一个年龄很小的丫鬟悄悄扯我的衣角,“水烟姑娘以前就是这样子的吗?”
那个年长的丫鬟把她拉在一边,“胡说,水烟姑娘可是清倌人,比那些个搔首弄姿的强得多!”说罢,推着我,“水烟姑娘,咱们不看这伤心地。”
我便容她推着,眼睛随意一瞥,却看见个失魂落魄的男子大挥着毛笔在墙上写着什么。
我不禁停了下来,念到:
昔人都忆玉香阁,水烟轻舞戏媚秋。
王公贵族皆赞叹,谁知国色泪横流。
那个男子将最后一个字的勾写得很大,另一只手还捧着一壶酒,拼命地往自己嘴里灌。他晃晃悠悠地转身,面容憔悴,蓬头垢面,指着我,“本公子记得你!水烟!”
声音不大,却很有震撼力,还是那般悠长的声音。
没错,那是慕容笛风。
本以为自己会很慌张,如今真的遇见他,倒是出奇地平静。
“公子认错了,咱们这些姑娘都是穆府的丫鬟,怎么可能是玉香阁的姑娘呢?”年长的丫鬟慌忙替我开脱。
慕容笛风摇摇头,撇着嘴角,“随便,本公子不会认错人!”
他如今的样子,实在与记忆中的仙人大相径庭。原本白衣飘飘的他,如今却穿着深棕色的麻布衣裳,还有大大小小的洞。身子也不如往日那般健壮,瘦的已经皮包骨头,原本白皙的皮肤如今也被污泥抹得左一块黑右一块黑。
我不顾丫鬟们的阻拦,走到他的面前,“你见媚秋了吗?”
“本公子没有钱,玉香阁都进不去,还见她?”慕容笛风的话语虽带着沧桑,却还是那般地自傲过火。
只是如今,这长安里,除了宁福堂和穆府的人,慕容笛风和媚秋怕是我唯一能见到的故人了吧。悲悯之心就这样涌在心头,我走进玉香阁,香妈妈刚开始没有认出我,指着我就准备讥讽。我卸下面前的丝巾,香妈妈目瞪口呆,连名字都叫不出。我笑着看她,“妈妈,我来找媚秋。”
媚秋待在房中,依旧那般痴颠。
香妈妈叹气,“当初她也卖力了,不管如何,养了这么些年,也不舍得让她痴傻地流落街头。”
我蹲在媚秋的面前,媚秋眯着眼睛看我,面容已经不若往昔那般美艳,嘴里念着,“你是水烟,我恨你。不对,我不恨你。不对不对……我恨你。”
“媚秋,慕容笛风回来了。”我摸着她蓬起来脏兮兮的头发。
她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你是说,笛风?笛风回来了?”
我点头,“你认得我,我是水烟。慕容笛风回来了,你的笛风回来了。”
媚秋“唰”地一声站了起来,在衣柜里翻着,“笛风回来了,我要漂漂亮亮的,不能让水烟那个贱坯子占了先机。不对……其实水烟挺好的……”
媚秋自顾自地说起来,又跑到梳妆台前打扮起来,脂粉拼命地往脸上拍。
不知为何,忽然觉得好酸楚。
我拦住手足无措的她,笑着看她,就像看一个不懂事的小姑娘,“水烟来帮你好吗?”
她嘟了嘟嘴,“水烟……不好,她是个贱坯子!……不对,她对我挺好的。那就让她帮我吧。”说罢,她乖乖坐在梳妆台前,任我打扮。
媚秋的素面很漂亮,没有华丽的妆容,却依旧没有失去那股子妖媚。反而更惊艳。
我带着媚秋走到慕容笛风的面前,慕容笛风不屑地一笑,“一个疯子,你带她过来干吗?”
年长的丫鬟慌忙将我别在腰间的丝巾蒙在我的面上,“水烟姑娘,小心为上。”
我谢过她,固执地将媚秋的手放在慕容笛风的手里,“慕容笛风,这个女子,爱了你一生,如今如此境地,你就真的没有一丝心疼吗?如果你是个男人,就为她负责!”
慕容笛风冷冰冰地甩开媚秋的手,微微发红的脸上带着固执的傲气,“本公子没有要她爱一生!”
媚秋却痴痴地朝我笑了起来,她说,“水烟怎么不在,我一定要告诉她,我看见慕容笛风了!没有她这个贱坯子的份!”
慕容笛风昂头阔步地离开,根本不理我身旁的媚秋。
“本公子就算是落魄,也不会要这种沦落风尘的女子!”
、057
媚秋对着离去的背影笑,笑得如痴如醉。
我忽然很庆幸她没有意识,只是活在自己的天地。这样,慕容笛风还是她心目中俊美的公子,没有这些失落和卑微。她是媚秋,他是慕容笛风,在她的记忆里,他们还是对在玉香阁欢喜的男女。
香妈妈差人将媚秋领了回去,丫鬟们陪着我回了穆府。
后来,我才知道那个年长的丫鬟叫做月心,经常被丫鬟们笑话,叫她月信。
丫鬟们开心得不得了,月心红着脸驱赶丫鬟们,然后轻轻拍我的肩膀,“水烟姑娘,那位姑娘可是水烟姑娘的至交?”
“算不上,不过一个故人。”我用手支着头,看着院中好像一触碰就会败落的花簇,想起了媚秋。
曾经的血色牡丹,妖娆牡丹,那个魅惑众人,在玉香阁呼风唤雨的女子。还是沦落成如今的模样。她有何错呢?对慕容笛风那般上心,本以为就算得不到那个男子的心,或许也可以陪在他身旁,或者,还可以在玉香阁中等着他来。
可是世事呢?荒凉萧索。
她疯了,而他也落魄了。落魄的他,却还是嫌弃这样真心的她。
难道落花的有意,还是打不动流水的心?
“水烟姑娘,不要想这么多了。奴婢们虽然不能分忧,却可以陪在水烟姑娘身边。穆府好不容易来个女主子,奴婢们欢喜得很。水烟姑娘得往好的地儿想。”月心捏捏我的肩膀,好像想要传递给我什么。
可是我的眼前,全是媚秋的过往。妖媚、萧索,一览无遗……
穆水回来以后,眼睛瞪得圆圆的,口中还不停骂着什么。
丫鬟们一见穆水脸色不好,便纷纷跪倒在地。穆水瞟了一眼,大吼一声,“都给你爷爷起来!又不关你们的事!”
“谁惹着大将军了?”我笑着看他涨得通红的脸。
穆水看向我,依旧没有好脸色,“还不是你的老相好?拿着笔在我的府外瞎写东西,被我打跑了!”
慕容笛风居然追到这里了,我不觉黯淡起来。
“怎么心疼了?我告诉你,水烟姑娘。谨王殿下对你这样包容,我无话可说。可是谨王殿下管不了我,若你再和慕容笛风那厮不清不楚,我绝对不会轻饶你!”穆水吹着鼻子底下的小胡子,气冲冲进了卧房。
月心慌忙过来安慰我,“水烟姑娘,没事。穆将军就是这样心直口快。”
“我知道,月心,没关系的。若以后那男子再来,你打赏他一些,叫他快些走便是。”我不想去看门外,生怕那个落魄的人用那样傲慢的眼光看着我。
月心答应了一声,便带着丫鬟们离开了。
我一个人回到卧房,拿出那些岳长骏给我的书信,开始回想那个男子。
苍劲的笔迹在纸上开出一片片铁质的花,那样刚强美丽。
“找她?不行!”穆水的声音穿过门缝。
慕容笛风吗?
“我说了,不行就是不行!这可是本将军的府邸,你信不信本将军把你抓进天牢?”穆水继续呵斥着。
之后,便没了声。
慕容笛风竟然会来找我?怕是想到,我是唯一一个可以给他钱财的人了吧。我嗤鼻。
穆水推开我的门,将一大摞的衣裳堆在我的面前,“给你,那个叫欧阳宇的说是你的东西!水烟姑娘,我真是不明白,谨王殿下这么好的男子,你怎么会一而再再而三地跟了其他人?”
“穆将军,我只说一遍,从那次在房中被你救出之后,我绝没有再做对不起谨王殿下的事!”我语气僵硬,将面前的衣裳一手推在地上。
穆水愣了一下,倒是笑了起来,“那我就替谨王殿下放心了。”说罢,他自己悠哉悠哉地出了门。
你们都替谨王殿下放心,那么我呢?谁替我放心?
我收拾着地上散乱的衣裳,忽然有一个厚厚的信封掉了出来。
我打开,里面是一沓银票,还有两张纸。
一张是琪画的字迹,另一张是欧阳宇的。
琪画说,欧阳凌在我走后依旧那般固执,甚至开始将琪画锁在宁福堂不让她出去。她不得已,只好求欧阳宇带信过来。
琪画说,姐妹情深的道理大家都明白,只是人都是贪心的,口口声声说着不介意,却还是心里难过。
琪画说,她一直以为我会为了她选择欧阳宇,好成全她和欧阳凌。只是没有想过,我会为了岳长骏,而不顾她的幸福。
琪画说,其实自己也很自私,只想着要嫁给欧阳凌,却全然忘了我也需要爱。
琪画说,姐妹是一辈子的,不会为了任何事而改变。
琪画说,若是得了空,就出来见我。
琪画的字迹很清瘦,一看就是那种柔弱女子才写得出的肝肠寸断。就好像,她虽是面带微笑地陪伴在欧阳凌身边,心里却早已没有往昔的那般热忱。其实爱一个人,本只是爱这个人,不会因为他的改变而改变自己的心意。可是,人,都是需要温暖的,没有一个人情愿让自己坠入无尽的痛苦中。
所以琪画的心意变淡,都是因为欧阳凌那般的改变吧。
我犹豫着打开欧阳宇的信,字迹歪歪扭扭,一看就是没有练过字的。
上面写着,“这些银票留着用,若是不够,茶庄、估衣装和布庄我都安置好了,你去那里拿便是。若是想见琪画,就和我的人说一声,我安排你们见面。另,爱惜自己。”
爱惜自己。难道我在你们眼中,就真的这么不爱惜自己吗?我将书信撕毁,洒在房间里。
欧阳宇,你真的很好,只是对不起,我真的不能离开岳长骏。
世间好女子多得是,为何偏偏要眷恋我这朵就要残败的花?
打开窗,穆水在院中练武,汗水浸透衣襟,他却还是没有脱掉湿漉漉的衣裳。月心悄悄走到我的窗前,对着我耳语,“穆将军平日里都是光着膀子练武,今日倒是穿戴整齐,定是怕水烟姑娘瞧见。”说罢,还偷偷笑了起来。
穆水果真是这世间少有的好男子,竟然为了幻墨,如此小心。
只是幻墨,你什么时候才能守在穆水身边呢?
我想,就算世人都不允,穆水也会杀出一条道,带着你远走高飞吧!
我们何其幸运,却又何其悲凉?
、058
没几日,穆水便带来岳长骏的信。
此时,春末意浓,花也渐渐衰败起来。
岳长骏的信也别致,是一幅大大的画,天蓝云白,远处是云雾缭绕的黛色山,一男子在花丛中坐着饮酒,女子则是在繁花深处起舞。一条浅浅的溪水斜斜流过纸面,似乎能听到那样淙淙的水声。
穆水斜着眼睛瞟他的画,看罢傻傻地笑了起来,“谨王殿下真是有意思,这样一来,我也能看懂他说的什么了。”
“嗯?他说的什么?”我看着穆水。
穆水甩了一下头,健壮的胳膊环抱在胸前,“这个男的,就是谨王殿下。这个女的,就是水烟姑娘。谨王殿下就是想说,以后要和水烟姑娘你好好过日子。对不对?”
我笑而不语。
“水烟姑娘,难道不是这个意思?”穆水挠着头发,嘴巴咧开。
“穆将军说得很对,所以我才没有说话。”我笑着盯着那幅画,看着溪水隔在这一男一女之间。
岳长骏,其实你想要说的,更多吧。
我在溪水这头,努力快乐地舞给你看。而你在溪水那头,借酒消愁。可是你忘了,或许你只是不想记起,我与你相隔的,不止这一湾浅浅的溪水。还有那高高的宫墙,知书达理的上官亦清和妖娆妩媚的吐蕃公主。岳长骏,或许有些人,爱得最深,相守最难。就像你和我,在穆水看来是这般郎情妾意。可是却只得咫尺天涯。
心在咫尺,人在天涯。
等花落,花尽落。
不知吐蕃公主是从哪里听说我在穆府,一日穆水不在,她便找上了门。
模样妖娆,身姿也漂亮。黑青色的长发编盘在头上,从未见过的华丽发饰和首饰挂的全身都是。妖媚的眼妆和一双傲视天下人的眸子。
食指指着我,“你,就是水烟?”
月心挡在我的前面,“何人胆敢闯入穆府?”
“你居然不认识我?我可是谨王殿下的侧妃,堂堂吐蕃公主,可清抛容。”吐蕃公主两只手环在胸前,蔑视地看着月心。
月心毕竟只是个下人,只好行礼,却还是坚持挡在我的面前。
可清抛容,真是个怪名字。
“你还没回答我呢!你是不是水烟?”可清抛容绕过月心,走到我的身旁。
我点点头,“民女的确是水烟,不知公主有何事?”
“不许叫公主!叫我谨王侧妃!”可清抛容一脸的挑衅,好像在看我的难堪一样。
我装作毫不在意,继续低着头行礼,“是,谨王侧妃。不知谨王侧妃找民女有何事?”
可清抛容细细打量了我一番,嘴角上扬,“听说,谨王喜欢你?”
我心头一震,慌忙示意月心带着丫鬟们下去。月心本不愿意,但是看见我如此坚定,只好带着丫鬟们退下。
“谨王侧妃说笑了,谨王殿下如此高贵,民女怎高攀得起。”我不敢抬头看她。
可清抛容用手抬起我的下巴,看着我的眼睛,“我们吐蕃人可不吃你们中原人那套,你看着我的眼睛,你是不是喜欢他?是不是喜欢岳长骏?”
我刚想要否认,可清抛容却打断了我,“不用了!我已经看出来了,你就是喜欢他!”
吐蕃人果然与汉人不同,心直口快。
可清抛容坐在石凳上,曼妙的身姿扭得像跳舞的花蛇,“我来这里,就是要告诉你,既然上官亦清都斗不过我,能被我从谨王妃拉到侧妃的地位,你觉得你有什么能力和我争呢?岳长骏是我的!”可清抛容的眼睛眯起来,在春末的风中变得妖娆万分。
我笑得风轻云淡,“是长骏这样说的吗?”
“嗯?”可清抛容有些不明所以。
“若是长骏亲口承认他是你的,你又何必巴巴儿地来这穆府里挑事。若不是长骏亲口承认,我又何须在乎?再者说,长骏又不是物件,怎会你说是你的,就是你的?我虽借住穆府,虽出身风尘,却与长骏两情相悦,若你真觉得我没有能力与你相争,又何必来这里警告我?”我款款坐在她的对面。
可清抛容的脸被气得通红,眼睛瞪得像两颗圆溜溜的猫眼石,“就知道你们这种女子不好惹!果真比上官亦清还难缠!”
“民女可没心思要谨王侧妃缠着,谨王侧妃也不必自寻烦恼。”我不去看她,悠悠斟茶。
可清抛容狠狠一拍石桌,“好,你等着。”
可清抛容气冲冲地离开穆府。
月心慌忙从墙角跑了出来,“水烟姑娘没事吧?看那吐蕃公主不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