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钧直不好装作不认识,只得施礼道:“寿大人,久违了。”
寿佺还礼,含笑打量了左钧直几眼,“左通事,果然是你!我找得好苦啊!那日在繁楼,真是多亏左通事点醒。”
左钧直不动声色后退了一步,微笑道:“小事一桩,寿大人勿要上心。”
寿佺却是很执着地要报这个恩,问出左钧直要去用餐,便邀她去酒楼。左钧直推拒不成,只得随他去。
“左通事尚无表字吧?”
男子二十冠而字,女子十五笄而字。左钧直其实已经有了字,自然是不敢说,摇头道:“寿大人便叫我钧直无妨。”
寿佺笑道:“好,钧直,我表字偓仙。”
左钧直笑了下:“偓仙兄。”多说是错,说多是过,左钧直如今可称得上是惜字如金。
好在寿佺是个热络性子,交定了左钧直这个朋友,对左钧直的谨慎全不在意。
“钧直当时为何会在繁楼?我当时对钧直多有无礼,还望不要介意。”
左钧直讪笑了下:“偓仙兄太见外了。我有个朋友在繁楼。”
寿佺倒未深究是个什么“朋友”,只是若有所思说道:“听说繁楼最近的日子不好过。”
左钧直心中一跳,忙问道:“为何?”
“听说繁楼被禁了售酒权。也不知那刘徽是得罪了什么人。”
左钧直大吃一惊。她虽然不懂商,但也大略听刘徽私下里同刘歆说话时提到,售酒是繁楼一半的利润来源。繁楼的姑娘们较一般的青楼要舒服许多,一晚上接客,至多一次,楼中专门有郎中坐堂。这些少挣的银两和额外开销,俱是靠卖酒来贴补。禁止繁楼卖酒,定然也会少了许多客人,这让刘徽如何维持……这事情,恐怕是韩奉给刘徽的一个下马威罢。
左钧直心头沉凉,状似无意地向寿佺打听更多,寿佺却摇头说不知了。忽的又似想起什么,笑嘻嘻问道:“钧直,你既是有朋友在繁楼,那不妨问问那《猖狂语》的下半本何时能出?那两个主角儿耶律昭觉和忍冬,究竟都是什么结局?”
原来左钧直写了半本《猖狂语》给刘徽,刘徽果真就出了半本,当真是吊足了世人的胃口。
左钧直的目光遥遥落向朝天门的方向,呓语般道:“也许那癫语生,自己都不知道结局吧……”
及笄之礼(一)
扶桑使者入京进贡的日子逼近,左钧直愈发忙碌了起来。初次与礼部、鸿胪寺官员打交道,少不得要补习礼仪、制度、人员等各方面知识。这日左钧直了结了馆中事务,已是日暮时分,匆匆叫了一辆马车赶回家去。
家中无人,翛翛留了张字条,说是和父亲出去了。父亲自身残后两三年未出过院子,如今翛翛会带着他隔三岔五出去走一走,长生自然是担任了保镖的职责。左钧直觉得父亲多出去散散心,是莫大的好事。
左钧直刚脱下官服,便听见窗下轻轻敲打的声音,常胜唤道:“姐姐!”
左钧直好气又好笑,明明锁了院门,这小子爬墙头倒是一把好手,真是把这儿当自个儿家了。
“在院子里等我,我换好衣服就出来。”
今年她发现自己的身材已经明显开始发生变化。好在她这两年来渐渐长得高了,骨架比较细瘦,胸前稍微长一长,罩着宽松官服,暂且还看不出来。但想想妈妈那标准的美人身段,自己虽然发育得迟了些,但恐怕将来也不好遮掩……还有声音……唉,成长的烦恼啊。
常胜在窗外可怜巴巴地说:“……姐姐……我饿死了……”
“……你真是比长生还能吃!宫里怎么会喂不饱你呢?”
“……翛翛姨说了,我正在长身体呀……而且姐姐做的饭比宫里的好吃!”
“……”
左钧直看了看天色,披散着头发就开门出去了。她长发及腰,一直也未舍得绞。常胜正蹲在菜畦旁边,听见她出门回头看她,眼睛顿时亮了亮。
他指着几株低矮植物上的黄红果实问道:“姐姐,这是什么?”
左钧直道:“番国的六月柿……哈,有了。我等会要出门,没法给你做饭了,面条吃么?”
常胜乖乖点头:“吃!”
“那你挑两个好看的摘下来洗了。”
左钧直入了厨房,利落点火,烧水,下面、入料。找了两个新鲜鸡蛋打成漂亮的荷包蛋。常胜递上两个水灵灵的六月柿,左钧直沿着柄处的凹沟切了六瓣儿,里边儿沙瓤饱满,盈盈诱人,却一丝儿的汁水也没有溢出来。搁进锅里同面一起煮,顿时酸香扑鼻。
常胜看看锅里,又看看左钧直,一脸艳羡道:“若是能天天吃姐姐做的饭就好啦……”
左钧直一边挑面出锅,一边随口说道:“之前西洋传教士马西泰送了我六月柿的种子,现在也是刚刚长成呢,可是让你尝到鲜了。”说着又诡秘地向他眨了下眼睛,“是长生每天施的肥哟!”
常胜抱着面碗吃面,看左钧直梳头。左钧直因常胜是个小太监,又年纪比她小,这些本算是女儿家私密的事儿,也并不避着他。她注意到常胜吃饭十分文雅好看,嚼的时候闭嘴不露齿。一般人吃面难免有“哧溜哧溜”的声音,他把面吃得干干净净,把面汤喝得干干净净,却一点声儿都没有,看来宫中的规矩确实比外面严格。
“姐姐要去哪里?”
左钧直已经打扮成一个少年公子的模样,“繁楼。”
“我也要去……”
常胜一脸恳求的神色,左钧直却摇头道:“你还小,不能去那种地方。”
常胜微撅了嘴:“姐姐也不大啊,而且姐姐还是女的呢!”
“不行。你回宫去罢。”拿过他手中碗筷,径直去了厨房。常胜亦步亦趋跟过去,仍不死心地求她。
左钧直微恼,板着脸责备道:“常胜,你再这样就别来找我了!”
常胜俊秀眉眼顿时黯淡了下来,低了头,垂首站在厨房门口不动了。左钧直走了几步,回头看见他委屈可怜的模样,又于心不忍,回头拉他,哄劝道:“走吧,我们一起出门。”
左钧直拉了两下,常胜竟纹丝不动,不抬头也不说话。左钧直笑道:“你倒是赌气罢,我难道还拉不走你了?”说着用力一拽,常胜竟向后仰去,索性坐倒在地。左钧直使劲拖了着他往前走了几步,地上被他生生擦出两道醒目的印子来。
左钧直扶额,无奈至极,跺脚哀哀道:“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倔啊!”对着常胜,她竟没法生气。
常胜站起来,小心拉拉她的袖子,“姐姐?”
左钧直转过身去,赌气不理他。感觉他把脸埋在她背上蹭了蹭,像长生撒娇似的,小声道:“姐姐,别生气……”左钧直想笑,却还是憋了气冷着脸不说话。常胜又从她身后抱了她腰,轻轻摇她,央求道:“姐姐,理我啊……理我啊……”眼看着他要没完没了地说下去,左钧直终于服了软,转身狠狠打了他一下,恨道:“你这个无赖!”常胜挨了打,笑得灿如春阳,又蹭过去撒娇:“姐姐对常胜最好了……”左钧直推开他,“你看你一身的土!怎么去?”
常胜想了想,“我可以穿姐姐的衣服……”
“我的衣服比较窄瘦……”左钧直忽然眼前一亮,“有了!”
她初去繁楼的时候,刘歆有事先给她买过几件男子衣服,结果刘歆高估了她的体型,一件件都肩宽身长,她至今放在衣柜里没穿过。
常胜洗过脸,左钧直挑了件水蓝色的秋罗袍子给他换上,大带之外又束上杂彩丝绦,捋直了雪白的领子,刚好合身。左钧直把他摁在椅子上给他梳头,见他一头乌黑如墨光滑如缎的好头发,起了玩心,握了一把到常胜面前,道:“你看!”
梳子插/进那把头发,一松手,便自己滑了下来……
常胜的脸都绿了。左钧直大笑三声,给他梳了个和自己同样的发髻,又用深蓝色的绢带束了。左看右看,端的是俊秀绝伦的翩翩小公子一枚。啧啧赞了两声道:“待会去繁楼,你得低着头走,不许招惹别人!”
繁楼中仍然是灯火通明,客人如织,仿佛一切如旧。左钧直奇怪,见到一个认识的酒保,便拉住问是怎么回事。
原来繁楼中确实已经不能销售自家之酒。然而禁酒令只针对了繁楼一家,所以其他各家的酒仍然在卖。银子是赚得大不如前,然而客流并未减少。
左钧直心中叹道,在自己花楼中卖其他家的酒,在此前看似是抢了自家的生意,现在却反过来救了自己。世事就是这么难以捉摸,好事可以变成坏事,坏事也可以化作好事。
“刘爷的点子多。”酒保赞赏地叹道,“这几天所有姑娘都出来走动,各自抱着一把有自己名字的花儿,见到喜欢谁,便往谁身上插。刘爷说了,凡收到三十枝以上不重样的花儿的,当夜花银全免,三十个姑娘中想要哪个就要哪个。这招儿一出,引来了好多客人!你想啊,哪个男子不想借此机会证明下自己在姑娘们中间到底有多大吸引力啊是不是?许多人还以此下赌呐!刘爷趁机在楼中设下了赌桌,估计能抽出不少银子来。”
左钧直心定了些。刘爷到底还是刘爷。问了刘徽的所在,便直奔了过去。
左钧直看到刘徽的时候,他正和柳三生、刘歆倚在摇光楼最高层的阑干处喝酒,俯瞰楼下偌大莲花池中花魁姑娘季芃的惊鸿舞。左钧直和常胜避过汹涌人潮,自一角楼梯上了楼。
“恭喜刘爷痊愈,寿比松龄,海屋添筹。”
她向刘徽施了一礼,刘徽却看也不看她一眼,兀自喝酒赏舞,道:“我好像没邀你来。”
左钧直笑道:“刘爷寿辰重返繁楼,我怎能不来道贺。”
刘徽不冷不热道:“有劳左通事大驾了。”
柳三生瞅着气氛不对,打圆场道:“来来来小先生,刘爷今儿气不大顺,你甭理他,柳爷给你倒杯酒——诶,你怎么还带了个小尾巴儿过来?哎哟喂这么多花儿,刘爷你今儿亏大发了。”
刘徽这才侧了头,目光越过左钧直,落在她身后的常胜身上,眉头一紧。
左钧直刚才走得匆忙,也没注意身后的常胜,回头一看,果见常胜抱了一怀的各色鲜花,约莫有五六十枝,不由得蹙眉道:“不是让你不要招惹别人的么!”
常胜委屈道:“我没有啊……姐姐们硬塞的,我又不好意思扔……”
左钧直怫然道:“你还乱叫姐姐!”
刘徽半倚阑干,慵然伸手道:“给我数数。”
常胜迟疑了下,将花枝并作一束双手递了过去。正要放手之时,花束底下,刘徽右手突然后缩。
常胜不动声色,似乎早料到刘徽有此一着,将放而未放,却将花束轻轻前送,恰入刘徽臂弯中,落在别人眼里,是个小心周全的姿态。
刘徽桃花眼微微眯起,饶有深意看着常胜,接了花,长指捻着一朵紫薇,笑道:“有趣!”指尖轻弹,一簇娇艳紫红花瓣儿纷飞而出,煞是好看。
电光火石之间,常胜错身半步,紫薇花瓣紧贴背后擦过。他轻拉左钧直衣角,小声认错道:“我以后不敢了!”
左钧直盯了他一眼,仍去看刘徽,全未注意到常胜脑后的发带被削去了一截。她哪知常胜刚从鬼门关绕了一圈儿回来,那蓬紫薇缤纷柔美,却瓣瓣夺命伤人,是江湖上顶顶厉害的飞花摘叶的功夫。
刘徽看着常胜紧靠左钧直,忽冷笑道:“左钧直,你行啊!带这小子来砸爷的场子么?”
左钧直慌忙道:“刘爷,你误会了!他叫常胜,是我在宫中认识的一个……”
“哈,宫中的人?宫中的人来我这里作甚?监视?”
左钧直听他话里夹枪带棒,心中酸苦,倘不是有柳三生几人在侧,泪水早下来了。她低头平复了一下心境,道:“我过来,也没有别的意思,就是问候一句。既然刘爷一切都好,那我就走了。”
刘歆大略知道些内情,在一旁没有言语,柳三生却一头雾水,隐约觉得一些日子不见,这二人之间似乎发生了些什么。见左钧直要走,忙挽留道:“哎呀小先生,你难道就只来看看刘爷,不看我这柳爷么?别走别走,柳爷请你喝酒!——喂,你那下半本何时写啊?爷还等着给你画呢!”
左钧直拉了常胜,头也不回道:“刘爷说不用写了!”
“慢着。”刘徽道:“听说上回那天是你十五岁生日。翛翛那女人粗心,爷补你一个及笄礼。”
及笄之礼(二)
左钧直蓦然滞了脚步,刘徽吩咐刘歆道:“去叫三娘把衣服和妆奁、冠笄拿过来,就说要前天我挑的那套。”
刘歆应了声去了,左钧直转身呆呆地看着刘徽,刘徽又对柳三生道:“三生,替我好好招待招待这位宫里来的贵客,我同这不知死活的丫头有几句话说。”也不管几人是什么反应,拎着左钧直进了旁边的空阁子。常胜眸光微烁,没有跟上去。
刘徽掩了房门,毫不怜香惜玉地将左钧直往地上一掼。
左钧直跌坐在地,却咬唇抿笑。“刘爷还是很关心我的,不然怎会这么生气?”
刘徽居高临下,冷冷地看着她,眼仁漆黑如夜。左钧直低低笑道:“刘爷还是不够了解我,我是个惜命的人,若不是打听清楚韩奉这段日子脱不开身,怎会明目张胆往这里来?”
她眸光低垂,伸出手去。凉薄衣袖轻轻滑下,露出一截雪白皓腕,腕角细骨玲珑,仿若剔透琉璃。
刘徽不动不言。
左钧直未收手,低语道:“刘爷恼我去做了通事?抑或是担心我女扮男装犯下欺君之罪?我固然不知皇帝为何有那样安排,下了圣旨令我不得不从,但——”她深吸了口气,“我是心甘情愿。”
感觉到有锐利的目光射了下来,左钧直看着侧旁地面,继续道:“我知道韩奉与扶桑人有勾结。只要证据确凿,韩奉必倒。”
“你——”刘徽气怒交加,忍无可忍,握住她手一把将她拽了起来。左钧直额头撞上他的胸膛,一抬首对上他盛怒的面容。“就凭你?”他狠一捏她的细腕,看着她紧蹙的淡眉切齿道:“我看你是读书读坏脑子了!”
“刘爷,你一直小看我。”左钧直被他掐得眼中有泪,却笑着说:“韩奉害了我爹爹,又对你……我虽然没力气也不会武,却不甘心任人摆布。刘爷,你说世事譬如汪洋,浊浪滔天,人如草芥飘摇无力,我却觉得未必没有希望。”
刘徽定定地看着她,忽的狠狠把她压在身前,咬牙道:“左钧直,爷说过,爷的事情,用不着你操心!”
左钧直固执地推着他,“也是我的事情!”
刘徽道:“放屁!你以为这是儿戏么?你以为你是那些侠客小说里的英雄,除暴安良,解救苍生?”
左钧直摇头。她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