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夷译字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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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夷译字传奇- 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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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徽道:“放屁!你以为这是儿戏么?你以为你是那些侠客小说里的英雄,除暴安良,解救苍生?”
左钧直摇头。她自然不是。然而倘是英雄有用,半面妆为何不杀韩奉?刘徽为何不杀韩奉?侠士一怒,血溅五步而已。以暴制暴,难堵天下悠悠之口。她不会向刘徽说的是,最想除掉韩奉的,是皇帝。
女帝和云中君离了郢京,朝中断断续续传着明严愈发庸懦无为的各种流言蜚语。原本还以为八英在明严即位之后会大有作为,结果一个个先后入了朝政做了些不轻不重的官儿,却仿佛“散入芦花都不见”了。连最后那个括羽,更是如同泥牛入海,半点消息也无。人们纷纷猜测说他早已被逐出了武英殿。时间一久,便彻底被淡忘。唯一的一件喜事倒是年轻的皇后娘娘终于有了身孕,明严视若珍宝,一下朝便回宫窝着,韩奉于是愈发专横独断。
倘若那道圣旨不下,或许左钧直会渐渐真的信了明严是如众人口中所形容的那样,是个无甚志向、溺于安逸的无能之君。
然而那道圣旨波澜不惊地被送到了她的面前。在朝中大臣看来,四夷馆不过是个无足轻重、可有可无的地方,甚至都没有什么庠生愿意去四夷馆学习番语。那一道诏令或许在四夷馆中激起了一点涟漪,在两制大臣中却如鸡毛蒜皮一般不值得提起。
唯有左钧直读得懂其中的讯息,看得清其中的惊涛骇浪——这仿佛已经成了她和皇帝之间的一个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秘密。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明严隐忍不发,却是为了除恶务尽,只待其衅稔恶盈之时一举击之,丛牵乱党连根拔起。
她早已意识到,从她在繁楼落入明严手中的时候开始,她便成了他的一颗棋子。回头来看,入四夷馆、文渊阁再遇,恐怕都是明严早已设下的圈套。凌岱泯、段昶等与她有关人等,都在知情或者不知情的情况下被明严利用来诱她入彀。
只是就算是颗棋子,她也愿意做,为了爹爹,为了刘徽,也为她自己。
她想,只要除掉韩奉,便无人再危及刘徽、繁楼和她自己,她亦为爹爹报了仇。那时候她对皇帝再无用处,悄悄退出四夷馆,她便可以光明正大同刘徽在一起了。这会是一段漆黑坎坷的路,然而终点光明而美好。她忽然觉得自己的生命第一次有了一个明确方向,这种豁然开朗的感觉令她觉得无所畏惧、心怀激涌。
“刘爷信我也好,不信我也好,不出一年,韩奉必亡。刘爷的繁楼,只要撑过这一年,一切都会大好起来。”她眼神笃定,坚定不移。“朝廷一年之内,必有风云巨变。左右二相,六部尚书,都无甚可倚恃的。倘若……倘若要说有谁一定能屹立不倒,也许只有姜离姜大人罢。所以,刘爷,就算繁楼日子过得再艰难,勿要去接近那些人。”
这些话,哪里像是从一个十五岁的女孩子口中说出来的!刘徽握着左钧直的肩,眼睛中有抹难以探寻的神光,风中之烛一般闪了闪,又黯淡下来。长长一叹,他道:“钧直,我刘徽无行浪子一个,你何苦如此?”
左钧直心似比干七窍玲珑,他从不疑她的敏锐聪慧。翛翛虽然搬进了左家,仍是在做繁楼乐司。她的诗词曲赋得了左载言的指点,更是大有进益。从翛翛写与他的书简中,他得知左钧直自任通事以来的月余时间,日日早出晚归,夙夜不懈,原来竟都是在琢磨这些事儿。她竟是要铁了心走这朝堂之路了么?!这一条路何等风波险恶,更何况她还是个女子!
怀中少女身躯单薄柔软,目光却热烈大胆,明朗有决断。一如当年她决定给他写书谋生时一闪而过的神情。
他固然不相信她能动得了韩奉,韩奉淫威之下,她能保全自己已是不错。不过她一个小小通事,大约也没有什么机会去接近韩奉。他宁可如此。
然而她的心意……她竟是为了他,不惜飞蛾扑火……这样小的身子,这样小的年纪,怎会有这样大的胆子?不,他早该想到的。左载言和白度母夫人,哪一个不是胆大包天?只是一个内敛,一个张扬。白度母夫人,高昌国王死后,照习俗要嫁给她非亲生的三十多岁的大儿子,续任王后,然而她竟不从,从高昌一路逃亡至中土,嫁给小她二十岁的左载言,这是何等的惊世骇俗?
他早该知道左钧直一旦爱上他,便会不惜一切。以他的身份,他的……他不该招惹她。可她竟如一点朱砂,染上心头便再也抹不去。
左钧直,我望你爱上,却又望你永不爱上。
我多希望,我不曾背生丹凤,亦多希望,过去的那些血与火,仇恨与耻辱,不曾烙印在我心中。
左钧直目不转瞬地看着刘徽的眼睛,捕捉他每一丝的郁怒、犹豫、迟疑、担忧、留恋、压抑和痛苦。有许多情绪她无法理解,但她觉得已经够了。她努力踮起脚尖,伸臂抱住他的脖颈让他俯下身来,贴在他耳边,悄声道:“刘爷,是你在怕呢,我一点都不怕。”
刘徽身子一震,手臂从她的肩头滑下去,缓缓收紧了她不盈一握的腰肢。
敲门声突然响起,刘歆在门外道:“刘爷,三娘来了。”
三娘是个四五十岁的慈蔼妇人,端庄富态,是刘徽的奶娘。左钧直见着她,便觉得亲切。三娘将左钧直带去阁子东厢更衣梳头,细腻温柔,又勾起左钧直对妈妈的念想来。她看着身上的浅红褙子和素色襦裙,觉得像在做梦一般。展眼间妈妈离开她,已经五年有余,这五年来她没有再穿过女子衣衫,几乎已经不记得怎么穿了。去见外公的时候,妈妈曾为她梳过极为繁复精巧的藏人发式,当中珠璎顶髻,戴着只有王族才能佩戴的雪山巴珠,四周发丝编做细长小辫,缀着连串的宝石和珊瑚。双耳垂绿松石串——如今那扎的时候疼得她流眼泪的耳洞,早已经愈合了。五色锦缎袍上绣着吉祥孔雀纹,衣带上瑰玉琳琅,丝穗婆娑……那么多的人向她参拜,唤她妈妈和她“卓玛噶波”,却吓得她紧紧躲在妈妈怀里……仿佛已经是很遥远很遥远的事情,如梦似幻。
三娘为她细细描了远山澹烟眉,点了绛唇,牵出厢房时,左钧直连走路都不会了,低埋着头,几乎不敢见人。
三娘笑呵呵道:“这丫头,真没看出来……”
刘徽皱眉道:“左钧直,你是嫌爷挑的衣服不好看还是怎的?”
左钧直飞快翘首辩解道:“没有!”又浑身不自在地低下头去,“没脸见人了……”说着就要用双手去捂脸,被三娘眼疾手快地挡了下来,笑啐道:“小祖宗,摸花了怎么办?”
刘徽道:“那就加笄罢。钧直,我没法把你爹和翛翛叫来,这仪礼只能从简,委屈你了。劳烦三生做赞礼,三娘为正宾。我为乐者,刘歆和常胜充做有司。”
柳三生嘴上功夫最好,做赞礼自然没的说。刘歆和常胜年纪轻些,辅助赞礼和正宾也是自然,可是刘徽竟然做乐者?左钧直不确信的一眼扫过去,但见柳三生笑意满满,三娘慈爱温和,刘歆盯着她若有所思,常胜低头看着面前托盘上的冠笄、酒具、盥盆等,安安静静。刘徽已经端坐在松风古琴之前,手挥五弦,起奏的是一曲《猗兰》。
左钧直心中沁上甜意,这应该算是他为自己又破的一例吧?
从未听过刘徽抚琴,琴技竟不输父亲以往。正如那夜,也是从未见过他用剑,剑法却出神入化。他身上究竟还藏着多少秘密呢?
不过她不急。只要韩奉的事情尘埃落定,她还有很长很长的时间去慢慢发现刘爷吧。

扶桑来朝(一)

郢京八月,秋高气爽。偶有一鹤排云而上,碧霄万里,引得人们胸襟都开阔旷达了起来。
左钧直遥遥见到自家墙头上面对面蹲坐的一人一犬,笑意浮上脸庞。
常胜黑衣白面,长生白毛黑面,身量齐高,倒是相得益彰。
“你带过来的这个常胜,翛翛在书信里同我说起过。”那日笄礼后,刘徽私下里同她说,“习武之人,从呼吸、步伐、神态上都能看出来。常胜会武。可我试了他几次,竟摸不出他的深浅。”
她不以为然,“女帝重文而不轻武,皇帝身边的人,会些功夫自然常见。八英中的虞少卿、陆挺之、段昶几个,虽是文官,却也都习练了功夫。”
刘徽同情地看了她一眼:“那你也太小看爷了。爷自认除了云中君这个妖孽之外,爷也算得上无敌了。那小子从爷手底下逃了几回,爷觉得甚丢脸。”
左钧直噗嗤一笑。这样儿的刘爷,才是她印象中的刘爷。正如后来柳三生把刘歆灌醉了,趁刘徽出去,刘歆结结巴巴说,你,你们知道刘爷自己说的三绝是哪、哪三绝么?武功好是一绝,模样好是一绝……故意顿了一下,柳三生和左钧直忙问第三绝是什么,刘歆大笑,指天画地地说,当然是脸皮厚!相处这么久,左钧直终于能分出刘徽何时是在正经,何时是不正经。但凡自称“我”的,那必然是认真的,若是自称“爷”,大多是在逗她玩笑。
刘徽看左钧直望着他痴痴然地笑,在她额上弹了个爆栗,无奈道:“这小子看起来虽然没什么坏心,到底是皇帝身边的人,你别和他走太近。”
左钧直撇撇嘴,应了。
然而后面,常胜仍是隔三岔五地在日暮之后过来。有时候左钧直不在家,便帮着翛翛打理一下菜畦,遛遛长生,给长生洗澡。左钧直觉得,常胜不过是偶尔来她家做个小工,顺便蹭顿饭,这大约,也不叫“走太近”。
须知长生是一条罗刹国巨型犬。罗刹国位于极北之地,常年苦寒。所以长生生得一身浓密威武的长毛。这身长毛,在冰天雪地里固然横着滚竖着滚,想怎么滚怎么滚,可到了夏天,长生就蔫儿了,白天完全不敢出门,趴在柴房的青石地面上呼哧呼哧。
据翛翛说,常胜彻底俘虏长生一颗傲娇的狗心,是在一个奇热无比的傍晚。那天,虽然已经日薄西山,地面上还腾腾地蒸着暑气。常胜用一块五斤重的牛肉把长生诱了出来,带出了门。一个时辰后回来,长生浑身湿哒哒地滴着水,可是精神无比,摇着大尾巴绕着常胜撒欢儿。常胜的头发也是湿漉漉的带着水汽,眉黑眼明像个玉琢的娃娃。而那晚在郢京浮翠河边玩耍的孩子说,他们看到一个少年脱了衣衫用防水的油纸包了,拎着一大块肉跳下了浮翠河,后面紧跟上一只站起来有人高的白毛黑面大狗,轰的也跳进了河里。这一人一狗,将十里浮翠河估计是游了一个来回。
自那之后,长生视常胜如再生父母,常胜也不负狗望,各种牛肉、猪肉、兔子肉都没少带,甚至还有宫里猎来的鹿肉。长生这么大一只,翛翛和左钧直早已按不住,于是洗澡这事儿,便由常胜大包大揽了。
院中的大桂树一大半的树冠高出院墙,万点金蕊密密匝匝团团簇簇点缀在墨绿树叶中,浓香馥郁在口鼻之间,若饮醇酿。常胜坐在桂枝旁的青砖墙头,低头对着左钧直灿然而笑,笑意如同杲杲秋阳。
“姐姐——”
他每次这样叫她,语调末梢都带着一个糯软转侧的尾音,像箭枝射在靶心后尾羽的悠颤,带得人心头温柔,仿佛喝了一口暖暖小酒。
左钧直在砖墙之下驻步抬首,伸手示意他下来,含笑道:“今天又带了什么书来?”
常胜就着她的手从墙头跃下,长生也跟着纵身落地,欢快地在二人之间穿来穿去。他摇摇头,“今天没带。我以后,不能常来看姐姐了。”言语间收敛了笑意,神情有几分落落寡欢。
左钧直奇道:“为何?”
常胜勉强笑了一下,“皇上说,如今京城里不太平,不准我随意出宫了。”
左钧直忽然也觉得不舍。但她明白皇帝的意思,看来明严,确实是挺宠爱这个小太监。
多事之秋,随着前几日扶桑使团入京,已经不言而喻。
这一次,扶桑来朝的使团足足有一千二百余人,分乘贡船九艘,自宁波四明驿溯甬江、钱塘江至杭州,再经大运河北达郢京,规模空前。而如高丽、琉球等的朝贡规模,一般也不过一两百人。正是因为这庞大的使团规模,原本定于七月的入朝日子,被推迟到了八月。
兵部车驾司迎接贡使抵达会同馆,礼部主客司员外郎、主事等官员早已候在馆中,校对勘合,清验贡物,严禁贡使随意出入会同馆。贡物山积,盔、铠、刀、枪、硫磺、玛瑙、水晶、苏木、牛皮、涂金装彩屏风、洒金厨子、描金粉匣、抹金木铫角盥、贴金扇子……礼部主客司忙得兵荒马乱,又临时调了许多人员过来清点审验、制作贡物清单。中土早年唐刀风靡一时,传至扶桑。后来天朝多使剑,以彰礼仪。而扶桑却把唐刀发扬光大,扶桑武士刀成为天下一绝。这次使团过来,仅腰刀便有九千四百二十七把、衮刀八百三十一把,真真令人咋舌。
左钧直这边,则仍是翻译扶桑国主所上表文,提交礼部审验,另外担任口译之职。
“扶桑国王臣织田表:臣闻太阳升天,无幽不烛;时雨沾地,无物不滋。矧大圣人明并曜英,恩均天泽,万方响化,四海归仁。钦闻天朝皇帝陛下,绍尧圣神,迈汤智勇,勘定弊乱,甚于建瓴,整顿乾坤,易于反掌。启中兴之洪业,当太平之昌期。虽垂旒深居北阙至尊,而皇威远畅东滨之外。是以谨使僧海空、圭密、玄策、通事麻吕,仰观清光,复献方物。”
“左钧直,你怎么看织田这表文?”
左钧直前往礼部投疏,主客司中不见员外郎和主事,却见一名红衣常服束金钑花带的官员站在书案之前,拿着一支羊毫,饱蘸浓墨,在一封数尺来长的案卷上钩点圈画。这人三十来岁年纪,听见左钧直进来,向她抬头一笑,风神秀彻。
左钧直悄眼见他面前孔雀补子绣金灿灿,更是确定了此人的身份。
朝中文武官员,补子御定皆为彩绣纹样。御赐金绣的,除了公、侯、伯、驸马之外,便只有一个人了。
那便是礼部侍郎姜离,官居三品,传闻中的女帝裙下宠臣。
听说此前女帝同云中君退隐,姜离奉命离京陪送。也不知他是何时不声不响地回了郢京。朝贡之事,一向由礼部主客清吏司郎中主持,此时姜离出现在这里,倒是让左钧直颇觉诧异。
左钧直方要施礼,便听见他半点虚礼寒暄也无地问了这一句。
姜离这一问,左钧直心中反而有了底,老实答道:“下官斗胆以为,扶桑人有意做小伏低,实则心有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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