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饶是左钧直见过大场面,进了韩府,仍是觉得眼界大开。重楼叠宇,飞檐列栋,丹垩粉黛,莫不具焉。待穿过重重回廊入得夜宴大堂,更是引来扶桑使者一阵惊呼。
巨大厅堂堪比皇宫正殿,成千上万只红烛煊照其中,亮如白昼。艳妆丽服的舞姬乐伎穿梭其间,巧笑倩兮,无比迷人。
原来这夜宴不仅邀请了扶桑国使,还有许多京城名流、贵游世胄。一番里里外外的寒暄之后,百余宾客各自就座。虽已入秋,厅中烛火融融,气氛如火如荼,温度也升了起来。韩奉半解衣衫,半倚于坐榻之上的两名姬妾身上,朱红金花帷帐重重叠叠地委堕在侧。厅中,左钧直曾在繁楼见过的妖艳男子正舞一支六么花十八,伴奏琵琶的正是繁楼头牌阿桐。那男子穿着翡绿窄襟长袖舞衣,舞姿绝似鸿鸟惊飞、回风舞雪。而眼神媚乱,真真比女子还要诱惑,堂中一片惊艳羡声。左钧直心中虽恨那男子,却也仍不住为那舞和曲叫一声好。
韩奉之子韩禅陪坐扶桑国使之侧,左钧直细细听来,所谈果然是两国间贸易细节之安排,遣使互通之计划,并无它言。韩禅聊过一番,起身亲自执壶,向扶桑国使并陪伴官员殷勤敬酒。待至左钧直面前,眼神更是玩味。
左钧直推辞不过,见那壶酒一一倒来,众人喝了,并无异样,只得喝下。谁知韩禅不依不饶,又强灌了她几杯,方哈哈大笑着走去堂中为众宾客击鼓为乐。全场气氛一时达至高/潮,欢声雷动。左钧直瞄到堂中乔装成清客的韦小钟游戏其间,如鱼得水。一个艳姬仿佛柔弱不胜酒意,妖妖娆娆歪过去,被她松松搂了,在腰臀上掐了一把,哈哈大笑,倒有万种风流。左钧直不由莞尔,这种风流情状,她也只能羡慕,自己是断断没胆做出来的。
宾客糅杂,畅饮欢呼,全无拘制。千种乐声、人语模糊在一处,嗡嗡然分不清楚。左钧直竟觉得有些醉意——
这醉意,实在有些不应该。
她的酒量……说好也好,说不好也不好。藏人豪爽,青稞酒味烈劲大,都是大碗大碗地喝,白度母夫人更是千杯不醉。左钧直小时候曾偷偷喝过一坛六十年陈酿,爹爹妈妈发现空坛子之后吓得不得了,却发现她好好地在一边儿玩耍。她平日里有些痴劲儿,喝过酒后反而灵台澄澈,脑子变得极其敏捷。只是这状态十分短暂,一两个时辰后她便倒头呼呼大睡,任谁也叫不醒。所以爹爹妈妈此后仍是不许她喝酒。
不过是喝了几杯,不该这么快醉的啊……
云袂花衫之后的韩奉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身边姬妾喂到嘴边的高昌葡萄,一双手并不得闲。那个妖艳男子几番舞到他身边,二人却未曾相互看上一眼……不仅如此,他也没有看过自己呢……左钧直脑子发沉,撑腮乜眼强打精神去数扶桑人的数目。
果然少了一个,遍寻堂中宾客也无。
难怪要邀请这么多人啊,都是为了惑人耳目!
左钧直摇摇晃晃站起身来便往外走,差点带翻了面前的小桌。走了没两步,突然被韩禅一把攥住胳膊带入怀中,不怀好意笑问道:“左通事要去哪里?”
左钧直由着醉意控制了神思,饧着眼儿道:“人……人有三急……”
韩禅哈哈一笑,放开手将她向前推去,道:“是忍不得。——宾奴儿,陪左通事去净手!”
左钧直走得左歪右倒,直直撞进韦小钟怀中,又连连作揖致歉,那宾奴见左钧直实在醉得不行,只得扶了她往净房去。左钧直入了净房,用冷水抄了把脸,将厕纸一股脑揉入马桶中,却向房外唤道:“奴儿,想必是宾客太多,厕纸竟没了,可否再帮我取些?”那奴儿无奈应诺,左钧直哪敢再耽搁,至门口见奴儿已经离开,闪身便出了净房,循着此前记的路快步走去。
面上沾着水,外面冷风一吹,左钧直整个人激灵了一下,顿时清醒许多。
堂中那个韩奉只怕是个替身。
会同馆中兵部车马司看守严密,扶桑人没有什么机会与韩奉来往,要会面,应该就是这一次。
之前韩奉手下的沙荣,雪斋手下的女忍同时失了踪迹,恐怕两边都觉得很莫名吧。韩奉和扶桑人的关系,敌对又勾结,委实很微妙。不知他们这次密谈,又会谈些什么?
她袖中有炭笔和纸片,方才那一撞,消息已经传给了韦小钟。接下来找到真正的韩奉和消失的扶桑使者,只能靠叶轻了。而她,此时不逃,更待何时?
左钧直一路疾走,哪知半柱香时间过去,竟还没有看到来时的大门。人声和灯火远远地淡漠在浓浓夜色中,四面黑影幢幢,奇形怪状的假山湖石宛如狰狞怪兽。左钧直知道自己路痴,却没想到如此路痴,之前死死记住的路线,酒意一盛,竟还是弄错了。繁楼那一次迷路就险些丢了性命,这一次难道又要重蹈覆辙么!她一紧张,满头满身仿佛有无数火星爆裂,汗湿衣背。
死死掐着掌心想让自己镇定下来,却无论如何无法冷静。这分明就是韩府的腹地。她没头苍蝇似的乱闯,和叶轻韦小钟失去了联系,现在真的是自投罗网了!
秋蛩凄鸣,水声幽咽。左钧直又怕又恨,遥遥见到几星火烛飘过来,闻见人声隐约像是韩奉,腿足顿时发软,险些站不起身。跌跌撞撞闯入假山群中,寻着一个半人多高的洞口便钻了进去。孰料足下竟是青泥,滑腻不堪,她一个不防,向后仰倒,双手乱抓,摸着墙上一个凸起,便奋力抓握,谁知脚下竟是突然一空,整个人向下坠去!
因为害怕韩奉,左钧直还死死捣着自己的嘴。底下有隐隐火光,左钧直只见枪矛密列,刀剑如簇,这落到底,非被扎成蜂窝不可!
左钧直只道自己必死无疑,眼前忽然漆黑,腰肢一紧,似是被背后一人拦腰抱住,止住了坠势。还未来得及喘一口气,那人单臂揽紧了她,闪电般向上翻去。左钧直只觉天地倒悬,耳边风声嗖嗖,似有数枝利箭贴身擦过,射在洞壁“铮铮”作响。她本就有些畏高,虽然什么都看不见,却还是吓得浑身发颤,也顾不得那人是什么来头,紧紧攀住他的身躯。随即洞底又有两星火光亮起,然而一闪即灭,两声闷哼之后,像是尸体砰然坠地的声音。
————————————我是穿越的分割线·万圣节小番————————————
七月流火,最后一丝儿红霞在西天盘桓不去,知了依旧不知疲倦地鸣叫。
小院石桌上,左钧直文思枯竭,咬着笔头,半日写不出一个字来。皱眉看看旁边,常胜正兴致勃勃剥毛豆喂长生吃。长生一头猛犬,蹲坐在地摇头摆尾,吃素也吃得甚欢。
左钧直羡慕嫉妒恨。歪起头,一手支颐,一手倒握笔杆杵着桌面。
“常胜,明儿鬼节,你来扮个鬼呗。”
“……”
常胜扭头,一脸的不敢置信。
“嗯……就扮个座敷童子呗。”
常胜黑线。“还是个扶桑鬼……”
“就是我在文渊阁第一次见你的那样儿……嗯,眼神,眼神一定要凶!”左钧直拿着毛笔,隔空对他的眼睛点点点。“我一直想啊,那个小孩是你么?你这小模样,怎么会有那么凶的眼神儿呢?再来一个试试?”
常胜憋了会儿,摇头道:“不会了。”
左钧直失望,忽又来劲儿问道:“对了,你怎么一看就知道我是女的?那么黑呢。”
要说,她那模样还真不是千娇百媚的女相,尤其是十二岁时,清清淡淡朴朴素素的,着实是很难分出男女来,更何况是黑黢黢的夜中。
常胜闪闪烁烁地看了她一会儿,秀白脸上竟然泛出浅浅红霞,吞吐道:“就是……看出来了呗。”
左钧直伸出爪子,龇牙瞪眼:“捏你了啊!”
常胜脸更红了,嘴硬道:“一看就是个女的。”
“说嘛,你看我还帮你写作业了。”再给他最后一次机会。
“是我自己写的……”
好小子!左钧直虎抓过去,将他的一张标致的小白脸揉圆搓扁,长生在一旁幸灾乐祸地左右蹦跶。
“耗通……桀桀……”常胜含了一泡泪,怨念瞪向长生,“完嗯……负……咦……”
咳咳,他这辈子都不会告诉左钧直,他掐上她脖子的时候,只觉得水嫩细脆,仿佛南越初春田野乡间的豌豆梗儿。他自幼在军队中长大,所接触之人尽是男子,从不曾,有过这样的触感。
刀枪在库
这人出手奇快奇准。
横在她腰上的手有一瞬的离开,左钧直吓得魂飞魄散,手指死死掐进面前人的后颈,方要暗骂这人也不是好人,那手臂却又回来稳稳地兜住了她,而洞底想要燃灯袭击他们的两个人已经死了。
漆黑之中,洞底人不敢轻举妄动,她和那人悬在半空,上下不得。
僵持。死寂。
左钧直这时方稍稍镇定,细细琢磨救自己的是个什么人。手下衣料轻若鸿羽,柔韧光滑。韦小钟同她提过的,她亦好奇摸过。这种布料名叫“绰影”,翊卫御用之衣,奇轻,水火不侵。这人当是翊卫无误了,只是身形单薄,甚至有些纤弱,绝不会是叶轻。看来叶轻和韦小钟还是叫了助手,却未让自己知道。这却也有理。前几日听叶轻和韦小钟策划今夜的安排,她便觉察到翊卫并非一般亲军。叶轻在明,韦小钟在暗。伴君左右记录在案的明卫一共有四十八人,然而再算上韦小钟手下,便远非这个数了。明严虽然看似大权下放,不理朝政,却能随时跟进朝中大臣的动向,应该就是这一群幽灵暗卫的功劳。想到为官者时时处处不知道哪里有双眼睛在盯着自己,左钧直便觉得悚然,对明严更生忌惮。
此时命悬一线,生死未卜,左钧直只觉得这突然出现的无名翊卫如救命稻草一般。抱着她的手臂并不粗壮,却坚强有力。五指箕张托在她的背上,减轻她悬空的恐惧。这种小心翼翼卫护的姿势让左钧直心生感动。
空中静悬稍许,左钧直忽然觉得腰上紧了紧,这翊卫竟抱着她又向上翻,几个腾挪跳跃,飞速向下坠去!这种失去重心的感觉让左钧直恶心欲呕,心脏仿佛要从嗓子眼儿蹦出来。虽然知道一点用也没用,双手还是使出吃奶的力气扳着那翊卫劲瘦肩腰。不知为何,她觉这人浑身突然泛出森森冰雪之气,好在她方才喝了酒,浑身发热,却也不觉得寒冷。
行将落地时,只听见哗啦啦一阵兵戈相撞,坠势突然止住,反而斜飞了出去,重重跌在地上。左钧直触手处是冰冷坚硬的铠甲,一片片缀着铜钉的甲叶硌得她手掌生疼。身下柔软,忽然反应过来这翊卫是垫着她落了地,虽然避过了枪矛,这些铁甲铜钉也足够将他重伤了,何况还被她这般狠地一砸——
这人一点声气也没出,翊卫的做派,竟都是这般硬气么!
左钧直向来欠不得别人人情,就算面前这人是个翊卫,是奉了皇命来拼死保护她,她也万万见不得别人因她而受伤。她心中歉疚,鼻中酸涩,刚要欠身而起,却被那人伸手压下,张开双臂抱了她从铠甲堆上滚了下去。一簇簇羽箭飞蝗般扎向方才二人所落之地,密集铿锵之声震得左钧直鼓膜生疼,心中发紧。
自她落下这地洞,不过片刻,却几番生死边缘走过!左钧直被那人紧紧护在怀里,牙齿微微打战。
这里根本就是韩奉秘密的兵器库!韩奉这是要反啊!闻这浓烈刺鼻的硫磺味,也不知韩奉在这其中藏了多少火药。倘是让这些兵器铠甲、火器炸药见了天日,多少生灵将遭荼毒!
想起扶桑那上万武士刀,左钧直突然心中瓦亮。在女帝眼皮底下蓄积这一库的兵器,韩奉定是花了极大的心思。想来大多是通过曾任指挥使的徐暧来做的。这些刀枪铁锈味浓重,藏在此地已经有些时日。徐暧疯了之后,再增加库藏十分艰难。扶桑刀天下利器,谁知道那九艘巨大贡船之中,腰刀衮刀是否只有那一万余把?韩奉此番勾结扶桑人,应该是为了买兵器罢。
左钧直愈想愈是害怕,愈想愈是焦虑,倘是今次葬身于此,明严何时能发现韩奉竟有如此大的阴谋?心脏在胸腔猛烈冲撞,背上忽然被安抚似的轻拍了两下。
左钧直这才意识到自己还伏在那人身上。
脸颊紧贴那人胸口,只觉心跳缓慢沉稳,全无畏惧紧张之意。
闻到浅浅的血腥气,手指触向他背后衣衫,却被他抓住手腕托着腰,极轻极慢地推到一旁,靠着枪丛坐了下来。那人的手离开了她,她登时觉得失了依靠,巨大的恐惧袭来,黑暗中胡乱去摸那人,却摸到那人手中拿了一张弓。
那人似是知晓她的害怕,轻握她手,紧了紧她的手指。
这个动作让左钧直觉得十分熟悉,却一点想不起来为何会有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那人放开手,将一片衣角放入她手中。左钧直抱着他的时候知道他穿的是夜行衣,轻简贴身,连衣带也是短的,没有累赘之物。他既是把衣角给她握着,就是让她放心,他近在咫尺,并不曾丢下她离去。
这人待她,怎么会这么好?还是他所受训练,本就如此?
这兵库中所藏兵器形形色/色,有弓箭是自然。他带着她从半空跳下,中间在洞壁几次借力去势,坠地时精准避开枪矛,落在铠甲堆上,现在又不知从何处拾了把弓箭——他究竟是一开始有光时那一眼看得分明,后面步步算计得精确,还是能够……夜中视物?
左钧直正疑惑间,只觉这人身子微侧,极细微“铮”的一声,羽箭激射。一箭既出,辗转方向接二连三四支飞箭箭发连珠。五道利箭破肉穿骨之声次第响起,五箭无一虚发。
兵库中又陷入死寂。
这一次这翊卫主动出了手,暴露了自己所在,对方却没敢再还手。
这翊卫前后一共熄灭灯火三次,出招七次,杀七人。很显然,只要谁稍有动作,别说出库报警,哪怕出手反击,都必死无疑,因为,这翊卫比他们快。
然而,即便此时看似翊卫占了上风,左钧直仍是焦虑无比。对方可以耗下去,她和这翊卫却耗不起。韩禅现在必然已经开始找她。倘是上面再来了人,他们就是瓮中之鳖了。
冰雪寒意又由浅至重弥漫而来。若不是能感受这寒气,手中尚握着那一片绰影衣角,左钧直几乎要以为身边这翊卫根本不存在。
电光石火间又一箭挟风裹雷飙射而出,止于“啊”的一声大叫。
左钧直骇然。原来就算对方不动不语,这翊卫亦能察觉出来。倘那些人有这等本事,自己不知道死过多少次了。
良久,这翊卫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