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光石火间又一箭挟风裹雷飙射而出,止于“啊”的一声大叫。
左钧直骇然。原来就算对方不动不语,这翊卫亦能察觉出来。倘那些人有这等本事,自己不知道死过多少次了。
良久,这翊卫握住她牵着他衣角的手,轻轻将她拉了起来。左钧直低呼一口气,以为危机已去,忽的肩上一重,软软倒入他怀中,人事不省。
杂着酒意,左钧直这一觉睡得极长极长。乌飞兔走,仿佛好几个春秋。她梦到了雪山、大海、大漠黄沙,梦到了母亲的青丝、父亲的笑纹、涌金口的书场、繁楼的绣旆。亦梦到了刘徽执剑与半面妆缠斗,浑身是血,她大喊一声“不要!”刘徽回过头来,竟变作常胜的模样,手捧繁花,笑盈盈向她走来,唤道:“姐姐!”待要去接那花儿,却又一把锋利宝剑横亘胸前,剑上镌刻着两个古朴篆字“龙渊”,蓦然,四周硝烟纷起,喊杀声重……各种各样的脸走马灯似的在她眼前闪过,越来越快,她极力挣扎着想要醒来,却无论如何摆脱不了这个漫长的梦魇。
秋阳高悬,秋风过处,层林尽染。郢京城北,苍山山脉峰峦如聚,群岭竞秀。漫山黄栌、乌桕、元宝枫、五裂槭……红叶绚烂瑰丽,赤霞烈焰一般排山倒海煌煌扈扈。时人有诗“小枫一夜偷天酒”,所言便是如斯美景。
北城门外,一队兵马铠甲明亮,整齐列于官道两侧。为首的年轻小将眉目俊朗,薄甲皂靴,英姿飒爽。他于马上手搭凉棚远远眺望,但见远方尘土滚滚,渐闻车马辚辚之声席地而来,面上粲然露出笑意,朗声道:“兵士们,整肃衣甲,准备恭迎郡主凤驾!”
女帝只有一位同父同母的弟弟,封为彦亲王。传言女帝此生只有两个人她深信不疑,一个是靖海王,另一个就是彦亲王。彦亲王性格谦和温顺,是美玉一般的人物。只可惜天妒良才,白璧有瑕。彦亲王四岁时与女帝失散,十年之后被女帝寻到时,已经奄奄一息,双腿俱残。女帝长彦亲王四岁,自幼便尤其爱护。失而复得之后,更是视如掌上之珠。后来女帝复国,拥其异母兄为帝。兄有爱妃一名,恃宠而骄,在后宫对彦亲王出言不逊,推了彦亲王一把,当时便被突然出现的尚是长公主的女帝一剑削了手掌。
女帝性格如此刚烈暴戾,能够劝转她心意的,只有彦亲王一人。至于云中君,大约也可以做到,只是无人敢试。所以对于朝中大臣而言,只要彦亲王尚在皇宫,面君时心中便更有底气些。
彦亲王有一子一女,封邑在国都以北的端城。然而因为女帝思念,大多时候仍是居于宫中。直到女帝退位,方回了封邑居住。
亲王府的车队浩浩荡荡,中间一辆紫绸马车,鸾纹飘飞,十分漂亮。为首一名武官前来施礼道:“林大人,我等就送到此处,郡主的安危,就交给大人了!”
年轻小将下马揖礼道:“有劳!”
武官回马举旗引令,大队人马后队变作前队,沿来时路而返。独留下那辆紫绸马车和周围数名亲随。
小将率兵马向紫绸马车齐齐行礼,只闻马车中少女娇音如呖,却带着十二分的不满和苛责。
“平身!——为何不是括羽来接本郡主?!”
行人之行(一)
小将挥手,手下兵马成双翼卫护紫绸马车两侧,起驾前行入城。小将行到马车之侧,道:“回禀郡主,括羽今早被皇上罚了闭门思过,所以是属下前来迎接。”
车中少女哼道:“他又犯什么错儿了?”她掀起车帘看了车外小将一眼,道:“林玖,你穿这身儿五城兵马司指挥使的官服还挺俊的。现在就咱俩,就甭属下属下的啦。”
林玖剑眉轻扬,道:“这事儿其实我也不知道,很少见皇上生那么大气,亲自抽了括羽二十鞭,罚他闭门思过十日。”
“什么!”少女惊叫起来,“二十鞭!括羽还起得来么!”
林玖摇摇头:“连叶轻都为他求了情,说他虽有过,但亦有大功,功过相抵,不该受此重罚。皇上却说有功则赏,有过必罚,赏罚分明,他今后方不会犯此大错,拿自己的性命当儿戏。所以还是打了。括羽身上本来就带了伤,皇上下了狠手,愣是把他鞭昏了过去。我看没个十天半个月是好不了的了。”
少女急道:“那!那你还不让车快些走啊!”语音带颤,隐有哭意。
林玖劝道:“郡主长途劳顿,别太累着。括羽闭门思过,除了皇上派去的御医,是谁都见不得的。”
少女怒道:“我才不管!皇帝哥哥要是敢不让我见,我就向皇姑母告状去!皇帝哥哥就是欺负括羽孤苦伶仃的,不像你们几个个个背后好歹还有人撑腰!哼,还不让我来京,我看我就是来晚了!哪怕早来一天,都不会让括羽被打成这样!”
林玖叹道:“如今京中确实有些不太平,皇上不让郡主来京,也是为郡主的安危着想。”
少女闻言更怒:“五城兵马司、十二亲卫、五军三千神机三大营,都是干什么吃的!郢京不太平,还有什么地方太平?难道还能有人反了不成?皇帝哥哥当了皇帝,真是愈发讨厌了!”
林玖吓了一跳,“郡主,如今皇上到底是一国之君,万乘之尊,已经不同往日了。”
少女哼了一声,不再接话,命众人加快脚程,速速入宫。
入了内城,人渐渐多起来。林玖扬起一面官旗,街上行人见之莫不回避。车队一路畅通无阻,行至长安左门,却被一群扶桑人挡住了去路。
人都说扶桑人生得矮小,然而这数十人,身高俱有七八尺,膀大腰圆,轩昂不凡。林玖呼来陪伴的车驾司和会同馆官员,令其让道,那些扶桑人竟是不从。
为首一人,年近三十,面目刚毅,唇薄如锋。见馆伴官员在林玖面前低眉顺眼、唯唯诺诺,启口道:“我闻天朝有言,青天在上,大道在下,各行其路,秋毫无犯。大道朝天,诸位便行就是,凭何命百姓让路?”这人汉文略有生涩,声音不高,却极有气势。
胆敢公然挑衅阻拦亲王府车驾者,女帝为君数十年,还是头一遭。林玖凝眉勒马,紫绸马车中忽的一声厉喝:“好大的胆子!鸿胪寺难道没有教过尔等礼仪么!”
那人丝毫不为所动,道:“我等海上番夷之族,短短时日,委实难以领会天朝礼仪之博大精深。”
紫绸飞起,红影乍现,一道银光游龙走蛇,疾扑扶桑人之面!
“本郡主今日便教教你这倭人!”
鹅黄羽衣的少女自车中飞身而出,凤眸怒色扬澜,白肤红唇,眉心朱砂一点,虽不过十二三岁年纪,已是倾城国色,艳盖牡丹。四周早已聚起许多人,个个看直了眼。
那扶桑人二指骈起,闪电般钳住红缨鞭梢,注视着长鞭另一端的的少女,沉沉道:“我从不同女人动手。何况——”他忽而深深一笑,变脸如翻书,二指捻断那蓬红缨,揉在手中,“还是这么漂亮的女孩子。”
林玖眉沉眼黑,手指一动,刀剑森森,直逼那扶桑人。而扶桑人身后之众,亦是齐刷刷拔出明晃晃亮闪闪的腰刀,一个个目露戾光,毫不示弱。
一时间,长安左门之外剑拔弩张,眼看一场恶战在所难免。会同馆官员夹于中间极力周旋,无奈人微言轻,又不善扶桑之语,两边官兵、武士俱视之无物,不多时竟被一名扶桑武士一脚踹了出去。
“诸位请收手!”
一阵马蹄的哒哒声打破了这对峙的冷寂。一名着杂色官袍的少年纵马前来,冲入两边刀剑之间。那马却十分的不听使唤,少年几番吁喝不住,被狠狠颠落马下。滚了一身的灰土,乌纱幞头也歪了。这滑稽狼狈的模样,反而化解了些许敌对紧张的气氛。
林玖瞅了一眼少年官服上的练鹊补子和乌角衣带,便知不是什么入流的官员,喝止道:“何人擅闯!还不快快走开!”
少年跪倒在鸾郡主和林玖面前,上气不接下气道:“微臣、四夷馆通事左钧直,参见郡主千岁、千岁、千千岁。请、郡主和林大人,以国体、为重,暂且收了刀枪,扶桑人的事,交给、微臣、解决。”说两个字便要喘息一下,显然是匆匆忙忙赶过来,累得不轻。
鸾郡主见这微末小吏衣冠不整、言语不续,浑身还飘着酒味儿,心中不悦,不令平身,却拂袖道:“解决不了,你便回家种田去罢!”
这少年一声不吭径自爬起来,拨开身后冷光闪闪的腰刀,走到那扶桑人身边——林玖握紧了手中长枪,这小官儿甚大胆,甚不知深浅。但毕竟是天朝命官,倘是有个闪失,他也定是要出手的。
少年在扶桑人身边,低低以扶桑语说了句什么,那本是倨傲的扶桑人竟是遽然低头,目光如电!脸上虽未有什么神情,缓缓按上腰刀的手指却泄露了他暗起的杀机。
少年低声再语。
那人面色森狠,手掌蓦然一翻,身后数十人齐刷刷收刀于鞘,退身于街道之侧。动作利落整齐,宛如一体!
五城兵马司的小队并亲王府的马车消失于宫城方向,马蹄踏碎一地的金色银杏叶。
“昨夜韩大少的酒,想必有滋味。”
“比起韩相的,怕还是略逊一筹。”
“左钧直……韩奉提过你。你还知道什么?”
“与小人为谋,反贻其害。”
扶桑人大笑,“区区反间伎俩,岂能信我?”
左钧直手掌在袖中渗出汗来,她说得越多,就越危险。她蝼蚁之命,随便是谁都能轻轻一指按死,她不过是夹缝中求存罢了。既然已经身处险境,也只能孤注一掷。
“雪斋将军,”她稳着语调道,“韩奉阳奉阴违,对我朝圣上如此,对将军亦是不改其性。倘若韩奉对将军赤诚相待,为何望月女忍会死?”
这人是雪斋。
他刻意去伪装侍卫,细枝末节都有留意。然而浑然天成的气概是那衣冠、配饰、言语所无法遮掩的。接连数十日的恶补之后,她对扶桑世情政局说不上透彻,至少也是熟谙。近一个月的馆伴相随,她已然觉察出此人身份不凡。然而直到昨夜他从筵席上消失,她才开始将此人联想到雪斋将军。
左钧直其实并不确信此人就是雪斋。
扶桑政局动荡,织田垂死挣扎,雪斋在此紧要关头离国远行,实是冒了极大风险。但若此人真是雪斋,那么雪斋也确实是个有胆有识的枭雄。
她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喊了一声“雪斋将军”。
果然猜中了。
这人果然是雪斋。
率数百军士就敢前赴天朝,面帝王、通右相,携数十亲卫便能当街冲撞天家车驾,与官军对峙,这雪斋当真无所忌惮。
她说的第二句,便是:我天朝崇尚薄来而厚往,织田拳拳心意,我朝圣上已领,正思量该以何礼回赠。倘这大礼是将军您,必恰遂织田之心,与我天朝永修两国之好。将军既能屈尊朝觐缛仪,何苦争这一时之气,授人以柄?
她手中的棋子,也就这么几颗,事到临头,走得一步,便算一步。
望月氏和沙荣的勾结、雪斋与韩奉的密约,她知道得其实不多。雪斋自认了身份,步步紧逼,她祭出女忍来,实乃无奈之策。
雪斋面色阴沉,“你竟连女忍都知。只可惜,这也不过一场误会而已。左钧直,你说我还能留你性命么?”他屈起一指,冷笑道:“这事我本无需与你商量。”
左钧直心中一凉。其他的几名官员,早被扶桑武士隔开,听不见,也看不到。
但就算听见看到,又能如何?韩奉稍施压力,谁人敢多言半句?
左钧直紧闭双目,颈上痛楚遽然而起,遽然而止,听到一武士快步前来,向雪斋低语道:“……不见了八个……似是……忍术……”雪斋暴怒:“混蛋!”欲走,转身向左钧直道:“左钧直,三日之后,伴送我等回国!中间若有差池,我定取你父母性命!”
左钧直大略猜出雪斋突然改变主意,与韩奉底下军火库有关。听他蛮横要求自己伴送,梗着脖子道:“我敬将军是个英雄,亦不愿两国无端起了纷争,贻害百姓,本不欲将将军之事,报与我皇。然而竟是我高看将军了!”
雪斋冷笑道:“左钧直,你性情狡诈,信口雌黄,我岂会信你!送我平安出海,你和你父母自然也得平安。”
左钧直道:“此事自有行人司负责,非我四夷馆之职!”
雪斋仰天哈哈大笑,负手大步离去。
地底军火库中那八个人,明明是被昨夜那翊卫所杀,怎的会失去了踪迹?她莫名一觉睡到午后,醒来已经是在四夷馆的官署中,衣裳完好,遍体无伤,当是被那翊卫或是韦小钟他们送了回来。这样说那军火库的事情皇帝肯定也知道了。到现在京中仍是平平静静,无风无浪,也不知昨夜那翊卫是怎么善后的……左钧直揉着太阳穴,脑袋仍是隐隐作痛。此刻,她只想回家好好洗浴一番,瘫在家中的床上,好好再睡上一觉。已经一个来月没有落过家了,她是真的很想爹爹、翛翛,还有长生。
行人之行(二)
武英殿西厢。
少年趴在枕席上,双目微闭,背上横七竖八鞭痕累累,血迹斑斑。叶轻蘸了乳白膏药,涂抹伤口,底下人顿时一声高一声低地哀哀叫起来。
“二哥,你手轻些……啊!”
叶轻紧绷着脸,快手扯下一块翻起的表皮,挑了一片儿白药摁了上去。底下人果然痛得眼泪横飞。
“还知道疼?知道疼怎么之前也不向皇上求个饶?”
“……二哥……能让小钟姐来么……”
叶轻到底是习武之人,抹药也是大气粗放,手劲再缓,也比不得女人温柔细腻。闻得此言,手下又是一重,这下底下人连叫的声气儿也没了。
“你以为你还是小孩?光着屁股还想让我女人来给你搽伤?”
底下人蔫儿了,噙着泪,抠抠雪白褥子。
“又不肯让宫女来照顾,你就忍着些罢!若是飞飞林玖他们来,还指不定怎么折磨你!”
少年抖了抖,小声问道:“皇上不是把我关了小黑屋么……二哥你怎么能进来?”
叶轻哼了声,“皇上嘴硬手辣,私底下却心疼你得很,你又不是不知道。”
少年“嗯”了声,扭过头来,唇红齿白,眼仁儿黑白分明,像水银里浸润的剔透黑玉。“是我险些坏了皇上的事,皇上罚我,是应该的。”
叶轻道:“你认错倒是很诚恳,可我看你就算知道皇上会把你往死里打,你还是会去。”
少年哼哼哈哈,把头缩了回去。
叶轻把他从一堆枕头里挖出来,严正了一张冰山脸盯着他,“你莫不是看上那左家小姑娘了?你何时认识她的?”
少年拧起修长墨黑的眉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