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轻把他从一堆枕头里挖出来,严正了一张冰山脸盯着他,“你莫不是看上那左家小姑娘了?你何时认识她的?”
少年拧起修长墨黑的眉毛,唉哟唉哟又叫起疼来。
叶轻拍了下他脸,微怒道:“说正事!你可知道那是皇上看准的人?”
少年恹恹道:“知道。”
“知道你还……”叶轻见少年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儿,摇头道:“人家还比你大。”
少年哼哼道:“天晓得我是几时生的,说不定我比她大……”
叶轻气结,“括羽,你还真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了!你也不想想皇上那边怎么弄?鸾郡主又怎么办?”
少年玩着项上的一颗晶亮莹润的海红豆,随口道:“皇上有皇后,郡主有林玖。”
叶轻敲了一下他的脑袋,语重心长道:“昨夜之事,我和小钟可以帮你瞒住皇上,以后呢?我看皇上有意让她在外事一路上继续走下去。这是提着脑袋刀尖上走路的职事。你难道还要这样一直偷偷摸摸地护下去?”
少年蹭蹭蹭到床边抱住叶轻的手,央道:“二哥,那你教教我怎样才不用偷偷摸摸的?”
叶轻气得甩开他别过头去,吼道:“算老子都白说了!”
“鸾郡主驾到——”内侍尖细传报一声声由外殿至内阁递了进来。少年死人一样地趴回了床里头,头颅半埋在褥子里,双臂收在身下。叶轻扬起冰蚕丝织羽被将他全身罩住,一张脸恢复成了最漠然的石刻画,向小旋风般闯进来的少女拱手一礼:“郡主千岁。”
明丽少女扑到床边,却见床里侧三分之一处趴着一人,裹成蚕茧模样,浑然没有可下手之处,不由得担忧问叶轻道:“括羽怎么样了?”
“尚在昏睡。”
鸾郡主踢掉脚上杏色舄履,跳上床去,叶轻忙拦住:“郡主,括羽伤重,御医嘱咐静养,不可随意移动。”
鸾郡主瞪着一双小凤眸,“本郡主就看一眼!”
手还未触到那被子,便听得一声断喝:“鸾儿下来!”鸾郡主讪讪收回手,道:“皇帝哥哥来得真快,那些没眼力劲儿的内侍们,竟也不通传一声!”一回头,只见明严一袭云肩通袖龙遥г擦炫圩樱路镒耍成床簧鹾谩K渭泳劢埠笾苯庸矗参椿灰拢砗笠涣锒怕酵χ⒍侮啤⒘志痢⒛煞珊妥蠛迹四煞裳鐾房捶慷ィ溆嗳说染痛棺磐贰
“一个女儿家,随随便便爬上男子的床,成何体统!还顾不顾皇家脸面!”
明严声色俱厉,纵然明鸾此前夸下海口要挑战皇帝的权威,这时还是被训得服服帖帖,老老实实从床上爬下来穿好了鞋子,垂首站到一边。
明严扫了床上的括羽一眼,冷笑道:“还能爬到最里边儿去,看来打你打得还不够狠。”
叶轻上前一步,低声道:“禀皇上,刚给括羽喂了药,烧是退了,还在昏睡。”
明严深深看了叶轻一眼,道:“同御医说,十日之内如果括羽不能活蹦乱跳地下床,朕就让这药用到他们自己身上。”回头向陆挺之几人道:“看也看过了,散吧!括羽还在闭门思过,以后,没有朕的许可,谁也不许进来!尤其是鸾儿!”
陆挺之、段昶应声道:“是!”明鸾气得跺脚甩袖,林玖却是垂头抿唇忍笑,莫飞飞看到,向左杭挤了挤眼,左杭会心而笑。
左钧直从长安左门回家,次日去四夷馆,却收到翰林院并礼部主客司下发的一纸诏令:
“……遣行人司司正何子朝、行人那如带领、四夷馆通事左钧直伴送,陪护扶桑国使还国……”
这纸诏令,不啻于一道惊雷,震得左钧直半晌回不过神来。丢下诏令,她撩着官袍跑出了四夷馆。
得去找姜离。
昨儿就该想到雪斋并不是说着玩的。要让她伴送回国,还不是韩奉动动小指头的事情?
翰林院职虽清贵,品秩却低,凌岱泯便是大学士,在权臣面前亦是说不上什么话。
只能去找姜离。
她怎能去扶桑?去了扶桑,雪斋又岂会让她再回来?古有苏武牧羊,她左钧直只能打渔了。
拐上大道,迎面见到一个人。
舞六幺的妖艳男子。细薄朱唇勾起,吊诡地笑着。左钧直猛地止步转身,见了鬼似的逃了回去。隐约听见身后妖冶的笑声:小东西,乖一些,逃不掉的。
回了四夷馆,喘息未定,却又听见人说,姜离昨日被遣作钦差,赴川蜀一带巡视官学去了。
还能找谁?段昶?通过段昶找到皇上?她很快打消这个念头。她这不入流的微末小官,竟想一步通天么?异想天开啊……
下值后不敢独自回家,吞吞吐吐求了寿佺送她回去。快到家时,遥遥见到自家大门上一角有白色花纹。近了一看,竟是一副白粉笔绘出的折敷三叶葵的图纹,精细优雅,却让左钧直胆战心惊。
雪斋家的家纹。
抖着手推开大门,父亲正在院中看书,长生懒洋洋地趴在一旁。
泪涌了出来。她飞奔过去,扑进父亲怀中,颤抖得如一片风中之叶。
父亲搂紧了她,一下一下地抚着她的背,一如幼时噩梦之后的安慰。
“钧直,怎么了?”父亲关切询问,若温泉之水缓缓流过光滑岩石,暖而舒雅。她贪恋这温情,她依恋父亲的怀抱。已经失去了妈妈,爹爹又因她而残。她是断断不能,绝对不能,再失去爹爹了。
“送我平安出海,你和你父母自然也得平安。”雪斋冷厉的声音又在她耳边响起。
雪斋这人不比韩奉。她信他言而有信。
伏在父亲怀中收了泪,仰起头时已是一脸乖巧笑意。
“礼部安排我伴送扶桑国使回国,怕是有两三个月见不到爹爹了,也不知道这年,能不能回来过。我舍不得爹爹。”
一入朝堂深似海。本以为只是做个小小译字生,却没想过会身不由己泥足深陷,到了如今地步。
左钧直夜不能寐,披衣而起在院中徜徉。月如冰轮,露白风清。长生似乎明了她的心境,安安静静随在她身边,一声不吠。
桂子早已落尽了。苍郁的密叶月下岑静,竟有博大虚空中寂灭禅定的意境。
花开时,馥郁芬芳;花谢去,安然自得。宠辱于之何有焉?天地间,任日升月落,随云卷云舒,自听风吟。心定处,不增不减,不悲不喜,不生不灭,顺生应时,是大自在。
风过时,桂叶婆娑,一片老叶飘落肩头,边缘微微卷起,络硬脉枯。握着老叶,左钧直心中忽然升起大怆然,大怆然后是大平静。她卜不清未来,心中亦未尝不惧怕,只是无论何时,这惧怕从不曾阻住过她的步伐。
天姥红莲
走运河南下,翛翛推着父亲,身边跟着长生,惠通河边一直走一直走,直到彼此再也看不见处。
十五年来,虽然日子过得颠沛流离,却从不曾与父亲分离过。她没有家乡。自生下来,似乎就不曾在同一个地方居住超过一年,直到母亲去世后来到郢京。她年纪小,对一切新鲜事物感到好奇、兴奋,所以那许多年的飘泊,她反而不觉得痛苦。只要有爹爹和妈妈在的地方,便是家。
这一次,是真的离开家了。
幸好,爹爹还有翛翛,还有长生。
昨日她同爹爹说要走,爹爹看了她许久,眼中有哀愁,有忧虑,却笑着说:“我的小雪鹰终于要飞出去了。”她疑心爹爹猜得到她此行的凶险,只是她不说,爹爹也不点破。
爹爹宠她,信任她,却从不纵容她,娇惯她。凡她想做的事,只要不是有违道义的,哪怕再大胆,父亲都会让她放手去做。说书、写世情小说、入四夷馆……她先斩后奏瞒了爹爹多少事,爹爹却从不曾责骂过她。她跌到的,让她自己爬起来。她爬不起来的,爹爹会默默伸手拉她一把。
望着爹爹渐渐缩小至看不见的身影,她鼻头心头,酸楚至极。
这一条南下出海的水路,左钧直并不陌生。五年多前,她便是沿着这样一条路,由南而北,同爹爹一起回了郢京。
这条路的终点,是天姥城。
左钧直并不想去天姥城。
因为她的妈妈,正是亡故于城中。骨灰,扬入了茫茫东海。
扶桑贡船南下,本来顺风顺水,但因为每过一城,照规矩都要查验勘合、倒换通关文牒,以便官府跟踪贡船行迹和动向,这日程便慢了。将近天姥城时,已是十月。这一年的寒流来得特别早。天姥城虽是在东南沿海,刚过立冬不久便已草木凋零,河水虽不结冰,两岸却已是一片萧瑟肃杀气象。
左钧直与雪斋同船。这些日子里,她注意到雪斋的起居极其规律:每日平旦便起,入定则眠,一日两顿饮食。晨起练功,巡视贡船,与他人就一些话题交谈。用餐后阅读汉人书籍,处理事务,直至晚餐。晚餐之后时不时会来同她聊一聊天。初时是和她讨论一些当日阅读之心得,求解汉文之疑惑,后来便无所不谈。
雪斋:何为好皇帝?
小左:能礼贤,能下士(对我好一点,不要动不动就想要我的命)。
雪斋:明严是好皇帝吗?
小左:我有一个规矩,人之功罪,盖棺论定。不评生人,只论逝者(我是不会再上当了滴)。
雪斋:好吧,请举一个栗子。
小左:上古尧帝。尧,天子也。善卷,布衣也。尧论其德行达智而弗若,北面而师之(知识分子都想要这样一个皇帝)。
雪斋:倘若尧是好皇帝,时人壤父作歌“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是何意?
小左:尧天舜日,圣人治世。顺应天时、物力、自然,不以人力强加干扰,是以天下大和,太平无事(好好治你的扶桑国,不要老是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
雪斋:倘是帝力不施,做皇帝也太容易了。
小左:譬如外交与贸易,正如高处的水总要往低处流,填满空虚的坑洼。如今大船既行,天下万国之间,互通有无,乃是自然之势。凡大势者,有如潮流,浩浩汤汤,顺之则昌,逆之则亡。皇帝所要做的,就是顺时应势而动(顺时应势,尊重来使)。
雪斋:你说得有道理。
和雪斋聊得多了,便觉得此人光明磊落,胸怀高远。倘不是二人立场相悖,或许能做个忘年交。
左钧直船上终日无事,倒是把《猖狂语》的下半部给完结了。行到某处驿站,托邮差寄给了京中的刘歆。闲暇时,便多是同扶桑人和行人司天南地北地海侃。一来二去,三来四去,和船上人俱都混熟了。尤其是那个行人那如,更是让她十分感兴趣。
那如是女真人的后裔,本居于辽东。后来北齐退踞关外,辽东一时间混乱不堪,那如随家人便逃难入了中原。左钧直自幼随父母四方云游,独独因为东北地区战乱未定不曾涉足。而北齐的史料她虽看过不少,却始终不曾有切身的了解。熟识了那如,便总问他女真和北齐的故事。那如船上得遇知音,讲起幼时见闻来手舞足蹈,滔滔不绝。有了这些有趣的人与事,左钧直觉得这船上的日子,倒也不难过。
这一日天色乌沉,白昼如夜。临至黄昏,竟飘起鹅毛大雪。贡船在上一城提前购置了棉衣大袄,然而船行水上,船为木制,舱室中不敢燃烧炭火,依旧是冷。左钧直独睡一个小舱,夜中四肢冰凉,冻得睡不着觉,只得套了大棉袄,出来在外面的大舱炭火盆处取暖。
无意间向窗外望去,不期然间为眼前景象所震慑。
夜雪初霁,月色清寒。雪影天光两相辉映,乾坤皎然。
不远处一座高山四壁如削,陡峭独出群峰之上,云巅负雪,明烛天南。
“海客谈瀛洲,烟涛微茫信难求。越人语天姥,云霞明灭或可睹。天姥连天向天横,势拔五岳掩赤城!”
是天姥山!
上一次路过天姥山,是白日,春夏之交。只觉山岚缭绕,云雾飘渺,有似仙山。而今此雪夜睹之,竟是美到了这般地步!
万籁俱寂,只闻水声澹澹,间杂山间积雪压枝之声。左钧直倚在窗边,竟是看得呆了。
贡船夜中亦行,只是十分缓慢。待与天姥山渐渐离得近了,但见山下似有千万点红光,飘摇闪烁,美妙辉煌!左钧直疑心自己看错了,揉揉眼睛,那美景竟不是幻觉,不由得又惊又奇又羡。
身边忽响起一个叹息的声音:“很美啊!”
左钧直惊觉抬头,披着黑狐皮大氅的雪斋正低头看向她,“我也想去看看,一起?”
不由分说,掠起左钧直,燕子三抄水纵落岸边,轻捷攀岭而上,如履平地。
登上的是天姥山侧的一座矮峰。居高临下,正将天姥山底一切尽收眼底。
原来那红光,是悬在空中的千万只宝纱灯笼,随着夜风轻轻摇曳,灯火透过轻薄红纱炫亮四周飘着轻忽雪粒的空气,美艳剔绝,令人窒息。
左钧直轻声喃喃道:“为何天姥山下有如斯美景?却是给谁看?”
雪斋道:“自然是给天姥山上住的人看。”
左钧直看那天姥山四面绝壁,寸草不生,飞鸟难渡,奇道:“天姥山上,竟有人住?”
雪斋讶然看了她一眼,忽笑道:“原来还有渊博的左姑娘所不知道的事情。”
左钧直心惊,发现手还被雪斋牵着,慌忙抽出。雪斋冷笑道:“韩奉这个小眼老贼,连是男是女都分不清楚,成的了什么大事!”
山下忽然一声清啸,二人齐齐向下望去,但见一道玄色人影飘然而至,白雪之上,红烛之下,醇厚朗音穿透九霄云层,回荡于四周山峰之间,震得左钧直耳膜嗡嗡作响。
“云——沉——澜!”
左钧直的脸色霎然而白。
雪斋斜乜了她一眼,慢悠悠道:“听说,有一位北地大商在天姥城盘桓已有两月之久,名为磋谈海贸,原来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左钧直不语,定定地看着山下之人。
明明是回北地,为何是在天姥城!
三声唤过,一个朱衣女子自云端飞身而下,衣袂翩跹宛若孤鸿之影!
一惊而再惊。纵然看不大清那女子的面目,赤焰红莲一般的朱砂印却像一把烈火,燎得左钧直心头剧疼。
为何会是这样?
那女子从天而降,双掌迅猛拍向山下候着她的人。那人身不动而激退三尺,双袖抖开,漫天似有红雪飘落。女子不依不饶,狠辣招数接连而至。那人不紧不慢,姿态优雅一一化解。玄衣朱袂时时纠缠一处,撞出浓烈而炙热的色彩来。更奇的是二人过处,地上便有大朵红莲绽放,瓣瓣复叠,烈烈火炎无边。
雪斋道:“一朵二十四瓣,是天竺的钵昙摩华。足足一千零二十四朵,价值万金。”
他数得认真,左钧直却未必听得进去。
女子纤手一扬,男子凌空一挽,空中似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