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前韦小钟曾说,翊卫中,暗卫之间互证身份,不会提及“翊”字,而是去其偏旁,以“羽”相代。
左钧直自嘲般的一笑,将牙牌拍回他手中,话语凉到了骨子里:“好,好一个常胜,原来连你也是骗我的。”
说罢,拽着长生,头也不回地走了。她快步走着,眼中涌起泪意。
仿佛这一条路,越走越是孤独,便向永寂。
袖子突然一紧。
“姐姐?”
声音惶然而又无辜,正好似训诫长生之后,长生那惶恐不安的呜呜声。胸口顿生酸软,却马上狠掐了自己一下。次次上当,焉能次次不知警醒!
心上起火,狠劲甩开。
手腕却又被握住。
“姐姐,我没有骗你!”
她用力抽手,那握着她细腕的手却像铁石一般,既未掐得她疼,又让她万万脱离不开来。左钧直气极,反身蛮横地推了他一把,他背撞在身后的石墙上,闷哼了一声,脸色顿时煞白,额上沁出细密汗珠,竟像是有一瞬间喘不过气来。
饶是左钧直尚怒火中烧,见到他这幅模样,也是大大吃了一惊,颤声问道:“常胜……你怎么了?”
他仍是握着她的手腕未放,仿佛一放,她就会走了似的。
缓了几口气,他方道:“姐姐,我不是你想象中的那样。”
左钧直红着眼咬唇看着他,只见他模样清秀如画,眼神净湛无杂,没有一丝一毫她看不透的东西。“四年前姐姐从文渊阁里走了,给我留了药,我便总觉得,姐姐还会再回来。那两年里,我天天晚上都会去文渊阁。”
“皇上早早便有除掉韩奉的打算,我也是这计划的一部分。那天韩三小姐邀鸾郡主去府上做客,我扮了小黄门随同。晚上回来已经很晚,便直接去了文渊阁,没想到真的又见到了姐姐你。皇上刁难姐姐,我也没想别的,就那样闯了进去。后来的事情,姐姐都知道了。”
他喘了一下,轻轻放下她手,黯然道:“我对姐姐,并未说过一句假话。”
左钧直喉中哽得发疼,“你是没说假话,可是你也瞒了我许多。——韩奉府中,地下,是不是你?”
他凝眉,慢慢道:“倘是我说是,你是不是就不愿意理我了?”
左钧直哽咽道:“你要是骗我,我肯定不理你。”
常胜默然垂首,良久,点了一下头。
左钧直后退了一步,咬牙道:“常胜,你还说没骗我,你骗得我好苦!”
常胜只道左钧直又要抽身离开,霍地起身紧紧抱住她,又急又快地说:“当时那般凶险,我哪敢多言!我怕打草惊蛇,误了皇上大事,便用扶桑人的化尸水将库中守卫尸身化去。那等残忍,我不想让姐姐看到……姐姐,你打我也好,骂我也好,只是不要不理我……”说到后面,已近央求,像是个无助的孩童。
左钧直的心中其实早已经软了。他舍命救她。他与她,倒是心有灵犀,知道利用韩奉和扶桑人之间的勾心斗角来掩护自己。自己那天能从雪斋手下逃过一劫,又何尝不是他的缘故?
也罢,就算他是皇帝派来的人,他对自己也是真的好。更何况自己光明磊落,皇帝要监视,那便监视罢。
长叹了口气,问道:“对我为什么这么好?”
常胜觉察出她的语气软了些,松开手,看着她的眼睛认认真真道:“我初来京中,没有一个认识的人。姐姐是第一个对我好的。”
左钧直心中又是一叹,这孩子,约莫和她一样,又是一个只要觉得你对他好,他就会对你死心塌地的人啊。
“姐姐……还怪我么?”他怯怯然的,试探着问道。
左钧直摇摇头,“不怪了。”
“真的?”他掩藏不住语调中的欣喜,却又想要更多的确信。
左钧直笑了下,“真的。”
常胜看着她,眼底的笑意一点一点明朗起来,忽的将她拦腰一抱,举起来转了个圈儿。左钧直惊得使劲儿按着他的双肩,急道:“快放开我!难道就没人教过你男女授受不亲吗?!”
常胜无辜道:“可你是姐姐啊!”不情愿地将她放了下来。轻拿轻放,仿佛举着她丝毫不费力气,刚才那点虚弱早丢到九霄云外去了。以往左钧直只把他视作一个孩子,又是个小太监,这般嬉闹亲密自然是浑不在意,但此时不同往日。常胜抱着她的腰,她竟莫名有些脸红,暗骂自己心思不正。常胜仍当她是姐姐,自己却想着男女之情,反是她多想了。
常胜含笑道:“姐姐,你脸红的模样真好看。”
从小到大,还是第一回有人说她好看。左钧直心底蜜了一蜜,却板起脸道:“和谁学得这么油嘴滑舌!馒头吃完!”
春城无处不飞花。
一路上桃红李白,绿柳细如丝,暖柔春风里花香弥漫,熏得人都醉了。
左钧直大叹不该昏昏沉沉睡那么久,错过了大好春光,长生却四下里盯着其他的狗儿,春意荡漾,媚眼纷飞。
唔,长生的春天也来了呢……
唔,一树梨花压海棠……
左钧直黑着脸,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得尴尬地别过脸站到一边。
常胜佯惊道:“啊呀,那只狗儿不见了!”
左钧直一把将他拽过来,愤然道:“要有道德!”
两个人并一只大狗蹓蹓达达到了涌金口。依旧是热闹非凡,剃头的、鬻画卖字的、补锅的、吹糖人的、玩杂技的、耍猴的、卜卦算命的、弈棋残局求解的、当街乞讨的……千奇百怪、僧道杂集。
又见青幌招展的泰丰源。
算下来已经四年没回来过了,左钧直想起最后一次在泰丰源说书,被捕,心中五味陈杂,潮水般一阵阵翻涌起来。
自己那个心爱的书匣儿,丢在了这里,也不知道后来去哪儿了,怕是被当时乱糟糟的人潮给踩碎了罢。
看着常胜有些口干的模样儿,左钧直道:“走,咱进去喝碗茶!”
长生自然也跟了进去。
虽不似她在的时候那般人山人海,楼上楼下的茶客却也不少。只是楼上的雅间撤去,俱换作了普通茶座,看来何老板是不大敢再做贵人的生意了。书场上一如原样,一桌,一扇,一惊堂木,一个山羊胡子的灰袍说书人抑扬顿挫,讲得正酣畅。
找了张空桌子,左钧直和常胜面对面各坐了一边。
长生踌躇了一下。
常胜摸出一锭银子,“老板,熟牛肉有么?来五斤!”
弥勒佛似的老板老何忙不迭地跑过来,笑得十分夸张:“有!马上!”转身向小二喊道:“熟牛肉五斤!送大碗茶两碗——”
长生方得狗娇娘,又有大肉吃,毫不犹豫地坐到了常胜身边。黑脸儿舒畅得意,蓬松大尾巴在常胜身上拂来拂去。
左钧直哼道:“大尾巴狼。没良心!也不看是谁把你抱回来的!”
长生吐出舌头,哈哈两声,屁股却不挪窝儿。
大碗茶奉上,左钧直抿了两口,老味儿顿时勾起更多回忆来。这时清清楚楚听见场上说书人一拍惊堂木,拿腔拿调道:
“……所谓自古英雄出少年,却说那括羽,十四五年纪,生得是浓眉大眼、英武昂藏,端的是威风凛凛、一表人才!……”
常胜刚含在口中的一口茶扑地喷了一地。
左钧直担忧问道:“你怎么了?”
“呃……茶好苦……”
左钧直又喝了口,奇道:“一点都不苦啊?”
“可能是……没喝惯。”常胜放下茶碗,恳求道:“姐姐,要不咱们换一家?”
左钧直笑道:“定是你在宫里贡茶喝多了。这里也有好茶,给你单点就是。我听着那说书先生像是在讲韩奉谋反被刺的事儿,恰好想听一听呢。”
“……还不如听我给你讲……”
左钧直啐了声,“呸!刚才路上听了你说了些,明明是说书人好几个章回才说得清楚的事儿,偏生你一两句话轻描淡写就带过了。”说着就要给他点上好茶叶,常胜郁郁,叫了壶白水来慢斟细酌。
茶馆风云(二)
“……我朝天子英明神武,文韬武略,声色不动而除巨恶,信难能也!有此刚明之主,乃是我朝子民之福!……”
左钧直赞赏点头,“一听便知是个在书场上混迹多年的老先生,这种朝政风云,非是人人敢讲,稍有不慎之言,便要掉脑袋。这位先生上来先将皇上夸赞一番,着实老到!”
“……皇上看似在朝政之事上步步让权,实则始终牢牢控制着禁卫军和天下内库。寻常百姓都知道,一军一粮,江山之本。军权这边,亲军统领指挥使秦征、总督京营戎政叶葵,俱是太上皇之旧部,内库亦是为云中君所执掌,这等铁桶江山,岂可撼动?然而那韩奉老贼利欲熏心,一手遮天尚不满足,野心驱使之下,竟欲与北齐、女真、扶桑等外敌勾结,意图谋反!”
“皇上明察秋毫,却能隐忍克制。天子策,谋定而后动,非常人所能及也。八英入朝,新科取士,翊卫暗藏,吏员调动,不知不觉间,天网已布!”
“要说皇上的亲信,非八英莫属。八英个个文武全才,品貌不凡,一举一动,俱为朝上民间所瞩目。然而谁都未料到,最终击杀韩奉的,竟是之前名不见经传的第九位侍读生——括羽!”
“那括羽能入侍读班,身世自然非同一般。在座的诸位怕是许多尚不知晓,括羽便是穿云箭罗晋罗大将军的义子!罗大将军过世之后,括羽被太上皇从南越接入郢京,入宫侍读。”
“今年的正旦大朝会上,括羽作为鸾郡主亲随正式现身于众朝臣面前。鸾郡主诸位都是熟悉的,秉承皇室美貌,天姿国色,无人能及。郡主同括羽站在一块儿,那真是郎才女貌,美人英雄啊!……”
左钧直听得津津有味:“……美人英雄……皇家向来便有这个传统。早先太上皇与靖海王,可不就是如此!”一偏头见到常胜眉毛眼睛鼻子都皱到了一块儿,好笑道:“不是喝的白水么?还苦?”
“……正月十八,韩奉称天降瑞象,府生醴泉,邀请皇上去府中一观。这日正是叶老夫人的五十寿辰,翊卫总指挥使叶轻告假在家。向来皇上出宫,叶大人都是寸步不离左右,不知为皇上挡去多少刺杀。照理说叶大人不在皇上身边,皇上本一般不会轻易外出。然而皇后娘娘快要诞下麟儿,皇上听闻瑞兆,龙心大悦,便应了韩奉邀请。入府时,除了身边随行侍从,只带了括羽一人。”
场中茶客一时间议论纷纷,有人高声道:“皇上这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啊!”
又有人说:“括羽既是罗大将军的养子,必然是绝技在身,也顶的上一个叶大人了吧!”
说书人捋着山羊须,不紧不慢道:“说的不错!但是皇上带着括羽赴韩奉府上,轻装简从,可没有带任何兵器。叶大人家传秋叶剑法威震天下,马上有枪,步下有剑;罗晋罗大将军箭法超群,故而有‘穿云箭’之名。凡习武者,多恃兵刃方可制御强敌,然而那日括羽锦衣玉带,赤手空拳,分明就是真陪着皇上去看瑞象的!”
底下有人笑道:“那是艺高人胆大!”纷纷猜测起括羽用的该是何种武器,左钧直听了下,似乎还是认为那腰上玉带是软剑的人居多。常胜百无聊赖,盘腿坐在凳子上用筷子夹着牛肉勾引长生。
说书人见众茶客的兴味已经被勾起,讲得愈发卖力。
“……皇上和括羽随韩奉父子入得后花园,只见假山怪石,却无醴泉。皇上面有愠色,质问韩奉。韩奉得势,凶相毕露:‘除掉你这无能庸君,自然天下醴泉遍生,河晏海清!’皇上冷面呵斥:‘韩奉!朕与母皇敬你是立国勋臣,对你礼让有加,你竟如此出言犯上,好大胆子!’韩奉一击掌,但闻四面铠甲锵锵,兵戈扰攘,千百府兵急速而出,将皇上和括羽重重围住!”
众人一片抽气声,说书人猛一拍惊堂木:“然而吾皇处变不惊,虽泰山压顶而面不改色,冷喝道:‘韩奉,你这是要反么!’韩奉猖狂大笑:‘只要你一死,再除掉你那宫中未出世的小孽种和亲王一家轻而易举!明氏皇族从此绝后,你那母皇和云中君能耐再大,又能如何!但我一声令下,北面北齐、女真、东面扶桑、南面交趾,必将大兵压境,什么靖海王、晏江侯,以及其故旧麾下铁衣十八骑、萧山五虎……俱老矣!罗晋已死,你这天下,还有什么能够独当一面的大将!这江山,你们明氏坐得太久,早该换人了!’皇上道:‘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韩奉仰天长笑:‘谁来诛我!’说时迟、那时快,括羽身形一闪,风驰电掣,已至韩奉身前,无人看清楚他如何出手,韩奉双目圆睁倒地,胸口一个小洞,血泉趵突,已经一命呜呼!韩禅目瞪口呆,瞬间被括羽拿住脖颈。”
说书人说的这一段,绘声绘色,语速快而紧张,如千军万马铁蹄奔腾,又似暴雨敲窗湍流落瀑,直听得人心潮起伏、手心出汗。满场鸦雀无声,连小二倒茶的手,也悬在了半空。
唯独常胜和长生玩“拍拍谁手快”玩得正在兴头上。常胜伸出一手,手心朝下,长生伸出毛茸茸的爪子压上去。常胜飞快抽手,压在长生的爪子上。长生不甘示弱,如法炮制。如此愈来愈快,愈来愈快,但见人手与白爪一色,衣袖与狗毛齐飞。
“四方军士方有动作,括羽面如寒冰,压在韩禅喉头上的二指一错,韩禅立即杀猪似的大叫起来:‘住手!’括羽反剪韩禅双手,利落一拧,便闻咔嚓两声、怪叫一声,韩禅双肩脱臼。括羽将韩禅推给皇上,人如白鹤掠起,西面箭士但见眼前一花,手中空空。括羽落回场中时,手上已握一柄劲弓,背背两箙白羽利箭。”
底下顿时议论纷纷,“原来是用箭的!”“可不是,毕竟是穿云箭罗大将军的养子!箭法定然绝妙!”“看看人家的名字!”“好厉害的功夫!”……
“括羽拈箭张弓,朝天一箭,声如鹤唳鹰鸣,啸绝长空,五色烟火刹然爆出。皇上挟着韩禅,厉声道:‘韩奉谋反,朕早已了然!十二亲卫、三大营将以此箭为令,剿杀韩府!不出片刻,此地将夷为平地!尔等缴械不杀!”
“韩禅贪生怕死,其下却有江湖门客素有野心,便欲不顾韩禅死活,夺取皇上性命。然而那人一足刚抬,括羽利矢如电,射穿了那人的喉咙。这时后方又有亡命之徒,括羽耳听八方,人未动,目不转,反手张弓,又是一箭毙命!古来只闻反弹琵琶,未见反射弓箭者!这一箭既出,人尽骇然!”
场下听到此处,已是群情激涌。后面说书人又将京军来援、括羽浴血护主的经过一一叙来,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听者手舞足蹈,仿佛那激斗中的人不是括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