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佺摒笑,段昶是个好脾气,吃了左钧直一个闷亏也不生气,干笑道:“活儿么,你干或不干,都在那里……”
这一回合算是打平。
段昶的父亲是钦天监监正,钦天监者,观天象、推节气、定历法。左钧直一番牵线搭桥,段昶和马西泰果然勾搭上了,阴阳四时、日月星宿……二人谈兴一发不可收拾。
寿佺拿了根筷子戳了左钧直一下,小声神秘问道:“《猖狂语》可看完了?”
这位大哥真是自己小说的死忠啊!左钧直心中哀叫一声,谨慎地点点头。
“两个结局都看过了?”
“呃,都看过了。”
寿佺一听她都看过,立马笑眯了眼。阅文是一大乐事,阅得好文有人异义相与析,更是一大快事。
“这次可是有趣极了。上册出后,大家都在揣测那燕国质子耶律昭觉和大秦国的女史忍冬姑娘最终结局如何,去年年底那癫语生写了个大团圆结局,大家读了,皆大欢喜。可前些日子,癫语生竟又把下册全部重写了!耶律昭觉回到故国,娶了魏国公主,燕、魏联合抗秦,忍冬心灰意冷,削发为尼,可不令人唏嘘。”寿佺絮絮叨叨说了一通,不解问道:“你觉得那癫语生为何要写两个结局?”
“……不是说因为第一本被盗印太多,才又重新写了么?”
寿佺摇头道:“我看不是。这本《猖狂语》,第一次写及诸国征战、国恨家仇,本就较前两部囿于个人爱恨、家族倾轧的《嘲哳曲》《呻/吟赋》更加雄浑大气。初版的下册,沉稳中不失诙谐,悲苦中犹有情趣,山穷水尽,不灭个中希望。结局耶律昭觉与忍冬有情人终成眷属,大团圆自然人人爱看。然而再版的下册,太过残忍和真实,昭觉与忍冬之间情义再深,终究弥合不了燕秦两国之间的血仇天堑。看罢难免心中抑郁,久久难以纾解。所以听说这一本卖得并不好。若是为了打击盗印,癫语生何必辛苦写这样一个并不为世人喜闻乐见的结局。”
茶水微凉。数泡之后,茶味已经疏淡,左钧直却未让换新茶。
细瓷茶杯在细白指尖转了两圈,左钧直浅浅道:“心随境转。既是猖狂语,又何妨再猖狂一些。”忽而笑了下,偏头笑对寿佺道:“冒昧问偓仙兄一句,寿家乃北齐旧日大氏族大朝官,兄入天朝为臣,竟没有丝毫嫌隙么?”
寿佺坦然微笑:“说了钧直可能也不信,琴棋书画诗酒花,柴米油盐酱醋茶,样样我都关心。可这天下何人做主,我却不怎么关心。只要是贤君,姓明姓朱,有何干系?北齐南楚,本就是一家。要说这江山逐鹿,实乃权贵争利,争来争去,都是百姓遭殃。我惟愿世间太平,狼烟不起。”
左钧直缄默许久,方喃喃道:“若昭觉也能如偓仙兄这般看开放下……”忽又顿住不语。摇摇头,喝了口冷茶,望着马西泰道:“就像小时候看黑蚂蚁和黄蚂蚁打架,打得轰轰烈烈气壮山河,旁边过来条小狗,跑跑跳跳,踩死一大片。我天朝人坐井观天时已久矣,内斗纷频,却不知天外有天。”抬眼见寿佺凝神认真听她说话,又觉得方才说得太深沉了些,笑道:“偓仙兄愿世间太平,狼烟不起。我愿天下大同,八纮一宇。”
琼玉海畔
左钧直果然赖着没有提前回会同四夷馆。
然而公假总是过得快的,展眼已是最后两三日。左钧直读马西泰的西洋书正在兴头上,觉得犹不尽意,晚上索性挑灯夜读,子时方睡。
这日傍晚做了些功课,周公终于前来讨债,只得趴在房中桌上小眠一会儿。
不知睡了多久,悠悠转醒时,听到身边有窸窣轻响,是纸张展动之声。
不睁眼也知道是谁。
她懒懒地趴在桌上,迷迷糊糊问道:“来了多久啦?”
旁边人嗯了一声,随口道:“有一会儿啦。”
她睡眼惺忪,侧过头来:“太阳从西边出来啦?今天来竟然这么乖地不缠我……喂!常胜!”一眼瞅到他手中拿着的东西,何止睡意退散,魂儿都去了一半,马上劈手去夺。正要抓住的一刹,常胜左手换作右手,左钧直便扑了个空。
“还我!”左钧直烟眉倒竖,怒气冲冲。
“看完就还。”常胜攥着一沓稿纸背在身后,坚定立场。
“小小年纪,不许看这些东西!”左钧直已然羞恼,“拿来!不然不理你了!”真是个杀手锏。
常胜撇撇嘴,万分不情愿地拿着稿纸递过去。
左钧直哼了声,收拾起来时,眼角瞥到常胜一反常态地没有表示委屈……一翻那沓稿纸,登时大怒!
“最后两页!”
她道今天常胜来了怎的这么安安静静,原来是在看她这两个月来写的新稿!
《浪荡词·水月观音》。
如果说写《嘲哳曲》是为了谋生,《呻/吟赋》是为了宽馀,《猖狂语》是为了诫人,那么这本《浪荡词》,是纯属是兴之所至。
回京时,江驿中翻见一本《观音感应传》,讲起观世音化三十三宝相法身,点渡众生,忽发荒谬奇想。
《猖狂语》写完,只觉得再写情爱,笔下苍白,了无滋味。既然世人都认定了癫语生是个风月写手,那便不妨写一本真风月。
摒弃了才子佳人、英雄美人的路数,《浪荡词》只写一个人,一个女人,一个出家女人。
盛唐,长安,水月精舍,有尼绝艳。凡能诵金刚、楞严、法华、普门品者,可得一夕贪欢。然而欢情之巅,一刹那间妄念俱灭,痛悔往昔种种罪业。后遇一阐提,七日乃化,化后尼亦死﹐死即糜烂立尽。信徒瘗之,高僧指言:此观音示现,以渡芸芸耳!有善画者,摹绘水月影光中菩萨宝相,人尽呼之为水月观音。
欲是菩提树,色乃明镜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
大风月,大禅意。
大污秽,大菩提。
可这刚一开头,要多少艳情有多少艳情。左钧直敢写,敢给世人看,然而此时被常胜看了,她却觉得羞惭万分、无地自容。
常胜举起空空如也的双手来,无辜道:“没有。”
左钧直恼恨揪住他的两根袖子,狐疑着一截截捏上去,果然什么都没有。怒目喝道:“转身!”
狐狸尾巴要露馅儿。常胜忙后退一步,求道:“姐姐啊,就两页了,让看完嘛。”
“两页也不许!你才多大点儿?看迷了心窍怎么办?”
常胜满不在乎道:“只许姐姐写,不许我看……是什么道理?皇上像我这么大的时候,早就……哼哼……”
左钧直脸上顿红,这小子!她写风月,虽不露骨,却也足以看得人面红耳热、心中荡漾。可这常胜看了这多,竟是面不改色,全无异样……
常胜见她无语,得寸进尺:“姐姐的书,我都看过,这本不过是更加……嗯……无耻一些嘛……也没什么。”
左钧直惊得合不拢嘴,指着他,语无伦次道:“你……你怎么会看?!怎么知道是我写的!”
过去写文,虽然并未避过他,但他偶尔瞟上一眼,也不见有多大兴趣。她写文不喜欢人扰,常胜便自顾自地在一旁和长生玩,和翛翛聊天,给爹爹研墨,甚和谐。可今天他说她的小说他都看过,可不让她惊讶!
常胜若无其事道:“太上皇喜欢看小说话本子,皇上便让我去搜罗咯……太上皇又不喜欢看写得差的,那我只好自己先看一遍咯……姐姐刻的萝卜章上面就有癫语生,我怎么不知道是姐姐写的。”
左钧直瞪着他:“……你怎么这么不跟人家学好!我说你现在怎么越长越有几分像皇帝,感情是被他们带坏的!”
常胜涎着脸过来讨好她:“姐姐写的书好呀,怎么算不学好呢?太上皇都夸姐姐的书艳而不淫,不同流俗呢!她还同祖宜尊说,读一本《呻/吟赋》,胜过十本《朱子语类》,祖老头儿都快气死了。”
左钧直白了他一眼,乏乏地晃到床边,趴了下去。
常胜笑嘻嘻地走过去坐到床沿上,勾起一指去挠她腰眼儿。左钧直痒得跳起来,握着个枕头向他当胸横扫过去。
常胜“嗷儿”一声被击倒,抱着枕头哀声道:“姐姐说有礼物送我的……”
左钧直无奈爬下床,去翻书柜底下的抽屉,找出之前扶桑来朝时买的那个小指头大的签盒给他。
抽屉底下,赫然躺着一把扇子。
五重花骨,繁丽精细。
常胜见她盯着扇子发呆,一把拿起来轻巧展开,只见上面墨气淋漓一行扶桑语,不由得奇道:“姐姐,这写的是什么?”
一幕幕往事如汹涌海潮,涌上心头。仿佛上元夜花千树星如雨,刘徽万人丛中驻足回首,素色芳风三十二骨扇半遮了面,只露出一双危危的桃花眼,笑意盈盈令她心簇神摇。
狐狸变作公子身,灯夜乐游春。
她多希望他向她伸出手来,唤一声:“钧直,过来!”
她以为韩奉死了,便可以同刘徽在一处。
可是,韩奉死了,他又在哪里?
她得到了她想要的结局,可这结果,和她希冀中的多不一样。
常胜看着她刹那间泪盈于睫,顿时手忙脚乱。
“姐姐……你怎么了……不要哭!”
不劝还好,一劝之下,大颗的泪珠儿滚了下来。左钧直本来肤色就极白,这一哭,更是眼圈儿红得桃花一般,如粉堆霞。
常胜何曾见左钧直哭过,急得手足无措,万分纠结。
左钧直哪里知道常胜这个纠结,纠结得十分苦恼。
他长于军营,便是见过几个女人,也都如男人一般。
后来入了皇宫,女帝、鸾郡主、沈慈、韦小钟……这些女子,哪个不是想要什么就有什么的?何曾会这般伤心哭泣?
他想着慈皇后难过时候,皇上怎么做的?轻轻抱着,温言安慰。
小钟难过时候,叶轻怎么做的?抱着,说个冷笑话,逗她开心。
可是那是丈夫与妻子……
虽然他也很想……
纠结了一番,他终于是犹豫着,学着长生,伸出爪子轻拍左钧直的背,小心翼翼道:“姐姐,别哭了,是我不好……”
左钧直摇摇头,擦泪咬唇,“和你没关系……是我……是我自己太讨厌,说了不再想他,可是还是忍不住……”
她喜欢刘徽,并不曾瞒着常胜。远行扶桑的经历,她挑挑拣拣同常胜说了些,只是略去刘徽的北齐身份。
常胜愣了愣,有些惘然失望。垂下眼看着那小巧签盒,闷声道:“姐姐既是想他,就去找他吧。”
左钧直将那桧扇收入抽屉,怅然道:“他不愿见我,我能去哪里找?”
常胜摇了摇签盒,顶上小孔掉出一根细木签来,虽然异常精致,依旧是扶桑文。
房中静谧了许久,响起常胜有些萧索的声音:
“五月初八,叶轻和兵部侍郎在繁楼宴见北地商贾,刘徽会在。”
入得五月,左钧直复归会同四夷馆。二馆合一、裁减冗员之后,馆中气象确实为之一新。左钧直的事迹被添油加醋描描画画,倒成了个英雄般的人物,前来与她交好的官员也多了许多。走在路上,也听到有人指指点点:
“生得文文弱弱的,没想到倒是有骨气,啧啧!”
“若非如此,还真要以为他是个女人……”
“嗬,你当是女驸马的戏本子哪?哪里会有女人敢冒欺君大罪乔装入仕?”
“听说甚得段大人和礼部的赏识,说不定会是个红人……”
“且,也不过是译字生出身,没功名没靠山,走不出会同四夷馆的。”
……
人言可畏。左钧直回馆后只是潜心馆务,流言蜚语一概不理。但朝中最近的几件大事,她还是认真琢磨了一番。
第一件,乃是小皇子百日,上赐单名“德”字,册为储君,诏谕天下无需避讳。人称“明德太子”。
第二件,朝中风传总督京营戎政叶葵之子叶轻将赴山海关,接任原守将夏侯乙之职。翊卫指挥使一职将由原五城兵马司副指挥使林玖接任。此二迁调虽尚无正式文书发布,却已是内阁定下的事实。
第三件,知晓的人便不多了,便是常胜所说的叶轻与兵部侍郎宴见北地商贾之事。
八英之一的叶轻顶替萧山五虎之一的夏侯乙戍守山海关,大多数人视之为新旧武臣的更迭,与明严灭除韩奉之后,大举启用新臣的做法一脉相承。
可是左钧直还是敏锐觉察出,此举似乎意味着明严要对关外的北齐女真,有所动作了。
只是个中还有不少自相矛盾处,左钧直觉得想不太通。
借着当年爹爹在翰林院编撰《太平渊鉴》的机会,她读过许多北齐遗书,对当年那一段历史了解不浅。后来又从行人那如那里得到了印证。夏侯乙在关外的威名,除靖海王、晏江侯之外,无人能及。北齐故将曾有诗云:夏侯今横槊,何日渡榆关?榆关,便是山海关的别称,可见北齐对夏侯乙是何等忌惮。既是如此,换下夏侯乙,不啻于自毁长城。难道真是“廉颇老矣”这样一个原因?
照理说,叶轻戍关,戍便戍了,宴见北地大商,当是要再议军需采买事宜。
倘是要加购刍粮,要么是要增兵,要么是要兴战。
她爱着刘徽,自然不希望刘徽在这两国角力中受到什么伤害。
然而她是天朝子民,更不希望刘徽做出什么事情来,令天朝政局动荡不安、黎民百姓遭殃。
无论站在哪一边,她都不想看到关外战火再起。
韩奉死后,加诸于繁楼的禁酒令解除,繁楼大庆三日,酒资尽免。三日之后,繁楼繁华更胜以往。
月色下,琼玉海中波光粼粼,倒映着漫天星光与繁楼灯火,分不清这天上人间。
天玑楼中,美酒盈樽,美姬琤琤,推杯换盏,觥筹交错。
天朝国库、官用、民生、军需,俱有内库周转其中。然而内库虽丰,泱泱大朝,犹有力所不逮之处。更何况内库本起于东南,在北境力量相对有限。所以北境军资,除粮秣、兵械、胄甲、火器等要害物资之外由内库专供之外,仍有泰半诸如马匹、被服等倚赖民商。
借着山海关守将更换之机,东北守备军重选军需供给商、增购物资。
这是一桩大买卖。北境原有军需货商、后起之秀,无不想要趁此机会扩大或者争取自己的份额,使尽浑身解数与叶葵、叶轻、兵部侍郎、驾部郎中、库部郎中示好。
青莲文锦,璎珞悬绦。发络绣带,袂卷芬芳。
举手投足,一身风流。
一一别过叶氏父子、兵部官员、北境众商,春风笑意渐渐淡去。
沿着琼玉海畔缓缓行了几步,忽而驻足柳边。负手沉声:
“出来吧。”
月白衫子的少女从树后探出半个身子,七分犹疑。
“没人。”
少女走出来,停在他面前五步处,竟是近之而情怯,拘谨不安。
琉璃莲灯的明光透过披拂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