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土地是固定的,庄稼生长是需要时间的,盐是靠晒的,人是要十月怀胎生出来的。您老大人现在突然问我要一大笔钱,我从哪里去给您变啊?什么?您老大人可以宽限一年?宽限一年也没戏,除非您老大人下令农赋盐课加倍,那倒是可以立竿见影。
明严越听面色越黑,无奈那老爷子久经官场,脸皮比城墙还厚,说拿不出,就是拿不出,时不时还和两个侍郎唱和几句,令人无可奈何。
这老爷子刚出仕就在户部,要说对农桑财税的了解,还真是无人可及。他说话虽文文绉绉,然而头头是道。其他阁臣听来,也是默然无言,无可辩驳。
左钧直眼角余光看到了她二伯,也就是户部右侍郎左载道。很显然左载道虽然几年前见过她,却没认出她来。本来上个月一怒之下打了左承焕一巴掌,她初初还有些顾虑那纨绔会不会伺机报复。然而第二天听说左府正对大街的角门上倒吊了三个家丁,手脚被缚,口塞破布,脖子上还各自挂了个木牌,上书五个大字:我乃偷狗贼。路过行人见了,无不大笑。那夜中长生似乎是叫了几声,但第二天仍是好好儿的。她疑心那几人是来偷她家的长生被抓了,但左家查不出是谁干的,她就更不知道了。总之左承焕没有再来找过她的麻烦,这事儿也就这么过去了。
她瞅了左载道发呆,忽然觉得姜离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咱们吵到天黑去也没用。皇上,咱们四夷馆的这位左通事见多识广,不如让她来评论评论?”
明严摊平了一本折子,道:“左钧直,讲。”
他特意把这“左”字咬得很重。左载道的目光利箭似的射了过来。
左钧直犹豫了一下。那些阁臣除了姜离之外,各个面色不善更是不屑。那日左承焕辱骂爹爹和翛翛的话又浮上心头,她心中想到左府,依旧是愤然不平。心一横,启口道:
“臣赞同尚书大人说的。从农、盐中要军费,便是与民争利,万万不可。”
明严面色一变,目光狠狠地横了过来。尚书老爷子捻须微笑。
“但未尝不可以另辟蹊径。”
明严脸色稍稍和缓了些。
“陛下要增兵固防,无非是要富国强兵,制御外敌。臣思所以恢复封疆、裨益国家者,一曰明历法以昭大统,二曰辨矿脉以给军需,三曰通西商以官海利……”
“黄口小儿!”尚书老爷子打断左钧直,倨傲问道:“你可知我朝每年国库收入几何?”
左钧直恭谨答道:“禀大人,去年乃是四千八百二十五万两白银。”
老爷子没料到她一个不入九品之列的杂官,竟知晓这个数字,险些惊住。但他到底是老姜一块,紧跟着问道:“江浙闽粤四海关税收多少?”
“九十万五千四百两。”
“四十分之一不到,九牛一毛!我天朝地大物博,无所不有,原不藉外夷货物以通有无。太上皇命开放海禁,乃是谅解天朝所产茶叶、瓷器、蚕丝为四夷诸国必需之物。天朝加惠海隅,并不以区区商税为重!”
左钧直被老爷子一通抢白,仍是不急不躁道:“有无相易,邦国之常,我天朝要怀德彰威,所恃乃是国强民富,而非施恩让利。如今内库运作有道,八方贸易已成常例。番国所缺之物,即便我朝加税两成,亦是非买不可。敢问大人,我朝每年边贸金额几何?”
左侍郎道:“据内库计算之数,去岁已达四千万两以上。”
左钧直道:“即是与国库收入相当。那么加税两成,便是国库收入五分之一,大人以为何如?便只加一成,也是十分之一。供东北军需用度已绰绰有余。”
老爷子被噎了一下,立马怒道:“幼稚!无知!我朝免征关税以怀柔四夷,非是利其财货!且不说加课关税与祖上旧制相违,就算是加税,你可知有多难?不但将遭众商贾抵制,亦势必催生走私黑市,非长治久安之为!”老爷子气得一拂袖,“站着说话不腰疼!”
方才还之乎者也的老爷子,突然爆出一句大白话来,实在令人忍俊不禁。然而火药味正浓,皇上分明又有意放任老爷子和左钧直吵下去,于是谁也不敢多说一句,皆准备看看左钧直出丑。
左钧直不卑不亢道:“如今西洋强国并起,怀柔已非长久之策。往昔内库要求开放海禁,诸位大人俱认为非闭关不能拒海贼。然而事实却是官市不开,私市不止。凡事不行,不可妄断难易,固步不前。小子自知加收关税不可一蹴而就,但乃是大势所趋,西洋诸国,俱循此例。倘是一年内所征不足,亦可求诸于矿脉开采。且拿煤炭为例,自京中用煤代柴者日多,民间小矿蜂拥而起,不惟扰乱市价,亦毁山川林木。臣以为不若令内库将煤矿一律收归国有,统一调售,既能平抑市价,又能变税为利,以资军需。煤炭既采,五金之冶炼便可大举推行,军械丰足,正可强兵。”
这一番话实属大胆,乃是天朝朝中前所未有之言。然而有理有节,确实可行,竟是无可挑剔。要在一年之内凑足军需兵饷,除了左钧直所建议之策,又岂有其他不害民生的速成之法?
老爷子被说得哑口无言,左载道忽斥道:“无稽之谈!你这逆子,当年口出狂言被捉拿下狱还不知悔改,今日竟敢在皇上面前大放厥词!”
几名不知左钧直底细的阁臣闻言大惊,面面相觑,大略也猜出这猖狂无忌的左钧直,就是左家五子左载言之子!此子所思所言,竟是同他父亲一般惊世骇俗,却不知为何会出现在勤政殿中,为皇上奉砚磨墨,又被姜离推入这一场风波中。
夤夜遇袭
左钧直盯着左载道,“下官不敢,既然是皇上让下官说话,下官不敢不说。是不是大放厥词,也自有皇上圣断。”
这话说得很是礼貌,然而背后的味道,也未尝不尖刻。我说话,那是皇帝让说的,我说得对不对,皇帝都没发话呢,您老人家先歇一歇。
她外露的性格绝似其父,然而骨子里,却是白度母夫人大胆无忌的真性情。她满腹锦绣,少年说书时指点万里江山、评点千古英豪,自然是意气风发,甚至还有那么点炫耀才华之意。后来连带父亲遭了难,性子才渐渐沉敛隐忍下来。然而左家几番言语相激,饶是她甚有克制,毕竟也不过一个十六岁的姑娘,终于摇身一晃,晃出几根刺来。
左载道果然气郁闭嘴,忿忿然退于尚书老爷子身后。
明严道:“诸位爱卿可还有别的高见?”
几名阁臣想驳斥左钧直几句,然而个个心知肚明只要是提不出什么更好的主意,皇帝也定然是不悦的,索性一个个缄口不言。
“此事干系甚大。诸位爱卿下去好生商量商量,三日之内,给朕一个结果。——朕只想看到如何能筹措到这笔军资,其余的废话,朕一个字也不想看到!”
姜离退下时,隐约笑了下,其他阁官则各怀心思。户部老爷子和左载道一脸不忿,左侍郎愁眉苦脸,踏出殿外时忍不住问了句:“这事可怎生才好?倘是拿不出别的什么主意,岂不是真得照着那左钧直说的来办?”老爷子从鼻子里哼了声,恨恨地甩袖而去。
殿中又只剩下了明严和左钧直二人。
“左钧直,你方才有句话似乎没说完。恢复封疆、裨益国家,除了那三条,还有什么?”
左钧直默了默,似是下定了一个决心,道:“四曰,制西铳以资战守。”
明严放下朱笔,认认真真看着左钧直:“制西铳?”
左钧直道:“火器古已有之。听闻云中君当年大败扶桑海寇时,战船之上曾大量装备火铳。只是后来君上认为火器分裂肢体,于国不祥,所以在攻打北齐时,火炮止于攻城,并未大量使用。然而火器震慑敌人之效,可谓不小,是故扶桑人那一战之后,大力研制火药之术。如今陛下若是想防御北齐、女真,倘有强大火器,不战而御人之兵,未尝不可。”
明严霍然撑案起身,“你说的强大火器,指的是西铳?”
左钧直道:“是。臣认识数名西洋人,亦读过一些西洋书籍。知晓佛郎机国仰仗大炮,横行大洋之上,所向披靡。倘若我天朝不未雨绸缪,研制西铳,西洋犯我,只在朝夕。”
明严蹙眉道:“可有佛郎机大炮的制造之法?”
左钧直望着明严,缓缓道:“臣认识的西洋朋友,通晓造炮之法。陛下若有造炮之意,臣可以代为翻译沟通。只是,臣以为此炮之效用,重在防御,而非侵略。倘是此炮造成,陛下仿效佛郎机国四海之内耀武扬威,那便违背了最初的意图,是忘本而逐末了。臣甚仰慕云中君与故去罗晋罗大将军之仁心,望陛下善用火器。”
左钧直出殿,御座屏风后慢慢步出一个人来。
虽是六月,却衣繁锦。所过之处,汽凝为霰,周身似有冰雪环绕。
其容其姿无可言说,直直令人想到霜天露白,晓风寒月。
只一双狭长修美的眼,乍一看与常人无异,再一看,却是漠然失焦。宛如白璧微瑕,令人扼腕。
若非鬓边华发昭示出几多春秋,他走过明严旁边,只令人以为是明严的长兄。
“这个左钧直,所言或许未曾周密思虑过,却与父君的想法不谋而合。”
“甚好。”
却再无一言。袖中指尖之侧,一条莹白小蛇探出头来,轻摆身躯,似是指路。
明严望着他远去的身影,心想这甚好二字,也似乎只在四年多前听过。
七夕,翛翛做了不少乞巧果子。她心灵手巧,做出来的花样儿也繁多,什么莲蓬、鸣蝉、小鱼、福字……其中还有一对身披战甲的果食将军,被常胜讨去吃了。翛翛还专门做了几只小狗给长生,长生却比较喜欢吃狮子模样儿的。
晚饭时,翛翛道:“钧直啊,今晚拜个织女吧,求织女娘娘保佑你嫁个如意郎君。”说着还拈了个方胜到她碗里,“特意为你做的。”
左钧直看着那方胜儿巧果子,苦着脸吃了。这方胜有来头,表的是男女情意。有戏折子说:把花笺锦字,叠做个同心方胜儿。自打她满了十六岁,翛翛就没少为她打算这事儿。上个月刚拿出嫁妆把隔壁的半片院子给盘下来了。她和爹爹当时买这个小院,只买了一半。中间一堵墙与旁边隔开。现在翛翛把旁边的院子买下来,便在墙上打了个门。那半个院子,照翛翛和爹爹的意思,是要准备开一个私塾。白日里爹爹教授三四个孩童,晚上著书立说,翛翛有时候能去教些音律。而现在的这半边院子,是要留给她的。她晓得时,房契都签了,她也无法。
“钧直啊,现在可有合意的男子?我看上次来找你的那个寿佺就很不错啊!”
左钧直埋头扒饭,常胜的牙齿磨了两声。
“或者那个太常寺少卿段昶?虽然身份是高了点,但你也是左家之后嘛。更何况我看他一点架子也没有,待你也甚是亲熟。”
常胜低头,目中射出凶光,锋利的牙齿“嚓”一声将根拇指粗的菜心梗子咬作两截。
左钧直无奈:“翛翛娘……我现在不想嫁人。刚被提到兵部,我还装着男人呢,怎么嫁人呀!”
“哎呀,做个半年一年的,赶紧辞官!都十六了,对门李家的,娃都生了!你再不嫁人啊,黄花菜都凉了!”
这话真是念叨得耳朵都要起茧了。左钧直呻/吟一声,道:“我早跟爹说了,要一辈子陪着他。”
左载言不爱吃点心,早早吃完饭去隔壁溜达去了。翛翛道:“我陪你爹就够啦!”忽然两眼放光,“我知道了,你是想要个上门的!这也不错!”想了想,却又犯起愁来,“这年头,哪里去找愿意上门的男人。难道真要去京郊村子里去挑一个穷巴巴的?不行不行……”一侧头看见常胜,顿时眼睛一亮:“哎哟,这不正有个现成儿的嘛!童养婿呀!”
左钧直的脸登时黑了。
“唔?”常胜稀里糊涂抬起头来,又被左钧直飞刀似的眼神儿逼得垂头啃菜心,无比识趣道:“皇上说了,不到十八岁,不能娶老婆。”
“十八岁啊……”翛翛掐指一算,“呿!那我家钧直都二十了!老成姑婆了都!”
左钧直终于再也听不下去,放下筷子走了。常胜正要起身去追,被翛翛一掌摁了下来,“吃饱先!她是脸皮薄,不用理。”
翛翛看见常胜巴巴地追着左钧直的眼神儿,顿时了然,狡黠地笑了下,道:“常胜啊,喜欢我们家钧直?”
常胜的白净脸皮儿顿时红了,愈发明润秀美。
翛翛啧啧了两声,“若是你不比她小,那可不是绝配!不过小两岁也无妨!跟皇帝说说,提前娶了嘛。你可愿意入赘呀?”
常胜脸更红了,讷讷望着翛翛,不知道该说啥。
翛翛以为他不知道入赘的意思,便解释道:“入赘呢,就是做上门女婿,以后你就是咱们左家的人了。反正你也无父无母的,来咱们家也没啥不好的不是?这半边房子就给你们住,你也习惯了嘛。”
“……”
“唉,你是怕以后的娃儿不能跟你姓?没事,咱们也都是深明大义的,多生几个,一半儿姓常,一半儿姓左,不就得了?”
常胜憋了半天,终于道:“唔……还是都姓左吧……”
其实他想抗议道:我真的不姓常……我也不姓括……我压根就没姓啊……坑爹……
但是转念又想,唔,我难道是上天注定要来入赘的么……其实入赘也很不错嘛……哼哈……
明严办事极有效率。主子发了狂,下人遭了殃。重压之下,户部全军出动,接连奋战了两个通宵,呈上了一本厚厚的折子。
走投无路,老爷子终于还是极不情愿地用了左钧直的两个法子。只是又从故纸堆里寻死觅活地翻了好些典故出来一通改头换面,又条分缕析细密周到地叙述了实施之细则、各种可能的后果以及应对之策,彻彻底底变成了老爷子自己的风格,才算满意。
这事儿丝毫没算左钧直的功劳,但她也并不在乎。她很清楚自己不过临阵磨枪这般一说,若非老爷子前前后后大刀阔斧修改一番,这两个法子定是很难为朝臣所接受。而这背后,若是没有皇帝和姜离、甚至可能还有云中君和太上皇的支持,断断也是行不通的。
左钧直自己过得也不轻松。
火器的事情,她同马西泰探讨过不止一次两次。甚至在去扶桑的船上,也同雪斋聊过。她建议明严铸造西方火炮,长远来看固然是为了巩固海防,但未尝没有她的私心。
她不愿意北齐与天朝起战。
去岁在船上与那如谈起当年大楚与北齐的几番战事,她深知战火之下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