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胜嘻嘻笑了下,“这不是又回来了嘛。姐姐,闭眼,张嘴。”
左钧直笑了,如他所言。
丝缎般柔滑的甜在口中化开,齿颊生香。
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莲蓉月饼。一下子把她此前吃过的所有月饼都给比了下去。
左钧直看着他手掌中贝壳大的小巧福字月饼,玲珑可爱,不由得心生喜爱。接过来细细端详了一番,问道:“这是南越人做的吧?郢京的糕点师傅可做不出这么好吃的月饼!”
常胜点点头,笑嘻嘻道:“是呀,姐姐喜欢吃,以后每年都给你带。”
左钧直禁不住常胜的软缠硬磨,终于答应同他一起去放灯逛街市。
中秋夜虽不似元宵有繁华灯市,可是诸酒楼俱卖新酒,贵人民家俱争相占楼赏月,嬉游达旦。桂子十里飘香,笙歌百里相传,浮翠河上烛光点点,美好无比。左钧直心中本有些“冷露无声湿桂花”凄清,可是常胜给她唱了首“月光光、照地堂、虾仔你乖乖训落床”的歌谣后,她便笑得难以自已。她问常胜怎的会唱这首南越白话语的歌儿,他只道是小时候一个叔叔教的。
原来常胜要去放灯,是为了给叶轻祈祷平安。左钧直也甚敬重叶轻,便同他买了好些莲灯,又买了藻彩精致的月光马儿,一并在浮翠河边对着月亮祭了。
人声漫漫,灯火重彩。放完河灯,忽听见一个少女莺歌般的声音:“常胜!别跑!”
左钧直循声望去,只见身着鹅黄裙子的绝色少女急急奔来,握住常胜双手,仰起头撅着嘴儿半是生气半是撒娇道:“你又骗我!让我逮着了,你看怎么办吧!”
是鸾郡主,她身后还紧随着几个青年男子,左钧直识得是林玖、莫飞飞、左杭三个,还有几个不认识的。
可是鸾郡主怎的会同常胜这般亲昵?浮翠河轻波盈彩,明灭灯火映亮了鸾郡主和常胜的侧脸,真真是人间龙凤,般配得不能再般配了。
左钧直忽的一阵气苦,眼看着常胜试着抽手却被鸾郡主愈发抓得紧了,无奈目光转投过来,她转身便隐入了河边摩肩接踵的人流中。横竖她也不过一个路人的模样和打扮罢了。更何况,她也不想被左杭看到。
一路走回去,左钧直心中堵得发慌。
这种感觉不知从何而起,却是突如其来,令她全无招架之力。
她忽然觉得对常胜自己的生活知之甚少,没想到他一个小小翊卫,竟能得到鸾郡主的青眼相待。回头一想,她和常胜在文渊阁重逢的那夜,他可不就是随鸾郡主出宫去了韩奉府上,他那身小太监的打扮,便是鸾郡主让他扮的。也是,他模样生得俊俏,功夫又好,皇帝身边都是他亲随左右,鸾郡主又怎会不注意到他。
鸾郡主约莫是要许给括羽的,或许常胜只是他青梅竹马的一个玩伴吧。
可是她连看到鸾郡主同常胜亲熟,都觉得无法容忍。从来不知道自己对常胜的独占之欲,已经强烈到了这种程度,倒像是……
心中愈发烦乱起来。随手折下路旁几朵花儿,揉碎在手里,不料却被花茎上的木刺扎了手。
屋漏偏逢连夜雨,船破还遭打头风啊……
借着街角灯光拔出木刺,还带出些血肉来,疼得她迸了眼泪。正在挤血,冷不丁一只手伸过来拿住她的手指,“怎么了姐姐?”
看见常胜,她心中又觉郁然烦闷,顾不得指头上还在淌血,用力挣开,冷漠道:“你还回来找我作甚?”
常胜愣了愣,道:“鸾郡主和林玖他们出来玩,关我什么事?姐姐一声不吭就走了,我自然是要回来找姐姐。”
左钧直压着指上伤口,“我有什么好找的。又不漂亮,又没权势,还稀里糊涂地做着官儿,也不知道将来是个什么下场……”她愈说愈是心酸,眼圈儿倒红了。
常胜不理她,从袖袋中摸出个金创药的小瓶子,强拽着她的手给她涂了药。
他低垂的眉目清朗明秀,拂在她手上的温热气息竟让她觉得心慌意乱。涂完药,她急急抽回手,道:“常胜,我们以后……还是少见面的好。”
常胜愕然:“姐姐这是什么意思?”
左钧直道:“你我都不是小孩子了,我会嫁人,你将来也要娶妻,我们这样姐姐弟弟的,不成体统。”
常胜急道:“有什么不成体统?像之前那样,有什么不好?我哪里做得不对,让姐姐生气了?”
“我……”左钧直说不出话来。难道她能说,是你太好了,我怕我会溺进去,再也出不来?
她惶恐不安,她相信的是一心一意,心无旁骛,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她明明爱的是刘徽,可是刘徽的消失、为未来的茫然,让她的坚持如此的虚弱,风雨飘摇,而常胜,竟是不知什么时候入了她的心底。这种初萌的、陌生的感觉令她如此害怕,又觉得自己可耻。这是对刘徽的背叛,对自己的背叛,她没办法接受这样的自己。
一路上这般纠纠缠缠,到最后,左钧直竟是落荒而逃。
从来没有如此狼狈过。
后来常胜来找她,她一概避而不见。知道家中躲不过,便索性当了兵部为家。便如当年在四夷馆一般,申请了公署中的一间单房住着。横竖兵部乃军机重地,有重兵把守,常胜也不能轻易闯入。日以继夜地埋首在兵部公务和译字温书之中,以求心底清明宁静。
再后来,常胜托人给她送了封信,写道:姐姐你回家吧,我再不去找你了便是。
字迹清峻,一如其人。纵是数月不见,这短短一句话,仍是让她心潮翻涌难平。
后面的数月,刘徽仍然是没有消息,却从柳三生那里得到消息,繁楼和三绝书局等他在郢京的店铺,都暗中转手,卖与了旁人。
刘徽是要退出郢京了。
没了繁楼,没了三绝书局,他还会回来么?
有失意必有得意处。左钧直那两篇咨文,本就得了内阁激赏。后面在兵部又是如此刻苦辛勤,更是极得萧从戎赏识。不出半年,便升作兵部职方司员外郎。擢升之快,令兵部其他人纷纷瞩目。她却是愈发的低调小心、寡言少语,唯恐被识出女身。好在她这职方司,本就涉及夷务机密,需要人守口如瓶,她这谨慎,反被视为守职尽责。
东北陷入了拉锯战。战争在长城几大入口处全线拉开,敌进我退,敌退我进,寸土必争,各有伤亡。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到了年尾,交趾爆发内乱,南越边境亦受到侵扰。因左钧直精通交趾语言,又先后在四夷馆和兵部任职,内阁本是打算让她去趟南越与交趾交涉。然而后来听说括羽请命回了南越,探亲的同时单枪匹马去交趾军队的营寨外晃了一圈,用当年罗晋大将军特制的鸣镝一箭射断了他们的帅旗。罗晋当年威震一方,交趾军闻见鸣镝厉啸,如惊弓之鸟,一夕之间退兵三十里,未敢再犯边界。左钧直轻轻一叹,这个年能得以在郢京安安稳稳地过,也算是托了括羽的福。
但常胜真就再没出现过。
冬去春来,一晃九九去尽,冰开雪融。
兵部衙门的大院儿里草长莺飞。一日下值后红霞满天,左钧直出得衙门,转过街角离开了兵部守卫的视线,眼前忽的现出一张许久不见的脸。
那个精明干练的青年笑着说:刘爷想见你,在他府上。
春风拂面不寒,她眼前有些模糊。
一年又一年,花谢了又开,雁来了又去,她从十五岁等到十八岁,终于等得他一句:我想见你。
府门半掩。门上铜环绿锈斑驳,不知多久没有人住过。
将进又怯。
三年弹指一挥间,物是人非。如今二人已是仇雠。
她眼神微黯,按着胸前的那枚香包,跨过了高高门槛,掩上了大门。
绕过影壁,院庭中是大片的撒金碧桃,花开烂漫,纷纷簇簇如雪堆栈。繁花叠瓣之间,往往又有一抹娇红,好似美人微醺,玉面上晕起的轻柔酡色。
春风过处,落英缤纷,零落几瓣,软软落在花树下伏醉在石桌上的男子肩头。
石桌下散倒着好几个空酒坛。桃花酒的醇意弥漫在春风里,不似花香,更胜花香。
一步步,缓缓走近,近到那人的发、那人的眉、那人的唇都在眼前。
他的闭着的眼梢微微翘起,带着浅浅红晕,似那碧桃花瓣的一抹醉意,未睁眼已令人心荡意牵。
眉心却是紧锁。
左钧直恍然看着,竟似有一只手将心尖狠揪了一把,疼得浑身一抖。颤巍巍伸出手去,指尖抚上紧皱眉头的一刹,他遽然睁开眼。
眼中的煞气一闪而隐,却还是仿佛一把无形的手,推得左钧直后退了两步。
“钧直——”
他含混不清地喊了声,一手撑着青石桌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一手按上额际,似是酒后头疼。
左钧直有些不知所措。刘徽眼神茫然,带着几分迷惘看着她,仿佛在极力思索她在这里的原委。他向她走了两步,又带翻了几个酒坛子,被绊得一个踉跄。玉山倾颓,左钧直险险扶住,却被他身躯的重量压得向后仰去。
“刘爷你——”
腰背被勾住拉正回来。刘徽微晃着稳了稳身子,两注春水泛起迢迢烟波,牵唇笑道:“我想起来了——”自怀中摸出一沓纸,其中一份,左钧直识得正是六年前他威逼利诱之下让她立下的契书。泛黄的纸张在他掌中揉皱,化作齑粉。他轻一抬手,那纸沫便似雪花般飞扬开去。
左钧直望着那一份六年的羁绊在浩渺天地间消逝不见,一缕心魂也渐渐涣散,涣散。
她过去有多恨那一纸契书,后来便有多感激那一纸契书。只是今日一切烟消云散,原来不过水月镜花,如梦亦如电。
他又拿起第二份来,仍是一纸契书,只是墨色犹鲜,却是新拟。
“从今之后,三绝书局,是你的了。”
左钧直身子僵了一下,嘴角现出浅浅笑意来,黄连般苦辛,“刘爷都走了,我要这三绝书局有何用?”
三绝书局,三绝书局。缘起于三绝,尽于三绝。
刘徽曾问她,别人都爱猜这三绝是哪三绝,你可知道?
她撇撇嘴:哪三绝都不是,分明是“韦编三绝”的三绝。
刘徽拊掌大笑:知我心者,唯钧直也。
她写好了《嘲哳曲》付梓时,刘徽找她要“癫语生”三个字的印章,她才想起根本忘了准备。找书坊的厨子要了个干萝卜和一把牛耳尖刀,当场刻了一个。看得书坊中人个个瞠目结舌。
刘徽拿着那萝卜章掂量了一番,若有所思道:“这本事倒是不错。进出关卡,倒换文牒,省了许多事儿。”
她擦着手,点头认真道:“是很有用啊,我自己刻了个牌子,混进左府的藏书阁里看了许久的书。”
刘徽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我这等人说说也便罢了……你爹善治印,天下文生慕之,你却用来做鸡鸣狗盗之事,有辱斯文,有辱斯文啊!”
……
往事历历,鸿爪雪泥。既在心上,如何相忘。
只是今夕何夕,君已陌路了。
后退了两步,左钧直仓皇而去。
碧桃花枝枝枝擦过她的衣衫,粉雪花瓣零落如雨。
将将要奔出院庭,忽觉得身后一热,腰腹骤紧,醺然的气息拂过她的颊边耳际,微有些焦虑惶然的声音说道:“不要走……钧直……”
火热的唇压上她的耳根,“再等我一等……”
刘爷?
左钧直瞪大了眼睛,却说不出话来,只觉得身子又被他翻过来,紧紧压在他胸前,心跳一声重过一声。
他低下头,鼻尖抵着她的鼻尖,如此的近,近得她口鼻之间俱是他一身的酒香桃花香,令她几乎要醉得失了心神。想要推开他,却又着了魔一般望他抱得更紧。
他果然就抱得更紧了些,喃喃道:“就再等一等……我带你走得远远的……钧直……嫁给我好不好?……”
他语声含糊而急促,可最后一句左钧直听得清清楚楚,脑中轰然空白。眼睁睁地看着他似是要吻下来,心似小鹿乱撞,四肢仿佛石化了一般动弹不得。然而他的唇落到她嘴角时忽然定住,闭了闭眼,顺着她的颊边吻到了她的眼角,又至额边。
左钧直心头一阵阵憷动,细长指尖紧紧攥着他的襟前,骨节泛出象牙白色。张了张嘴,方颤颤问道:“刘爷,你可是真心?”
他未言语,只握了她手,贴上他的左胸之前。又将她抱得更紧,仿佛一放手,她便要离去一般。
“我听库部说……你给天军捐了百万银钱的冬衣……你不是要复仇么?我却不懂……”
他的身躯微僵,抚着她柔白秀靥,避过了她的眼,滞涩说道:“……你若能少想一些,我便能轻松许多……我说的话,你从来不听。”
左钧直垂下头,将脸颊靠上他温热掌心,闭了眼放松身躯依上他,轻嗅他衣上花香。
一庭静谧,花落无声。
恨水长东
东北的战事又吃紧起来。女真军以点打面,以游军打驻军,在东面和北面拉出几千里的战线,令天军颇有些疲于奔命。
而关外北齐大军的几次猛扑令辽东边城一度缺水断粮。所幸叶轻极是沉着,率部白日打仗,晚上筑墙,硬是就着几座破城坚守了数月,终于等来了援军,解得一时之困。
兵部和内阁日日大小会议不断,偶尔也会让左钧直参与。左钧直自知军事上她是个外行,从来都是仔仔细细聆听,默默记诵和理解。但在地理舆图之上,她是个行家里手。凡问及城池方位、大小、人口、隘守、山川、河流……她从来是脱口而出,胜似一本活的北境地理志。
自刘徽说了让她再等一等,她便愈发关心起边关的战事来。每日兵部下发的邸报,她必细细研读,试图琢磨出些许蛛丝马迹,寻找出刘徽说的那“等一等”,究竟是会有怎样的一件事情发生,会令他退出这一场腥风血雨。然而想了数日,仍不得其果。
那一日刘徽向她表明心迹之后,她夙愿得偿,本该欢欣,可心中总似有阴翳遮蔽,挥之不去。
她开心不起来,反而愈发的沉重。
这日未至下值,却见许多官员收拾起东西出了衙门,才想起是一年两度的皇家射御。女帝即位之后,为提倡武术、让贵族和朝官不忘立国之本,恢复此古制。凡功勋贵爵、朝廷命官及其家眷,均可前去参观,自认骑术优秀者,亦可参与围猎。
两个职方司的同僚过来招呼她:“钧直不去?”
她摇摇头。
年长些的同僚笑道:“这一次的可格外精彩,这几日的连轴转,也该好好休息下。”另一个挤眉弄眼撺掇道:“可不是,钧直难道不想见一见天姿国色的鸾郡主?”
左钧直打趣他道:“名花已有主,你要去松土?”
那同僚睁大眼睛道:“那当然了。这次围猎就是要给鸾郡主选郡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