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一事周星和叶轻不敢妄断,上报朝廷,内阁也是主和。
据说朝廷要派出使臣和谈的消息传到军中,括羽当夜便去叶轻帅帐中大闹了一番,大骂“文臣误国”,吓得所有人心惊胆寒。
左钧直也觉得,这括羽虽然是个难得的将才,但也未免太专横霸道了些。果如军中笑言,是个匪气十足的南越蛮子。
左钧直等一行到达铁岭的天军大营时,天正擦黑。崇山峻岭莽莽苍苍,巍峨雄壮。十里连营灯火点点,执矛巡逻的士兵铁甲生寒。偌大营地,十数万大军,竟无一声嘈杂之语,整齐划一,警惕得如同丛林之狼,随时准备应声出击。
大营为叶轻镇守。
两方达成和谈协议后,天军主力撤回铁岭一带,留周星、括羽率五万大军驻扎在铁狮子口以南十里处。
迎接他们的自然只有叶轻。左钧直也略松了口气。若是那括羽在,定是不会给他们这群人好脸色看。
天气奇冷,好在每个营帐中都燃有熊熊大火,亦有热姜汤供应暖身,不然真是活不下去。军中条件简陋,左钧直随意用滚水沃雪洗了手脸,喝了些羊汤,已然觉得满足。她深知自己能有干净宽敞的营帐住,已是较一般军士好了许多。看到叶轻派来照应他们的侍卫皲裂的手掌和皴红的脸颊,只觉兵事艰难、军士不易,她只望这次和谈能够成功,起码让将士们顺利度过这一个严冬。
此前已经和女真北齐联军约定明日在铁狮子口谈判,左钧直料理完杂务之后,便早早躺下。接连几日马不停蹄,确实是十分困倦。
也不知睡了多久,突然一声号角似从天边响起,沉浑低郁。这声仿佛浓云从头顶上四面八方聚涌而来,听得人胸口发闷。
左钧直直觉不妙,猛然翻身下床。她本是和衣而眠,掀了被子只觉得身上的棉袄都不顶用,寒气迫骨。但帐外纷起的人马呼喝跑动之声让她莫名紧张,扯了厚棉罩衣披上,匆匆出了帐门。
一队盔明甲亮的兵马嗖地从身前飞驰而过。无数支火把如千百长龙一般向营门聚去,旌旗在呼啸的北风中猎猎招展,但闻蹄声动地,约莫有数万人马疾驰而出,冲北席卷而去。
为何夜中出兵?
明明两军已经约定停战和谈,为何半夜里又作起这般大的声势来?
左钧直疑惑不解,直奔叶轻营帐而去,营帐之外却被侍卫拦下:“口令!”
“一支穿云箭,千军万马来相见!我乃兵部职方司左钧直,求见将军!”她举起令牌,见到旁边兵部侍郎几个也都奔了过来。
这口令是入营时叶轻侍卫所秘授,据说是主帅周星——军中人称“星爷”者临走时所定。据说周星与罗晋乃是同乡,一齐投军,交情极好。这口令借了罗晋大将军生前的诨号,是对罗晋的怀念和敬仰。左钧直在兵部已经有了些时日,从郢京一路沿着军驿过来,和军士们打交道虽还不算太多,但已经分明感觉到穿云箭罗晋已然成为士兵们心目中的一种信仰、一个符号。
或许是因为他的平民出身,或许是因为他的英年早逝,更或许是因为他不受禄爵孤守南疆,他较归隐的靖海王和晏江侯更具悲剧英雄和草莽豪侠的色彩,亦更有振奋人心的力量。
“前方战事有变,周帅五万大军有危,叶帅已经率兵救援。请诸位大人稍安勿躁,在营帐中暂作休息!”
几人俱是心中咯噔一声,面面相觑,难以置信。
战事有变?!
大军有危?!
唯一能做的只是等。
前线的消息一个一个地传了回来。
众人的心也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
是夜寅时,北齐大军罔顾和谈之约,兵分四路,前后包抄,突袭天军驻地。
天军奋起抵抗,这时四面火箭如蝗,铺天盖地,天军五万大军,顿成一片火海。
火箭之威力,本不该有这么大。
问题却出在五万大军所穿的棉服军袄上。
左钧直亲眼看到一名侍卫脱下身上军衣,凑近火炭。尚未触及,只见荧荧火苗“蓬”的一声骤然突起,瞬间张作大片烈焰扑腾而上,惊得那侍卫赶紧放手,不过一眨眼的功夫,一件厚重军衣已成灰烬。
太可怕。
这若是穿在人的身上,根本不及脱下,整个人已被烈火吞噬殆尽!
兵部侍郎抽出一根棉丝细细看过,又用指甲轻一刮,面色剧变:“这棉是浸过蜡的!”
一旁的左钧直早已面容灰败,心中惨淡至极。
她终于是懂了!
是刘徽!
是刘徽!
是刘徽!
繁楼中,他对兵部曲意逢迎!
北境边路,他向库部捐赠百万银钱的冬衣!
何其慷慨、何其豪爽!
她曾对他此举百思不得其解。
这一夜,她终于是懂了。
可她懂得太晚了。
五万将士的性命。
五万将士的冤魂!
北边,铁狮子口的方向,隐隐可见天边红光隐隐,黑烟滚滚。隔着数百里,似乎所有人都听见了那些火焰中军士凄厉而绝望的叫喊。
所有人都面向北方,僵硬得动弹不得。
所有人都发不出一丁点的声音。
所有人都似乎喘不过气来。
冰冷寒风如夜鬼嚎叫,孤魂怨灵一般飞窜,森森然彻骨彻心。
这一夜,多少翘首北望的女子失去了良人。
这一夜,多少嗷嗷待哺的孩子失去了父亲。
这一夜,多少白发苍苍的父母失去了儿子。
心在煎,在熬。
左钧直万万没有想到,这一个和谈,果然是北齐人的一个阴谋。
她万万没有想到,她第一次来到战场上,所面对的就是如此惨烈的一场战争。
她来了这里才知道,当初夏侯乙被撤下,山海关临时换了守将,便是因为在韩奉府上搜出了夏侯乙通敌的密信。
她现在已经深信不疑,那密信,定是刘徽伪造的。
只有刘徽与韩奉有如此密切的关系。
韩奉事败,刘徽抽身,顺便将北齐人人忌惮的山海关守将夏侯乙拖下水。
这一招委实再狠不过。
山海关实在太重要。无论夏侯乙是否通敌,无论这信是真是假,既然出了这种事,朝廷便难免不对夏侯乙心怀芥蒂。
所以只能选择换将。
换下夏侯乙,便相当于自毁长城。
只是幸亏叶轻能力不凡,斡旋于新老将士和势力之间,虽然打得艰苦,却咬着牙关生生守住了北境防线,未让北齐和女真占到半点便宜。
只是天晓得,他这几年过得何其不容易。
天渐渐大亮。开始有士兵撤回。伤者也一个个地抬了回来。
都是怎样的一副惨状啊!
一地的担架伤兵,仿佛一块块漆黑的焦炭!晶莹的液体不断从那些已经看不出人形的躯体上渗出来。一声声微弱呻/吟和哭泣令人浑身发颤。左钧直看了几具身躯,终于再也看不下去。好几个官员直接奔到一边剧烈呕吐了起来。
人来人往,军医如梭。窜入鼻中的俱是焦糊恶臭,听在耳中的都是咒骂喊叫。这不是人间!这是地狱!
五万大军,全军覆没。周星战死,叶轻重伤。
蝼蚁一般聚集的兵士忽然骚动起来,如潮水一般分开两边。左钧直翘首而望,但见一匹毛色漆黑的骏马奋蹄扬鬃,白得刺目的日光下狂暴驰来!马上一人亦是浑身衣衫褴褛,脸上烟黑如炭,只余一双凛冽如霜的眼睛,利得像刀子一般,令人不敢直视!这人身上还背着一人,奄奄一息,竟是只余一臂!
“叶帅!”
“少将军!”
左钧直细细分辨,这才看出来那人所负之人,竟是叶轻!
那人翻身下马,背着叶轻冲入帐中,一开嗓,嘶哑嘲哳,显然是被浓烟呛坏了嗓子!
“不管用什么手段,就算放我的血、挖我的心去换,也一定要把他救回来!”
左钧直在帐外,闻得旁边有人轻声道:“京中来和谈的使臣……”
“和谈!和谈个屁!五万兄弟都死了!五万!谁在和老子提和谈,老子先劈了他!”
声带咆哮,暴怒如雷。
“兵部侍郎大人……”
“让他们给老子滚!怎么来的就怎么回去!”
左钧直心中一凛,敢在帅帐中大放厥词,对二品侍郎如此不恭,这人定是括羽无疑了。传言他与叶轻亲如兄弟,如今叶轻身受重伤、生死不明,五万同袍兄弟一夜之间葬身火海,他恐怕是被仇恨冲昏了头了。
这时,营门外一声传报:“北齐使臣前来求见!”
好大的胆子!好嚣张的气焰!
但只要细细一想,便知北齐人有这个资本。虽是北齐人毁了约定,但眼下天军折损兵力五万有余,两名主帅一名身亡,一名重伤,形势顿时急转直下。北齐人只要此时仍要求和谈,天军不得不从。而北齐女真联军即便是调集主力打来,天军要靠余下十数万人守住铁岭一带,亦必又是一场苦战,未必能胜。
眼下的主动权,竟是握在了北齐人手里。
左钧直同兵部侍郎一同迎至营门口,但见一名身着貂皮大氅的北齐人骑着高头大马,手执黄卷,趾高气扬。
那傲慢表情,仿佛是说:阴了你们一道,你们又能奈我何!来求我吧!求我与你们和谈!
要用一个“贱”字形容,丝毫不为过
满营兵士,俱持兵戈,赤目相向,激愤无比。然而无有军令,仍是无人妄动。叶轻、周星治军之严,可见一斑。
兵部侍郎拱手,以使臣之礼相待。方要说话,但觉身后狂风袭来,一柄寒光闪闪的长戟闪电般将那北齐使臣当胸搠穿,只余赤红如血的缨子在外面飘扬。
那使臣双目圆瞪,似是不敢相信。肥壮身躯已经从马上被挑了起来,挂在戟首高高扬在空中。
刹那间生变,众人皆没反应过来,只见黑马马尾飞扬,括羽搠着那使臣的尸体,直直奔向营门外的铁旗杆。三两下将碗口粗的麻绳缚在尸首身上,猛力一拉,那尸体便如委顿的皮袋,飞快被升上了数丈高的杆顶。貂皮在白日之下烁着银灰色的光芒,鲜血滴滴落地,渗入尘土之中。令人毛骨悚然。
片刻的寂静之后,军营中忽然迸发出一声巨吼:“杀!”
这一声“杀”,像火药库中被丢进了一枚爆竹,点燃的是冲天的怒火、刻骨的仇恨!
“杀!”
“杀!”
“杀!”
如海潮汹涌、如风吼雷啸、如山崩地裂、如万马奔腾!
左钧直赫然发现,那括羽根本无需豪言壮语,根本无需鲜花铠甲,根本无需剑气如虹。
他只是手提长戟,冷冷地坐在马上。
只是那样冷冷地坐着。
身躯挺拔如箭,气势岿如山岳,身边空气中似有暗流涌动,双目戾如虎狼。
无人能不为之所动。
无人能不心生决绝之意。
无人不愿随他出生入死。
无人能不向他臣服。
这分明是与生俱来的王者之气。
他长臂一扬,两枚闪亮虎符现于手中:“叶帅已将兵符交付于我。诸位信我括羽否!”
这根本不是询问,而是肯定!
数万将士爆发出同一声雷鸣般的吼叫:“信!”
“换衣!备战!”
其疾如风。
待左钧直回过神来,数万将士已经各自归队备战,括羽也已经不见了踪影。
左钧直猛一激灵,这是要违背圣谕么!
数万将士性命,怎可儿戏!
她四处去找括羽。她觉得,纵然他再霸道,自己也必须尽此一责,最后劝他一劝。
军士告知她括羽去了后山。
她艰难绕过去,却见后山山石耸峙,有一个硕大狭长的冰湖,冰湖对岸,是一片苍郁的针叶林。
林旁岸边,黑骏低头啃着干草,却不见括羽。
再看那冰湖,竟是被打开了巨大一个窟窿,浮冰块块,水色深寒!
莫非那括羽在这湖中!
她费力自高大乱石之间绕近湖边,却半天不见水中有什么动静。
她想起行人那如曾讲过,东北气候严寒,河水结冰。若是有人不慎落入冰窟,不出片刻,必死无疑。
这括羽莫不是已经死在冰湖里!
她行至湖边,正要喊上一声,却见对面树林中奔出一个灰衣人来。不知是何许人,她下意识地躲到了一块大石的后面。
透过凌乱的枯枝乱草,她看见那人奔到岸边,弯腰低头看向冰窟,似乎同她一样,在诧异括羽怎么还不出水。
霍然一声水响!
左钧直被吓得浑身一震,捂住了心口。但见闪着冷光的锋利戟尖将那灰衣人抵得直直后退,括羽长发披散,踏着水一步步逼向岸边。
日光烈如浓浆,却无一丝暖意。
那括羽全身赤/裸,仅腰下用之前的破烂衣衫胡乱系上。微黑的肌肤上滚着粒粒水珠,龙鳞一般泛着银光。高大修长,猿臂蜂腰,并非北地汉子那种肌肉虬结的壮硕,而是劲瘦结实,紧绷匀称的肌骨都积蕴着剽悍的力量。
他背对着自己,看不清他的面容。但从那灰衣人受惊的表情来看,显然不是什么慈眉善目。
从来没听说过谁下水洗澡,还随身带着兵器。
这括羽绝非善茬。
他腿上还缠着绷带,臂上胁下,几道新伤被冰水激作青白的一片,渗着细细的血痕。肩上有一道细长伤疤,倒像是被剑之类的刺穿过。
都说这人打仗从来都是不怕死的打法,也难怪一身是伤。
“我看你是个女人,战场上饶你不死。你却三番两次跟踪我,是何用意?!”嗓子仍是沙哑,似沉铁过砾。
细细一看,那灰衣人眉眼清丽,果然是个女子。
左钧直心想,这括羽还真是个祸害,惹得鸾郡主千里追情郎不说,这难道桃花还开到北齐女真去了?
那女子却无畏道:“少将军可是崇光十一年七月在西关被罗晋捡到的?身上可有一枚红木小箭?”
括羽手上又用力几分,左钧直看到那女子的喉心淌下血来。“关你这齐贼何事?你究竟是什么人?不说我便动手了!”
那女子锐利目光直视括羽,道:“杀了我,你怕是永远不知道自己的爹娘是谁了!”
括羽微怔,女子飞快一指:“那边有人!”一个起纵,没入深林。
括羽并未去追。那女子没骗他,丛林小径上,确实急急跑过一个人来。
虽是男装,仍不掩其国色天香。
左钧直暗暗腹诽。感情她这不是劝和来了,而是来数桃花儿的。
“你还好吧?又受伤了?这么冷的天,你还跳下冰水去洗澡?!你……”
括羽不行礼也不答话,径直走去黑骏旁边,将长戟插入土中,探手去鞍囊里拿衣服,刚扯了半件,被鸾郡主伸手按住:“喂!我问你话,你竟敢不回!”
括羽瞥了她一眼,道:“郡主有什么话,待为臣的穿了衣服再说。”
鸾郡主是个任性的主儿,拔河似的抓住他那件衣服,赌气道:“不行!先回话!”
括羽不吭气了,放了衣服,索性也不打算穿了,从鞍囊中摸出一瓶金创药出来自顾自地擦起伤来。
左钧直暗笑,这鸾郡主还真是个小孩儿脾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