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齐齐格和乌桑齐齐格自然没听明白明德叫的是什么,却也无心去听,齐齐被这突如其来的一人吸引得再也挪不开眼。
人如璧,颜如玉,九天神仙差可拟。
左钧直趁机闪了。
乌云齐齐格和乌桑齐齐格发了好一会儿的呆,才双双道:
“你是这孩子的爹?”
“你为什么不看我们?”
好问题。
左钧直见云中君循着姐妹二人的声音,缓缓转过了头面向她们——看起来就和正常人无异。她低声道:“君上,这两姐妹是帖木儿沙哈鲁国王的孙女儿。”
云中君轻轻抚慰了明德一番,道:“蓝棠,抱着德儿。”
蓝衫美人伸手接过明德,明德抖抖索索的,对她很有几分畏惧。左钧直同情地看了明德一眼。
“姐姐,你说这蓝衣服的女人是他妻子么?”
“我看不像。你看着孩子都不亲近她。”
“那左大人是他儿子吗?”
“笨啊!当然不是!长得都不一样呢,这位公子哪来那么大的儿子!”
……
听着两姐妹窃窃私语,左钧直对明德的同情很快转移到了她们身上。别说儿子了……云中君和明严要是各自都积极些,孙子都有咱这么大了……
乌云齐齐格和乌桑齐齐格商量一番后,乌云齐齐格难得地微带羞涩问道:“这位公子,你可有婚配?”
云中君:“有。”
云中君竟然会答外人的话,难得啊难得!左钧直见云中君破天荒没有走的意思,心中又生起几分疑惑。
乌云齐齐格问道:“有几位夫人?”
云中君:“一位。”
废话……那一位可是女帝啊!有一个女帝,再多半个夫人也不成啊。
可是事情依旧是一发不可收拾地向戏本子上才有的情节狂奔而去——
“中原人三妻四妾乃是常见,帖木儿的姑娘也不讲究这些。帖木儿王只有我们两个孙女儿,早听说中原男子有才有貌、文武双全,所以想来中原挑个能干的驸马。我对公子一见钟情,公子意下何如呢?”
左钧直望向云中君。不看则已,一看大惊——
云中君竟然笑了。
虽然那一笑极浅,只是唇角稍稍向上牵了一牵,可是已经够了。他本是神仙品貌,平日里不笑不言拒人于千里之外,可这浅浅一笑,整个人顿时鲜活生动起来,好似刹那间一足踏入紫陌红尘,风姿皎然,缱绻如画意难言,
若说刘徽是浊世风流,明严是天家雍贵,括羽是明珠湛华,都是人间少见。那么这云中君,根本只应天上有。
更何况他所经所历,俱非凡俗常事。数十载俯仰沉浮,三千大千世界,他大约已经看得倦了,所以不想再看。
这一笑,并非刻意,却可望见昔日绝世风华,直令人神魂与授。
难怪蓝棠会誓死追随,难怪女帝会倾情与付。
云中君道:“中原人的婚事,讲究媒妁之言、父母之命。你们的祖父帖木儿王呢?”
乌云齐齐格和乌桑齐齐格早已被迷得神魂颠倒,争抢着道:“马上就来!”
有女怀春,吉士诱之。
左钧直已是啼笑皆非。对付女人,还真的得靠男人啊。云中君不过笑了一下,说了一句话,就能轻轻松松手到擒来。倘是有个女儿国,那连仗也不用打了,直接把云中君祭出去,定是倾倒三军……
额,好像有些大不敬啊……
齐齐格姐妹身后天边一线黄沙飞卷,大部人马如大漠旋风,不多时已至眼前。一骑当先者,黑面白须,孔武有力,正是沙哈鲁王。
乌云齐齐格和乌桑齐齐格欢欢喜喜地迎了过去,却见她们的祖父一脸惊诧,翻身下马,径直走到云中君跟前。
“你……你是、你是云兄!”
齐齐格姐妹没料到沙哈鲁竟然称呼眼前这个不过二三十岁年纪的人为兄长,方才的一脸喜色顿时化为难抑的讶异。
“别来无恙,沙哈鲁。”
沙哈鲁显然也不敢相信数十年的岁月竟然未在眼前这人身上留下任何痕迹。只是诧异归诧异,数十载南征北战的王者雄风仍是不失。打量着云中君,沙哈鲁不无讥讽道:“三十多年前,我还以为你会成为一代枭雄,没想到竟做了那个女人的裙下之臣。可悲啊可悲!”
云中君道:“征服的快意,并非只来自于杀戮。”
沙哈鲁抚须长笑:“我倒想听听一个曾经杀人如麻的瞎子的高见。”
云中君道:“你,打下万里江山的沙哈鲁,嗜杀好色,气数将尽。子孙虽多,无一有开疆拓土之才,金山银山迟早被挥霍一空。”
沙哈鲁被说中心中痛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云中君指间五弦无形,右手轮指拂过,其声铮铮然,是短短一句苍茫胡调。
“昔日我助你登上王位,你承诺我不犯西域。今日我特意来提醒提醒你,不要忘了当日诺言。”
任谁都看得出来沙哈鲁率兵借道亦力把里,嚣张赴宴,本就有意挥师东进。可此时听了云中君指间调,竟然汗如雨下。
帖木儿千百将士、乌云齐齐格和乌桑齐齐格两姐妹,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的王,不可一世的沙哈鲁,向那传说中的云姓之人额首臣服,指天起誓道:“沙哈鲁一日也不敢忘!”
云中君道:“听说波斯以西的驿道,因帖木儿的战争而废弛了。有劳。”
沙哈鲁竖起三指:“三个月!三个月定然修好。”
云中君拱手一礼:“多谢。”说罢返身飘然而去。左钧直急急催马跟上,只见明德朝云中君伸出双手:“爷爷,怕怕,爷爷抱。”
云中君接过明德,身后飞箭倏然而至,蓝棠手中乍现细薄长刃,一劈两段。一道蓝影如烟行水上,魑魅般扑入沙哈鲁身后军卫丛中,白光过处,血柱冲天。
残阳如血,戈壁滩上的石英砂反射出炫目白光,一望宛如钻石之海。
天地间寂静得只听得见大风吹过的声音。
乌云齐齐格和乌桑齐齐格怔怔望着消失在茫茫天际的几道人影,心中有些恍惚。
待她们知道了所有真相,才发现今天所做之事有多么的荒唐。
招的第一个,是个女人。
招的第二个,自己和那孩子都该唤他一声“爷爷”,而他的夫人,是天朝女帝。
她们今天所做的唯一一件有意义的事情,其实是把天朝的第三代皇帝,捉来马上好好地耍了一耍。
归去来兮
因着关西七卫的整顿和设立,左钧直在西域很是停留了些时日。在此期间,左钧直将此前特地让四夷高昌馆翻译出来的《齐民要术》《农桑辑要》以及段昶父亲钦天监监正新著的《农经》等书介绍给速檀阿力、阿木郎等,为吐鲁番和哈密等国主管农业的官员详解其中疑难之处,让中原灌溉之术传播至西域。速檀阿力对左钧直带来的各种新鲜玩意儿兴致勃勃,甚至在宫中开辟了一大块菜园子种植外来蔬果植物,有时候特地将左钧直请入宫中请教天下万国形势、天文、历算、水利、农桑、火药等诸多学问,最后竟私下将左钧直奉为国师。
完成西域事务之后,使臣返京,左钧直却又被女帝邀往乌斯藏游历了一大圈。这一游历中没有其他使臣跟随,左钧直带着明德与女帝、云中君等同行同止。女帝一日无意间感慨为何左钧直为何能经年余寒暑风雪,肤质白皙细腻依旧。左钧直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女帝也是凡人,虽天生丽质,先历西北干旱风沙,后经高原苦寒,在养颜一事上也会颇为苦恼。纵然云中君看不见,她却不愿在容貌上与云中君相去太远。
要说养颜,左钧直娘亲白度母夫人那是真正的行家。女帝和左钧直一拍即合……到最后,明德无聊地坐在门槛上打呵欠,云中君来问:“怎么还不去睡?”
明德答曰:“皇祖母和姐姐还在研究蔷薇清露的功效。”
云中君哼了一声,略提高了声音,让屋里的两人也能听见:“睡不够,什么都白搭。”
步履急响,两个女人快步而出。
直到次年夏季,女帝和左钧直一行方经由青藏至甘陕一带,准备回京。西域诸国得知这一消息,纷纷遣出以王子王孙为首的使臣,请求随同左钧直一同赴郢京朝觐贡献。左钧直与女帝云中君商议,又上书示请明严,终于决定携带这个逾六百人的庞大西域使团归返郢京。其中,速檀阿力、阿木郎亲自出使。
明严派出林玖率六千精锐骑兵自嘉峪关起一路护送,经由北长城九边军镇东行。每一军镇都由天军中蒙、回、畏兀儿军官设宴接待,阐述天朝华夷如一之政策,此前脱不花等仇华派所传的天朝排斥虐待夷族的谣言不攻自破。而九边军镇兵强马壮、营垒如铁的坚固边防亦让各国使臣暗自叹服。
左钧直自然是做了使团首领。各国使臣民族、语言庞杂,风俗信仰各异,除了她,整个天朝也寻不出第二个人来能够协调其中、令人信服。可这个位置,看似风光无限,实则苦不堪言,每天都有处理不尽的口角和斗殴,有事没事来找她斗酒的使臣也是不少。女帝和云中君早就带着明德行了别路,只留了个和光来护她周全,真真是让她一腔苦水无处倒。
然而最令她难受的还不是这些。
须知这些使臣大多是能征善战的西域汉子,每日讨论最多的,自然是战争。这其中,括羽就是他们日日必提的话题。
本来入了西域,左钧直已经尽可能地去忘记括羽,不去关注括羽的任何消息。
一想起括羽,便辗转难眠。她更怕听到坏消息。沙场之上,时时刻刻命悬一线,永远不知道自己的生命将结束于何时。
她真的害怕再也见不到他了。
可是天天同那帮西域使臣在一块儿,括羽在东北战场上的大小战役一场场被详细转述过来,括羽突袭、括羽布阵、括羽攻城、括羽受伤……惊心动魄、跌宕起伏,让人心惊胆战。她不想听,却越是往她耳朵里钻。
“那小子太狠,带了十个人就敢夜袭吉城。那城将还以为大军来袭,居然唬得大开城门投降,这输得真他妈憋屈!”
“盛京这一仗打得该是最苦的了吧?两军交锋整整四日三夜,都是前仆后继啊。据说后来清理战场,地上都是人压人,压了三四层厚……”
“括羽那一战身中三箭,恁是把城给破了,擒了北齐代王,俘虏万余齐兵。”
“若是我,就一把火把那盛京烧得干干净净,齐人一个不留,免得日后又作乱!当年那女皇帝不就是因为手下不够狠,没有赶出山海关去将北齐女真铲除干净,才造成如今之祸?”
“嗨,要我看,那括羽到底是被罗晋带大的,用他们汉人的话说,就是讲究仁义,不杀降军。那女皇帝可是比他心狠手辣多了。当时若非国中疲敝,再加上罗晋力劝,女皇帝肯定是要追到关外去的。”
……
初时还是称呼括羽,渐渐地那“野狼”诨号传扬开来,西域人也懒得再叫那绕口的汉名。
“蒙古兀良哈部那个不识相的,竟然乘天军打到松花江去的时候阴插一足,去辽东烧抢了一番。这可真是把那头野狼给惹毛了。那头野狼是一天没仗打就手痒心痒的,立马率军五千南扑,兀良哈三万人还抱着抢来的东西睡大觉呢,他奶奶地就被那野狼给剃光了头!真要命!活该啊!”
“那是兀良哈部实在太蠢,都打了这么久了,谁不知道那野狼最善奇袭?”
“你他妈的才蠢!兀良哈骑兵踏遍漠北的时候,你们回回人躲得像狗一样!”
于是,又吵起来了……
“我听这边天军的人说,跟那野狼打仗就两个字:痛快。又野又匪又不要命,可不痛快!合爷爷我的口味!天天听天天讲的,爷爷我都心里痒痒,想和那野狼去干一仗了!”
“哼哼,那野狼能百战百胜,主要是没遇到爷爷我啊!”
“哈哈哈!看眼下这进度,北齐已经被灭,女真也快被打到乌苏里江北边的老家去了。等我们进了京,差不多就能和那头野狼会面,你敢和他比试比试吗?”
“有何不敢?不就是个毛小子?爷爷我一根指头就能压死他!”
……
听得越多,左钧直觉得括羽离她越远。这是一个让她完全觉得陌生的人,或者说,这才是真正的括羽。
括羽属于那一片高远的天空,属于塞外长城上的烽火狼烟。
之前的常胜,真真像她织出来的一场梦幻。
和女帝在一块儿的时候,她也零星听过括羽小时候的一些故事。
脾气又倔又硬,从不屈从于任何人。
一旦决定,绝不回头。
从他嘴里,听不到一个“求”字。
她终于知道他那一句“我求你”,为何说得那般艰难。
他肯为了她折杀一身的傲气。
但他终究是括羽,他会等她一夜,却也会在日出之前决然离去。
北伐天军由叶轻和括羽共同率领,叶轻稳重大气,数十万大军指挥若定。括羽奇谋迭出,千里疆域纵横驰骋所向披靡。二人性格、战术相得益彰,配合得天衣无缝,切瓜砍菜一般将女真人逐出三江,再无回天之力。
使团离京城越来越近。大军班师的日子也越来越近。左钧直越来越害怕,却不知道在怕什么。
弘启七年七月二十日,天朝皇帝明严在宫中接见西域各国使臣。诸使臣皆行叩拜之礼,独帖木儿国沙哈鲁之子哈烈及吐鲁番王速檀阿力以“吾国非天朝朝贡之国”及“吾国无此风俗”为由,坚持只行鞠躬礼。明严一笑而过,并不在意。随后,使团被安排在郢京四边游赏风光,尽览中土之富庶繁华。
弘启七年八月初一,北伐大军凯旋回京。
大军入城的那一日,郢京百姓扶老携幼倾城而出,夹道欢迎,争睹天军威仪。
左钧直没有去看。回京之后,她仍整日价与西域使团一处,不敢回兵部更不敢单独入朝觐见。好在明严也并未找她麻烦。天军凯旋,本有许多使臣怂恿她一同去看,她却借故推脱了。
后来事实证明她没去看也是十分明智的。
大军经过的大道两侧被数万百姓挤得水泄不通,尖叫欢呼之声震耳欲聋。那是每一名战士的荣耀之时。
如果你以为括羽是其中最荣耀的一个,那你便错了。
括羽成了天朝有史以来凯旋班师中最狼狈的一个将领。
天朝有一个淳朴可爱的民风,那便是女子一般将心爱的男子称作“某郎”,比如叶轻,便是“叶郎”。直呼文官武将的姓名,那是很不尊重的。于是当时真可谓是“赵钱孙李郎”“周吴郑王郎”的呼声满天飞,呼声最高的自然是“叶郎”。
括羽没人叫。
姑娘们可真是犯了难。难道叫“括郎”?太傻了!“羽郎”?没这种叫法!“括羽”?不行不行,淑女不能这么没教养。
当然姑娘们的智慧是无穷的。没法叫,那就换种方法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