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夷译字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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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夷译字传奇- 第4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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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钧直忽然觉得背上的伤剧烈地疼了起来,疼得她喘不过来气。随着那女子的飘渺声音,似有黑色大浪无情扑下,将她卷入无底的漩涡之中,十方之中,尽是绝望。
可是颈上的痛楚是那么清晰,无情地提醒她这并不是一场梦。
括羽缓缓摩挲着那枚小箭,平静道:“牵强附会,不足为信。”
女子笑道:“我找了三皇子你十多年,本来已经不再抱任何希望——直到在战场上看到你。”
“我不是你找的什么三皇子。你们现在还不死心,还想生造一个皇嗣来复国么?打主意打到我头上来,未免也太嚣张了!”
女子并不反驳,却道:“是不是有人常说你生得和那妖女有几分相似?”
左钧直反应了一下,才明白过来她说的妖女,是指女帝。
京中一直有这样的流言,说他是女帝的私生子。可那些年女帝的行迹清清楚楚,根本没有孕育之迹象。
这也未免太巧合了。
茶楼酒馆中,常听闲人们感慨:这括羽真是运气好,怎么就被罗晋捡了去,年纪轻轻,便从一介孤儿一飞冲天成一品朝官。
这时总有人乜斜他们一眼,鄙夷道:就凭阁下这副嘴脸,就算被罗大将军捡了,也不过是做个火头军。
括羽生得太俊了,不加收敛时,更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天家贵气,若说他是个平民子弟,任谁也不相信。
“你父皇当年,确实做过很多荒唐事。最不该的一件,便是迷恋上了那个妖女。若非如此,何至于那么快国破家亡。”
“你父皇娶的皇后和几个妃子,都多少和那个妖女有些干连。那妖女是凤仪刘氏的后代,你久住宫中,想必知道。所以你父皇立了凤仪刘氏的女子为后。后来有人自西蜀劫来一个美人献给你父皇。那个美人生得和那妖女七分相似,一入宫便得专宠——与其说宠幸,不如说是虐待。我当时十二岁,和我姐姐一起被派去服侍那名美人,也就是你的母妃。”
“你的母妃是个可怜的女子,彼时年方十六,自己都还是个孩子,却不得不日日夜夜忍受你父皇的折磨。你父皇爱极了那妖女,却又恨极了那妖女。一腔恨意和爱意,全都发泄在你母妃身上。我们常见你父皇走后,你的母妃便是奄奄一息,遍体鳞伤。”
“我们谁也没有想到,你母妃看似柔弱顺从,却一直在暗暗谋划逃走。她生下你,刚坐完月子,楚人便攻破了京城。你母妃便是在那时候趁乱带着你逃走了。那南楚妖女心狠手辣,下令屠尽齐国皇室。你父皇战死,所有妃嫔、皇子皇女,朱氏宗室,全被戮杀殆尽。”
“我姐姐,还有另外几名嬷嬷和太监,都是很普通的宫人,却在那个时候站了出来,想要保住你和你母妃的性命,给朱氏留下一支血脉。我姐姐扮作了你母妃的模样,一名嬷嬷抱来了她的亲孙子。我因为有武功,被护着逃了出去寻找你,其他人,全都英勇就义。”
“这么多年,我一直都在找你。我想你的母妃可能会回西蜀,却没有想到她在出西川的时候就出了事,然而你竟被罗晋收养,带回了南越。”
“天下像太上皇的人,并非我一个。你讲这些事情,和我有半点干系?”
女子胸有成竹地一笑,道:“那便说些实在的。你可是足踏七星?两只手,可是十个斗纹,都是断掌?”
这些细节,左钧直真的从未注意过。她虚弱地望向括羽,希望得到他的否认。
然而她清清楚楚地看到,括羽的脸色,也变了。
“你未必不可以买通熟悉我的人,得知这些。”
括羽仍试图否认,却远不如之前坚决。
“我在南越是买通了一些人,打听你的消息。可是我听说,你自小虽然性子活泼,和谁都可以混得很熟,却非常不喜欢别人碰你。你五岁时,有一个五虎将的草包儿子醉酒后对你拉拉扯扯,被你拿箭射穿了手掌。所以我说的这些,别人知不知道,你自己心里最清楚。”
屋中静得一根针落地的声音都能听见。
左钧直看见括羽浓密细长的眼睫轻轻颤动,似一只蝴蝶突然飞得疲倦,颓然阖上了翅膀。她心如刀割,颤声唤道:“常胜……”
女子放开了左钧直,走到括羽面前,忽的双膝跪地,双手呈上那把锋利的匕首。
“三皇子,去杀了明严,杀了他的儿女。他的母亲,杀死了你爹娘兄姐;他让你的手,沾满了自己母国子民的鲜血。”
括羽仓皇地起身后退,带翻了身后的椅子。看着女子手中的匕首,眼中流露出从未有的迷惘和恐惧。仿佛那是洪水猛兽,是要吞噬他的巨口,是火烫的烙铁。
女子毫不容让,手捧匕首一步步地膝行紧逼过去。
“三皇子,二十载认贼作父、为虎作伥,该醒悟了!不报此仇,你有何颜面去面对九泉之下的列祖列宗?你怎么对得起那无数为你而死和死在你手下的臣民?”
这女子想必经历过许多的苦难。灰色简袍之下身躯清癯,肩骨、手腕锐骨嶙峋,脸庞也是瘦得可怕。那话语没有一句是激动亢然的,然而那沉静的语调,那沉郁悲怆的情绪,却比任何一句煽动人心的口号更具力量。
括羽被逼得连连后退,直到墙边退无可退。双眸空洞得好似一具傀儡。“除了你,还有谁在找我?”
女子摇头道:“只有我。代王是个没用的东西,他巴不得你不在人世。之前的北齐,都是靠国舅爷在撑着,但你母妃出逃的事情,他并不知晓。我本打算找到之后再说。”她苦笑,“阴差阳错,命运弄人。如今齐国已经被你亲手毁灭,无力回天。我小小一个宫女,并不期望三皇子你能够复国,只希望你能手刃仇人,以慰在天之灵。”
女子的身体忽然僵住。
括羽自她手中拿起匕首,在她喉上比划了两下,嗓子干干地道:“你要不要告诉我,刚才说的,都是骗我的?”
女子失声笑道:“就算我告诉你都是假的,你还会相信吗?我的使命已经完成,可以安心去见姐姐了。而你,三皇子,你已经种下罪孽,若不救赎,今后如何安眠?”
“那床上的,是你心爱的姑娘?可是我好像听说,她已经犯下死罪,她的家族容不下她,险些将她鞭挞至死。我还听说,你一心效忠的皇帝明严,想强要了那姑娘。那狗皇帝坐着本来属于你的江山,现在又要抢你的女人,敢问这世上,有哪一个男人受得起这种侮辱!
括羽面色如木,一记手刀击在女子颈边,那女子靠着墙软软滑倒在地。
左钧直再也顾不得背上鞭伤未愈,胡乱翻下床去,一跛一跛地奔过去扑在括羽身上,将他紧紧抱住。
括羽反手用力抱她窄瘦的肩,低头埋入她的颈窝和浓密乌发中,仿佛是要冰原中失去方向的流放者在极力汲取最后的一点温暖和力量。他愈用力地去抱,便愈流露出内心的软弱无力。左钧直只觉得他身上的热力在一点点流失,凉意似冰水浸渗,渐渐漶漫而上,冻进了她的骨子里。
不不不,他不能是这个样子的。
左钧直心中惶恐至极,双手死死地攀住他的脖颈,近乎绝望地哀求道:“不要丢下我……你不要说话不算话……”
括羽捧着她的脸,深深地吻她,好似这一吻便是天荒地老。
左钧直再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早上。
稀稀拉拉的日光照进房中,微尘在光柱中摇动,虚空寂然。
左钧直呆呆地看了许久,直到眼睛酸了,泪水从眼角滑落。

生离死别

度日如年。
身后重伤结痂,心伤却一日日溃烂更深。
天气一日日转冷,院中草木枯落。
左钧直愈发变得有些痴呆起来,对身边一切都变得木然。她常常就坐在庭中地上,抱着长生取暖。
他当年总爱往地上坐,上蹿下跳和长生一起发疯,弄得一身的灰泥,屡屡被她训斥。
她编过两个关于长生的小故事,现在倒像是应验到了常胜的身上。
左钧直抬起长生的一只爪子摇了摇,道:“长生,我是不是真的很衰?我先喜欢上了刘爷,竟然是国舅,结果他再也不会回来了。我后来喜欢了他,突然又摇身一变成了皇子。……你说,他还会不会回来?”
长生说:“汪汪汪。”
左钧直道,“回来的话,你叫一声,不回来,你就叫两声,好不好?”
长生说:“汪汪汪。”
左钧直扑哧一笑:“坏长生,他舍不得我,对不对?”
长生晃着头,在她手心里摁了朵肥嘟嘟的梅花印。
轰然一声大门被撞开,长生生猛地从她怀中挣出来,对着那一群黑衣武士龇牙怒吼,被左钧直哄回来,拱了拱它湿润柔软的鼻子,驱入隔壁的院子。
左钧直掸了掸白棉袍上的尘土,平平静静道:“我自己会走。”
世上从来不缺乏传奇,郢京城中的百姓们,更是在茶余饭后,听惯了传奇。
可是弘启七年十二月二十九日,除夕夜的前一天,千万郢京百姓,亲眼目睹了一场传奇,此事亦成为弘启一朝历史上最大的一桩悬案,民间流传无数猜想,正史却无公论。
鹅毛般的大雪充斥了整个天地,然而奇异的是,低垂浓云在天中突兀裂开一道细缝,浓烈日光从那道裂缝之中泻下,照得飞舞的雪花半边现出钻石般的光芒。
绝似上古记载的天裂神迹。
异象!异象啊!
无数人涌向菜市口,如万蚁千蜂倾巢而出,黑压压的潮水一般。
都是要去看斩首。
自古以来从未有在正旦大朝会前夕正法重犯的例子。
然而这一次竟是极其特别。
流言口口相传,如洪水决堤。
……千百年来,第一回真正见到了女子扮男装入朝为官,还做到了四品大员。
……好大胆子!这么年轻的一个娃儿,竟做出这等欺君之事
……听说正是二十年前京城第一才子、左相第五子左载言的女儿。
……没想到和那大二十岁的孀妇私奔之后,竟还生了这么个……女儿。
……这姑娘生得很一般啊。二十岁,也是老姑娘了吧。
……嘁,都要斩首了,还管什么嫁不嫁的。
……听说这姑娘才华绝艳,那什么猖狂语浪荡词都是她写的!
……这不是个还未出阁的闺女儿么!写这等风月之书!丢人啊!
……你这迂腐得……那都是绝妙好辞。皇家祭祀的祝文都是她写的哪!那些进士出身的翰林学士,可没一个比得上她!
……这姑娘番语说得也是极好,出使过扶桑和西域,你们前日不是还去茶楼听定西域安七卫的段子么,那说的就是这姑娘!
……照我看,比朝廷里面那些胆小怕事的软骨头官儿们强多了!
……可惜是个女人啊……
……你说这皇上的心思,还真是难揣测。之前不是传皇上和这姑娘有什么什么么?还让这姑娘做太子谕德。怎么转眼又要杀了呢?
……嗨,朝臣弹劾这姑娘弹劾得多凶啊,我还有小道消息说,左相差点把这姑娘用家法处死!皇帝再大,也不能无视纲纪和臣意啊,这是女帝定下的规矩。
……唉,可怜啊……你看这天色,只怕是老天爷看不过眼啊……
断头台中,风口浪尖之上,万众瞩目之下,正是左钧直。
并未穿囚衣,仍是她入狱时穿去的一件棉袍。
白衣胜雪,却未必有她脸色苍白。
长发如墨泼洒一身,好似白山黑水,纯净而安静。
日光烁金。
她静静地看着身边的影子。不着痕迹地缩短,缓慢如百足之虫一般挪动。
她知道他们并不是在等时辰。
而是在等——
括羽。
不,应该是朱镝了。
她无法知晓他这些天想了些什么。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放弃了杀明严。
在诏狱中,段昶被派来和她详谈过一次。
她于是知道他入过宫,甚至在明严身边徘徊过。
但他没有下手。
虽然以明严对他的信任和他的身手,要行刺简直是轻而易举。
他做的事情只是释放了北伐中被擒获的北齐代王、数名将军和重臣。
然而那北齐代王当真是个草包。出城不过三日,便在翊卫散布的高官厚禄、安逸生活的诱惑下故意被捉住,一回京便向明严交代了一切。
明严给他的谢礼是一剑枭首。
她并未向段昶说一个字。
但事实上他们也并不需要她说任何一个字。
“午时三刻已到!斩!”
左钧直看到的,不仅有飞落身前的行刑令箭,还有一道凌厉剑影,劈空斩落。
绳索松开,冰冷身躯被勾入一个亦没有热气却坚定有力的怀抱。
她大哭起来。
“你明明知道,为什么还要来!”
他没有说话,只是扣着她的腰肢运力一跃而上,起纵间已是数丈高处。他一袭黑衣,黑布蒙面,只一双明若秋水的眼露在外面,那般温柔地看着她。
左钧直说:
“我不怕死。你爱了我这么多年,我已经觉得很值。”
围观的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良久才有人惊得叫出声来——
“劫法场啦!”
然而令所有人更加吃惊的是,并不见官兵蜂拥而出,法场周围,只是寥寥飞起四道身影,然后又四道,宛如八道流星,袭向那一黑一白两道人影。
这八个人,衣着、身法竟都出奇的一致!
八英!竟然是八英!
人群好似一锅沸水翻腾了起来,又是惊讶,又是兴奋。
须知八英陪伴太子读书、登基、大手如椽砺江山,到今日,哪一个不是官高权重、独当一面?
平日里八英但出现一个,便引得人们频频相顾、指指点点。今日一下出现八个,还是结阵对敌,怎能不令人热血激涌!
这人是什么来头,竟然会让八英联袂出手!
刀光剑影织作密不透风的大网,众人只见黑衣蒙面人抱着左钧直穿梭于八道紫影结成的剑阵之间,从容竟如闲庭信步。然而奇的是他只是闪避格挡,却不出招。
虞少卿剑挽长虹,命道:“变阵!突杀!”七道紫影闻声遽动,倏然激出凌厉剑气,所过处积雪飞溅、青瓦成砾、屋梁塌落。黑衣人疾疾向后飞掠,手中七尺青锋厉芒暴涨,荡开重重剑气。
七剑星聚,一剑秋叶,但见九天悲风浩浩,无边木叶萧萧——
秋叶剑法终极之式!
眼尖的人叫了出来,道上人手中俱暗暗捏了把汗,此式无解,那黑衣人身上还拖着左钧直,轻则束手就擒、重则双双殒命。
黑衣人目中精芒骤现,手中长剑抛起,挟风裹雷击入那剑势洪波中心,激起层层巨澜。但闻铮铮数响,那柄长剑断作数截。黑衣人飞身跃上另一间楼的房梁,双臂将左钧直紧紧护在怀中,面上黑巾却被那一式霸道剑气的余波掀落在地,脸上现出一道血痕。
底下一片抽气惊叫之声。
那俊秀至极的眉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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