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奉之案,已经不可能善了了。
女帝见明严默然,淡声慰道:“此事关系重大,牵扯甚广,需从长计议。你回来得匆忙,先回宫歇息会儿罢。”转身时忽又笑道:“还有一事倒是有趣。你父君回宫之时,撞到了一个人。”
这个“撞”,是货真价实的撞。明严脱口而出:“怎么可能?”
女帝笑道:“是啊,这事儿十几年都没发生过,所以才叫有趣。那人正是括羽。”
明严更奇:“怎会……”
“括羽当时独自在校场练箭。据你父君说,应是眼上蒙了布,所以也没看到你父君。那孩子定性极好,你父君落地时竟未察觉。括羽不识得你父君,以为是外来刺客,便动了手。”
明严“噗”的一声笑出来,“这孩子还真是胆大。”
“自然,你父君也不识得括羽,便把他拎到了朕这里。”女帝面上笑意甚重,显然此事令她十分开怀。“你父君很喜欢这孩子。”
明严笑道:“这可是让儿臣嫉妒了。父君对儿臣,亦不曾表示过特别的喜爱。想来是儿臣未让父君撞到过。”
女帝笑斥道:“胡说。你俩的性子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放一块儿半日都无一句话说。他纵是再疼爱你,又能怎么表现出来?”
北风其凉
夜色如墨渲染,星月浅光幽暗。她仰着头,一排排高大书架巍然峙立,如兵列阵,直指阁顶繁复藻井。浓郁的书香并着芸香草的味道令她心醉神迷,闭着眼深吸了一大口,她觉得浑身的血液都畅快起来。
从袖中取出一个精巧银球轻轻打开,取出一枚珠子来。那珠子散发出皎洁潋滟的清光,一圈圈荡漾开去,弹指间,将这一片偌大书阁浸润在在如月清辉之中。眼波从排排书架上经史子集浩瀚部略上流过,墨眸绽放出萃灿神彩。
书卷一展日月长。
捧着一卷书躲在角落里正看得入神,忽听到几声啜泣。断断续续地从书架间的缝隙飘进她的耳中,在这万籁俱寂的夜中显得十分阴森可怖。
毛发都乍了起来,心如擂鼓。仿佛打翻了镇妖塔,妖魔鬼怪的各种形象唰地从她脑海深处涌出,四下飞窜。
正不知所措时,那哭声似乎停了。
她抖抖索索爬起来,从那书丛上望过去——
正对上一双眼睛!瞳仁儿漆黑,恰如扶桑百鬼夜行图上画的座敷童子一般!
她惊得几乎要尖叫,慌忙捂住了嘴,脖颈上一紧,顿时喘不过气来。她奋力挣扎,顾不得许多,狠命将那架书向对面一推。
颈上的钳制松了,那书架晃了一晃,又被扶正,架上书哗啦啦地砸了下去。
惊魂未定,她想起来方才那掐着她脖子的手是小的,暖热的,必然是人了。心中松了松,绕过去一看,一个约莫十来岁的小孩从书堆里爬了出来。只是那脸……处处青肿和伤痕,方才书页在他脸上划过,又多了几道新的血口子。一双眼亮若暗夜寒星,又似荒野孤狼,带着几分凶狠和狐疑盯着她。她被吓了一下,嗫嚅道:“你这伤……不是我弄的吧?……”
那小孩紧盯着她,慢慢收敛了眸中的厉芒,却不说话。
她吞了口口水,紧张道:“这么晚来这里,你不会是太子吧……不对,太子十八岁,哪像你这么小!”她自嘲地笑了笑,想着方才被这小孩惊吓,脑子都浆糊了。
一抬眼,那小孩仍是死盯着她,令她心中发毛。
“你看着我做什么……我、我是翰林院来的,查阅史籍……”
话一出口,她便后悔了。这怪小孩什么都没问,自己为何就心虚了?还有一种被逼供的感觉?……真是的,在宫里能被伤成这样还偷偷哭的,必不是什么皇亲国戚官宦之后了,恐怕是这文华殿中的小太监什么的。
她没有兄弟姐妹,母亲去世后,她在京中也没少被野孩子欺负。突然遇到这样一个更小的孩子,心中便生了怜悯爱护之意。
拿着珠子照向他脸,伸出食指十分轻柔地擦去那孩子脸上的血珠儿,小声道:“很疼吧?”
那孩子被她突然一碰,骤然后退两步,面上现出警惕之色。
她觉得十分有趣,笑道:“以前我给我家门口一只流浪的小狗喂食,它也是这副表情。”
那孩子的目光闪动了一下,她这才发现他睫毛极长,小扇子似的。
“好啦,”她发愁地叹了口气,“我要收拾书了。”
……
窗外忽然射入炫目亮光,刀剑撞击的铿锵之声冷硬而令人心悸。她慌乱地站起身,文渊阁厚重的大门被轰然撞开。禁军戈矛如林,分作两边,一名佩刀将领雄赳赳而来,厉喝道:“逆贼左钧直擅闯文渊阁!给我拿下!”
眼看着金甲护面的武士就要把她按到在地,父亲却不知从何处飞跑了过来,张开双手拦在她面前,大声道:“住手!”
一柄长枪直直搠穿了父亲的胸膛,滴血的枪尖正抵在她的喉心。
她大喊一声,猛然坐立起来,才发现自己是在自己床上。身上如被水浸过,依然颤抖不止。她心口狂跳余悸犹存,跌跌撞撞奔出房外,冲入了父亲房中。
父亲还好好地躺在床上,呼吸均匀。
她轻唤了声“爹爹”,终于伏在床上泣不成声。
一双手臂将她揽入温暖怀中,沉厚声音从头顶传来,“钧直莫哭。”
她紧紧抱住父亲,反而哭得更凶,抽抽噎噎道:“爹爹,我好怕……”
左载言手腕抚着她的头发,轻言细语哄着,却闻她道:“是钧直不听话,害了爹爹妈妈……钧直恨不得把自己舌头割了,手脚剁了,来补给爹爹……”
左载言心中一惊。四周邻里有人说钧直克母妨父,他偶有听闻,不曾放在心上,不料她小小年纪,却介怀了。
这小小的身子,装的满是愧疚。
左载言将钧直推正,严肃了脸色道:“钧直,听爹爹说,你娘去世,是因为她的心魔。爹爹受刑,也和你没关系,只是朝中有人看你爷爷和爹爹不惯。”
左钧直茫然仰头,含泪道:“是因为爷爷和爹爹做坏事了么?”
左载言温和道:“没有。朝中的事情,钧直长大了就会明白。”
左钧直道:“我知道,是‘党争’。”
左载言失笑,书上得来终是浅,这小丫头哪里知道什么是党争呢。想如以往一样捏捏她的小鼻子,才发现已经动不了了。手抬起来,又颓然垂下。
左钧直一双小手捉住他的大手,可怜巴巴而又忐忑道:“爹爹真的不恨我吗?”
左载言心中难过,伸臂紧紧将她抱在怀中,叹了两声:“钧直,钧直。”
爹爹疼爱你还不及,又怎会恨你?
是爹爹没有照顾好你。
父女心意相通。父亲虽然未说话,左钧直却能从这紧紧一抱中感受到他满溢的爱怜,心中顿时安然。
左载言感觉到钧直猫儿样往他怀里又钻了钻,听见她带着浓浓的鼻音喃喃道:“爹爹,以后我保护你。”
心口又酸。
这个女儿与众不同,他身为父亲,最是清楚。她如果说什么,那就一定会做到,你不知道她会出什么招数,所以阻拦也没用。她一定会做到。
他又是感动,又是心疼。轻唤一声“钧直”,却不闻回答。借着月光细一看,小脸带泪,双目紧闭,原来是这一通折腾后疲惫不堪,已经在他怀中睡着了。
女儿的睡颜乖巧可爱,他抱着她,竟觉得胸口饱满幸福,之前的那些怨尤和自怜忽的烟消云散。他想这个小生灵当是上天赐予他的礼物,每每在他失去方向的时候,以一种柔软的方式让他振作起来,一步步穿过迷雾,一步步地走下去。
只要钧直还在,他永远不会一无所有。
郢京这年的雪尤其多。到了小年,总算停歇下来。天空是难得一见的湛蓝澄明,畿道两侧大树光秃秃的枝桠根根朝天,爽利而凛冽。
东城,一台覆着深红色厚重幕帘的大轿自皇城东安门而来,缓慢而威严地前行,几名着绯色或青色官服的庄肃男子骑着马,紧随大轿左右。
路上行人见之,无不恭谨避让。偶尔遇上其他官员,领头在前的那绯袍金银花带的中年男子便拱手为礼。
端正方肃,恭慎庄敬,正是当朝左相一贯的家风。
将近左府朱漆大门时,斜刺里闪出一个单薄人影来,迎着轿子跪下叩了一首。
绯袍男子示意停轿,马上有小厮走上前去呵斥道:“何人敢拦左相的轿!”
伏跪的少年并未抬头,只是清声道:“父亲不能行走,钧直代父亲前来恭贺左相大人寿辰。愿左相大人福寿安康,松鹤长春。”
绯袍男子脸色微变,下马去轿边,与轿中人低语。旁边一名青袍青年却哼道:“只要你们不惹是生非,祖父自然能福寿安康!”
绯袍男子听到,沉着脸斥责道:“承焕,不得胡言!”
那青年一脸的不服气,马鞭抽得“啪”地一响,驱马向后行去。少年微微起身,仍然头颅低垂,语声平和恭敬:“钧直还要谢左相和四位大人宽宏大量,襄助父亲。”说着,又是深深一叩首。
左钧直已经听父亲说了左载文为他举诏开罪之事。无论左家人做到何许程度,终究是帮了父亲。这个恩,必须谢。
左相每年小年生辰,无论他是否接受,父亲都会私下前去拜寿。今年,并不可以断了这个礼。
绯袍男子正是左相长子左载贤,官居正三品太常寺卿。
左载贤缓缓行到左钧直跟前,道:“你起来。”
左钧直如言起身。左载贤打量了她两眼,道:“你父亲能保住手脚,那是皇恩浩荡。若是持身守正,又岂会魑魅缠身?”他语调平平,却有一种不容置疑的严厉苛责之意。见左钧直默然无语,只道对这么小的孩子多说也无益。一挥手,旁边下人呈上一张银票。
“你父亲被革了职,想必家中度日艰难。这有一百两银子,拿去过个年罢。”
左钧直蓦然抬头,面上闪过一丝痛楚和倔强,一拱手:“多谢左大人,钧直不敢要。”说着,垂首决然退至路侧。
左载贤看了她一眼,微有怔楞。翻身上马催众前行,再未回头。
左钧直只待马蹄声远去才抬起头来。那队人中有一个青色身影她是熟悉的,如今他亦同左家人一样,面如漠然秋霜。
那是父亲同科中举的状元郎。状元夸官时,她去看过热闹。那等风光令她羡慕不已,连带着将那春风得意的潇洒状元郎也一起喜欢了。后来状元郎与父亲同入翰林院,她亦见过多次。小小人儿春心初萌,心想以后若要嫁这样的人多好。后来却知道他做了左载贤的乘龙快婿,也就是实际上成了自己的姐夫。她失落了许久,才知道自己果然是比不上左家正经的大小姐的。好在她爱书胜过于爱状元郎,所以这事儿也渐渐忘在了脑后。
今日再见到状元郎,早已没有了当时心中的那一阵紧张慌乱。这才发现那状元郎,其实比爹爹要差了许多,却不知当时为何会迷迷糊糊地动心。
默默鄙夷了自己一番,一摸袖袋,忽然发现自己那本随身带着的写字簿子不知道哪里去了。心中焦急,拔腿就向贡院西街跑去。
翛翛碧鲜
翛翛推开门时,正看到左载言狼狈滚翻在地,费力攀着桌腿想要爬起身来。她双手从他胁下穿过,半抱半扶地让他坐到椅上,拍净了他身上尘灰,方问道:“渴了?”
左载言一言不发,用双腕夹着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冷茶,低头喝了一口。
翛翛静静看着他笨拙的样子,未拦他,亦未帮他。这个男人的性格她很清楚。外表温和谦逊,骨子里却清高傲气。
可她恰恰就爱他这一点。
左载言道:“你怎么又来了?”
翛翛轻抿丹唇,笑道:“每天都问,你累不累?”
左载言无声夹起茶杯,喝完了杯中茶,道:“怎么还不走?”
翛翛倚着墙,身段妖娆,“怎的?你要去方便么?我可以帮你呀。”
左载言“咚”地搁下茶杯,微恚道:“不用。”
翛翛蹭过来几步屈身凑近他,挑着眼梢小声道:“没关系呀,你昏迷那几天,该看的不该看的,不都看过了?”
左载言怒意更甚,却不好对她发作,侧了头去不愿看她。她却十分顽固地转到他另一边,道:“这几日是不是十分不舒服?你有洁癖。丫头到底年纪小力气小,又是你女儿,许多事情她来做不方便。请仆人吧,你们又请不起。”
左载言哼了一声,翛翛知道自己说到了点子上,趁热打铁道:“那日见到丫头抱着一堆衣服在井边洗,一双小手儿冻得红萝卜似的,你这做爹的竟忍心?”
许久的沉默。
翛翛终于耐不住,起身道:“我烧水去。”
左载言忽道:“过来。”
翛翛心中一喜,看着他眉宇清华,目光如静水流深,正是夜夜魂牵梦萦的模样,不由得痴痴然走到他身边。
翛翛。
初次见她,是十四年前的一次诗会。那时她正值豆蔻年华,甫一出场便吸去了所有人的目光。
许多才子问她花名为何。
她却不答。笑意如水清浅,指竹为题,击鼓为令,求请众才子联诗。
“卷箨正离披,”
“新枝复蒙密。”
第三个便点到了他。
“翛翛月下闻,褭褭林际出。”
她停了击鼓,举酒一杯,笑靥如花,“岂独对芳菲,终年色如一。妾身,名叫翛翛。”
那两句诗令她声名鹊起,后来以江北第一诗妓之名艳冠群芳,独领繁楼花魁六年之久。
左载言抬起右手。目光专注,手指修长美好,却软软垂落。长在他身,不由他心。
翛翛眼看着他手碰上自己脸庞,一颗心狂跳不止,眼眶微热。
六年迎来送往风月情长,八年冷眼袖手繁楼观笑。本以为看透红尘情爱,早已不是患得患失的青涩少女,却在他一顾一触间春泥融水。
左载言面无表情道:“有感觉么?”
翛翛睁大了眼睛,不知他所言何意。
“从我回到郢京,你就开始缠着我。我知道你所求为何,当时我给不了,如今更给不了。”
翛翛含笑道:“我想要什么?”
她真是爱极了这般调戏他,就是吃准了他面皮薄,却又从不会对人疾言厉色。
“你喜欢的不过是十四年前的那个人。能陪你花前月下,吟诗作赋。如今我废人一个,吃喝拉撒无能自理,身无分文一无是处……”
翛翛突然打断他,“你嫌弃我是风尘女子么?”
左载言摇头。“钧直说的那些话,你不要放在心上。”
她忽的低头,吻上他的唇。
他睁着眼,她亦睁着眼。
十四年,她终于如愿以偿吻到他了。他昏迷中她也偷偷亲过,怎如此时他双唇温软、气息温厚?
心如鹿撞,她喉中轻喟一声,见他怔楞,伸出舌尖扫过他的下唇,然后在他推开她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