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钧直仍伏跪在地,固执道:“皇上若不纳臣之议,后患无穷。”
明严一管朱笔掷到案上,溅出腥红点点,“拖下去!无朕谕令,再出文华殿一步,守卫俱斩!”
左钧直心知空口无凭,定是难以让那些被大胜冲昏头脑的大臣们信服。好在明严终于是答应容后再议,此事便还有回旋余地。一路忖度着应对之策,竟没有注意到迎面绯色鞠衣大衫的艳妩一人款款而来,如意纹纱衣云霞四合,行带馨风习习,仪态万方。
遇上皇后的地方,恰在文华殿西北僻静一角,翠竹丛生如栅,枝枝叶叶密成青障。
皇后沈慈深居简出,但在诸仪大礼之上端方示现,供百官万民参拜,其余时光,不过育养一子一女,亲自打点明严起居。细到膳食佐料、衣饰熏香,乃至勤政殿、上书房等各处文具、日用、器物摆设,都要一一过问,只为与明严习性相合。
左钧直曾注意到,勤政殿中御案一角常有素花三两枝,或百合、白蔷、白桑、白茶、白樱、白丁香、白茉莉、白梨花,一年四季,各不相同。又曾注意到案上朱笔紫毫,俱都是母子二支,搁置位置,都有一定之规。无意中同括羽提起,括羽告诉她这些都是沈慈心思所聚。无人比她更了解明严的起居习性、喜恶癖好,就连云沉澜,也不如沈慈知晓得这般细致。
左钧直被囿于皇宫之后,住在前殿的文华殿,与深居后宫的沈慈,也不曾见得几面。她欲下拜,被沈慈止住。
她声音清婉,未似其他人一般呼她“左大人”,却启唇道:“皇上既然免了征夷将军的跪拜之礼,夫人也无需多礼。”
还是头一回被唤作夫人。
左钧直见她屏退左右,容若牡丹带露,不胜轻愁,垂眸道:“娘娘当开心颜。”
沈慈幽然道:“皇上不爱佩饰。除礼制衮服所必需之六采玉佩、大小绶外,不愿多戴一物。”
左钧直微微挑眉,不知沈慈为何突出此言,却闻她道:“八年前一日夜归之后,却袖中常携一辟香药囊。如今药力尽失,也不曾丢弃。”
左钧直容色渐渐冷淡了下来,道:“娘娘想要臣妾如何做?”
沈慈长睫似蝶轻落,黯然道:“我这一生,逃不出和母妃同样的命运。得深爱之人,却不得其心。但有人,总比什么都没有好。望夫人成全。”
左钧直道:“臣妾身为人妇,不可能二嫁。娘娘何来成全不成全之说?”
沈慈惨淡一笑,“是了,皇上自然不可能让你知晓。你看了今日军报便知。”
左钧直骤闻“军报”二字,如被大槌迎头狠击,正反身要走,沈慈将一封银龙手谕塞入她手中。
通禁无阻。
左钧直直奔军机处。明严和众大员仍在勤政殿议事,军机处但有少量值守。左钧直手执帝谕,无人敢拦,眼睁睁看着她抽出最新一封八百里加急军报,一目十行一扫而过,身子顿时晃了起来,跑出门去时,双目赤红,几乎站立不稳。
掌灯时分,勤政殿议事方毕。殿外久候的内侍惶恐而跪:“禀陛下,左大人出宫了。”
“细说!”
“奴婢查过,一切并无异常,但军机处说左大人执皇上手谕,上午去看过一封急报。然后左大人连文华殿都未回,直接出了宫!”
明严脸色蓦沉,一旁随侍的翊卫首领道:“皇上,属下现在去追,定来得及!”
明严漠漠目光落向铜壶漏刻,拂袖道:“不必了。追上了,她也不会回来。”转身又向殿内走去,“传翰林院当值学士入觐草诏。让皇后和太子公主先行用膳,朕随后再去。”
勤政殿中数盏宫灯银光泻地,一宫清冷颜色。明严凤眸霜冽,手中镇纸终是往二尺黄绫纸上重重砸去。
“左钧直,你还是这般不信任朕!”
南越重聚
左钧直从来没有独自行过这么远的路。从来没有骑过这么久的马。
她知道她这是将括羽南下的路重新走一遍。风雨如磐,披星戴月。
此时方知自己这二十年来,其实是被养得娇弱。所吃之苦,与他所历根本无法比拟。
臀股俱被硬鞍磨出血泡,磨破了粘连在衣上,随着马身的每一次颠簸疼痛无比。
可是还有什么比她心中更疼呢?
那一封八百里加急军报中,字字句句触目惊心,几令她无法卒读。
三江府一战虽捷,却惨烈之至。
军机密报并不向兵部和内阁之外的大臣公开,那些臣子眼下但知黎季犛再无扭转乾坤的可能,可是谁知道前线儿郎浴血而战的悲壮!
黎季犛弃城而逃时,欲再效仿初时灭陈天平之计,水淹三江府。
彼时正值交趾雨季,三江泄流,全赖江上数座堤坝。
黎季犛残部撤出时,不顾三江一带百姓死活,下令炸开堤坝,滔滔洪水从三江汇入,直冲三江府。
括羽耳力极强,隐隐听见雷鸣山动之声,立即号令全军紧闭城门,向高处攀登。
他与林玖、左杭、陆挺之等武艺高强者,试图凭借人力绞起城底暗河泄水口之闸,令大水通过。
然而那闸门,却被黎季犛离去时扣死。
倘无暗河泄水,此城必将被冲垮,届时数十万大军、百姓,都将葬身洪水之中。
括羽和阮友等四名南越大将潜入暗河,闸开,洪过,这四人却失去了踪迹。
无论是死是活,她都要见到他。
她走时回家换了男装。没有敢惊动爹娘,只怕他们担心。头一回揣了把薄刃在身,便带着那银龙手谕、衣裳、干粮和银子上了路。
凭着那手谕,她一路驰行官道,夜宿馆驿,换马和补给食水,终是平平安安到了交趾地界。
改作了交趾装束,凭着一口地道的交趾话,她循着天军主力大营而去。
途中时常能听闻括羽和天军的传说。
令她心惊胆寒的是,括羽失踪于三江府、尸骨无存的消息也得到了印证。
心中此前还抱着一线希望。
可这路上十多天过去,竟然仍没有括羽生还的消息。
愈走愈怕。
开始整夜整夜地无法入眠。索性昼夜纵马,赶往叱劫江——天军与黎季犛最后一战之所在。
弃马,渡一叶小舟,穿过江上重重硝烟,去往那一片海口沙洲。
似是大战初定,江面上静寂得可怕。
浓烟下淀,满地尸身,不见一个活人。
当年在关外,到底是没有去前线,不知战地竟是如此一片修罗场。
强忍着眩晕和恐惧,一步步却往尸体更多的地方走去,渐渐便见到提着担架查看有无幸存者的兵卒。见到那青衣赤带的天军军服,左钧直眼中有热流涌来,踉踉跄跄跑过去抓着一个人问道:“你们……你们找到括羽了吗?”一开口,才发现嗓子干渴、心中紧张,险些发不出声音来。
那士兵甚是警疑,见她一身交趾男子打扮,声音却又似是女子,问道:“你是何人?找我们将军作甚?”
左钧直喉中难受,干呕了两下,喘着气央求道:“我听说他失踪了,求求你告诉我,他回来了吗?”
士兵看她黑瘦不堪,满身尘土,倒像是个交趾饥民,不耐道:“我们将军回没回来关你什么事?如果想讨碗饭吃,西走十里有粥食施舍!快走吧!”
左钧直再怎么央求,士兵只当她是个疯子。聚过来好些个士兵,又有一个千总策马过来道:“上头有令,谨防奸细!闲杂人等,速速离去!”
左钧直无法,只得拿出那银龙手谕道:“我从京中过来,求见林玖将军……”急火攻心,体力不支,终是晕倒在地。
梦中血火纷飞,他手执雪缨冷戟,硝烟之中蓦然回望,笑容艳盖云天。
左钧直惊叫一声:“常胜!”猛然坐立起来,胸口似被大石碾过,沉重得喘不过起来。
一转头,却是一双魂牵梦萦的眼睛,“姐姐。”
左钧直呆呆地看了他会儿,喃喃道:“原来我还在做梦……”
伸出手试探着碰了碰他的脸,竟还是熟悉的光滑温软,就像真的一样。她睁大了两只眼睛,咕哝道:“不要不见……”仰头触了一下他的唇,见他仍在,笑得眯起了眼儿,大着胆子紧贴了上去,含糊不清道:“就这样……不要醒了……”
整个人忽的被箍进温暖怀中,唇齿被抵开,舌尖儿被吮出来不轻不重地一咬,疼得她哼了一声。却又被更用力地吻住。
“等等……”她被吻得有些喘不过气来,脑中更是一片混沌,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对——她竟然能感觉到疼?梦中的感觉,如此真实?
他一双手揉上来,她才发现自己仅被套了一件单袍,里面未着寸缕。
脑中嗡的一声,她猛的推开他,惶然道:“你……你真是括羽?”
他漆黑的眼仁儿动了动,似是不解她为何这样问。拾起膝上的软巾低头将她指头一只一只擦过,道:“如假包换。”
左钧直这才意识到自己浑身清爽,连头发都是湿的,显然是从上到下都被洗涮过了一遍……
仍无法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你……你……”
“我被大水冲走了?”
左钧直忙不迭地点头,眼神儿简直是黏在他身上,唯恐这一切都是假。他黑了好多。玄青战袍上有大片的深色暗渍,是他的血么……
他擦完她的手,将软巾丢进一旁木盆里,双手从她削瘦的肩滑落到双臂上,叹气道:“瘦了这么多……肯定又胡思乱想不吃不睡了。你看了军报?怎么不去问皇帝要我的密报?明线上探出有内奸,那军报是将计就计,让黎季犛以为我死了,放松警惕。”
握住她清减的腰肢带入怀里,含住她耳珠儿道:“傻瓜啊……我临走时是怎么跟你说的?回去罚抄一千遍!不过你竟来了这里,我真高兴……”
左钧直直至此时,心中的一块大石方落了地,呜咽一声,小兽一样将他扑倒在床上,压了上去。
“常胜哥……啊!你们……”
惊闻人声,左钧直方想起这当是在他军帐!
她平素面皮最薄,这时眼角余光一瞟,军帐门帘撩起,门口绰绰然四五条人影,登时面红如血,头低得几乎要埋入双膝里,湿漉漉的发丝坠落下来,遮住了她羞得不敢见人的脸颊。心中微恼,他这军帐,还真是任人来去!
括羽面不改色地坐了起来,镇定介绍道:“我媳妇儿,左钧直。”侧脸见左钧直的头越垂越低,恨不能抱成一团刺猬,无奈笑道:“她害羞得很。回头让她穿戴整齐了再去见人。失礼之处,诸位见谅。”
孟秋生见括羽唇上色鲜,尴尬道:“无妨,让老夫号个脉罢。”
括羽拿着左钧直的一只手递了过去。
旁边的千总和那小卒哭丧着脸道:“大将军,我们不知道这位是夫人……”“大将军,你罚我吧……”
左钧直慌忙道:“没关系!我……”
括羽笑得一脸春风:“该赏!”
林玖酸酸道:“得意忘形!括羽,别忘了军规!”向那个千总和小卒一挥手道:“走啦走啦!咱别站在这儿碍眼!”
孟秋生号完脉,对括羽道:“常胜放心,媳妇儿没什么事,就是受了惊吓,加之疲劳过度,好生休养几日便无碍了。倒是你的伤……”
左钧直吓了一大跳,也顾不得矜持,一只手在他身上四下摸索,“伤在哪里?要不要紧?刚才怎么不对我说呢……”
括羽笑着握住她手,孟秋生咳了一声,阿惹眼睛红红地别过头去。
“无大碍了。再换两次药就好。对了孟叔,她骑了太久的马,被磨伤了,给我些药罢……”
阿惹从医箱里取了一瓶儿药泥搁下,道:“给你!”提起长裙跑了出去。
孟秋生亦起身道:“好好儿休息,别累着。”
左钧直又红了脸,伸手去解他的衣袍,非要确认他伤势无碍才肯放心。
括羽拗她不过,只得褪了上衣给她看背后的白纱。左钧直见那白纱上还渗着血色,想着刚才压倒了他,定是又碰到他伤口了,眸中溢泪,定要下床去请孟秋生回来给他再看看。括羽却抱了她不许她去,“这算什么?当年打韩奉后去见你,伤可比这重多了。”
左钧直泪眼婆娑,咬着唇儿道:“你便惹我伤心罢……”怯怯然小心问道:“那还疼么?”仿佛语气重了,都会弄疼他的伤口一样。
括羽极爱她这副不禁的怯弱模样,心中情意激荡,微撅着嘴道:“不疼了,可是别处好疼……”
左钧直心惊胆战,慌忙问:“哪里?”
他指指嘴上,“姐姐刚才咬我好用力……”又指指心口:“这儿也疼,你这么远跑过来,又黑又瘦的,一身伤。——居然还带了刀!你是想闹哪样!”
左钧直窘迫垂首,乖乖受训。忽然想起什么来,问道:“你伤在背上,自己定是换不了药。难不成都是方才那个姑娘给换的?”
阿惹年纪尚小,心里想什么都写在脸上,自然瞒不过左钧直。括羽踌躇了会儿,老老实实道:“她随孟秋生孟大夫学医,她父亲就是给我取名字的军师……”
没说是,那也必然是了。左钧直作势推开他,皮笑肉不笑道:“真是青梅竹马。”
括羽初时还有几分做大将军的正经,现在已经完全变成了一副无赖模样,谄媚着又贴回去,甜言蜜语道:“吃醋我才高兴呢,吃醋是真喜欢我。我心里只有姐姐一个,什么江山,什么美人,都比不上姐姐一笑。”
一说到江山,左钧直又想起他的身世。朱镝……这个名字永远都会是悬在明严心头上的一把刀啊……
括羽见她面色有异,关切问道:“怎么了?”
左钧直软软靠上他的胸膛,难过道:“好想捷儿……你都还没见过他……”
括羽连连吻她面颊,心中叹息。她孤身前来,儿子必然是留在了宫中。若非如此,皇帝肯定半路便将她劫回去了,又岂会允她一路畅通无阻来了交趾与他相会?低声安慰道:“放心,皇帝一定会好好照顾捷儿。若捷儿少一根头发,我定反了他。”
左钧直惊得捂住他口,“勿要乱说!哪处没有他的人?”
括羽拿开她手,在她耳边吹着气道:“是吗?那我更该同你当着人面多多亲热,让他清清楚楚知道你永远都是我的人,别再打你主意了。”
左钧直双颊云蒸霞蔚,叹道:“他算是个君子。居然会救捷儿。我本以为……他不想给你留后。”略略说了生子之事,括羽愈发心疼,摸着她瘦得算盘子儿似的背脊道:“这仗完了,我再也不离开你。”
左钧直揪着他胸前衣襟,闷闷道:“这仗还要多久?……我知道你们军纪严明,军中留不得女人家眷。难道我好不容易见你一面,又要回去……”
在他面前又蹭了蹭,撒娇道:“不想回去了。罚你把捷儿弄出来。”
括羽噗嗤一笑,揉揉她的发顶,道:“宫里挺养人的,先把捷儿寄养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