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就被叶寡言给抓回来了,呜……”
莫飞飞郁愤道:“老子只恨没有早生两年,像少卿那样堂堂正正做官也好啊,免得被叶寡言欺负!”
陆挺之笑道:“或者你做女人也行,喏!”
他朝韦小钟的方向努努嘴。韦小钟正端坐白马之上,背着一箙白翎箭,矢出如流星,镞镞直中鹄的。她因是女子,不必与男子同训,只练马术和箭术。
莫飞飞哼哼怪笑:“小钟姐这是拿箭靶当太子殿下呢!”
话音未落,“嗖”的一声一枚利箭擦着他的鬓角而过,他未戴头盔,被射断一缕鬓发,惊出一身冷汗。
“莫飞飞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莫飞飞嬉皮笑脸道:“小钟姐莫要伤心,没了太子殿下,你还有叶寡言哪!”
韦小钟又气又怒,反手抓箭箭发连珠,飞蝗似的射向莫飞飞。
莫飞飞见阵势不对,翻身爬起来抱头鼠窜。然而韦小钟箭法甚好,即便他跑起来,那箭还是长了眼睛似的。莫飞飞之前早就跑得筋疲力竭,哪里还有气力再躲,只能眼睁睁看着一支箭直奔胸口而来。虽穿了胄甲,只怕还是难免一伤。莫飞飞哀叫道:“小钟姐,你怎么这么狠心!”
说时迟那时快,斜刺里一箭闪电般射来,正中韦小钟白羽箭镞与箭杆相接之处,生生将那箭断为两截。
韦小钟负气再射。莫飞飞吓得鬼叫道:“叶轻哥救我!”
韦小钟的箭法出众,又怎敌叶轻的箭既准且狠。只闻喀喀数声,韦小钟一箙箭枝尽数断折在地。
通体雪白的照夜狮子奋蹄纵身,宛如银光划空。叶轻抖开手中雪缨长枪,疾拦在韦小钟身前,冷硬吐出三个字:
“韦小钟!”
叶轻这当头一喝,如一盆冷水泼上韦小钟的头,一个激灵,顿时冷静下来。
皇上昨日在朝会上当众宣布了太子与靖海王之女沈慈的婚事。
太子已满十八岁,皇上又分明有退位之念,太子册妃,是迟早的事。朝中包括右相韩奉在内的不少大臣都先后表达过举荐秀女之意,皇上只说让太子自行决定。此前太子一律推脱,她尚暗暗高兴。这一次定了沈慈为太子妃,竟是他自己的决定么?
这一事来得如此之快,却又如此合情合理。
太子和沈慈,简直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朝中上下,没人能对这桩婚姻挑出半点瑕疵来,反而要赞誉有加。
须知今上与靖海王原本就是先皇钦指的一对儿,二人亦是两小无猜情投意合。谁知后来风云突变,阴差阳错间二人竟擦身而过,令世人唏嘘不已。
所以太子与沈慈的这桩婚事,在天下人眼中,正是弥补了今上不能与靖海王结为夫妻的一桩憾事。
更何况太子与沈慈也算是青梅竹马,据说沈慈美貌温柔,宽厚大方,还有谁比她更适合母仪天下?
可她总觉得太子并没有真正喜欢过哪个女子。她尚存着一丝的希望,以为他不会为了万里江山泯一己之真心,以为自己与他这么多年旦夕相处能换得他一朝相顾,以为……
韦小钟摇了摇有些混沌的头,迟钝地转向被林玖扶起来的狼狈不堪的莫飞飞,喃喃道:“对不起,飞飞我……”
莫飞飞嬉笑道:“若不是今天被叶寡言折腾惨了,老子岂会连你的几支箭也躲不过?小钟姐,老子虽然比你小一岁,但,嘿嘿,绝对是过来人!太子殿下三宫六院是迟早的事儿,以小钟姐你和殿下的交情,去讨个妃子做也不会被拒绝。但老子还是喜欢拿小钟姐当兄弟,宁可你拿箭射老子,也不想见你成天娇滴滴地争风吃醋!”
莫飞飞是广宁伯之孙,广宁伯虽只是闲散伯爵,却与皇帝交情匪浅,很得皇帝尊重。莫飞飞自幼是个口无遮拦、没心没肺的习性,但因心底光明磊落,颇得皇帝和太子的喜爱。
韦小钟眼圈微红,勉强笑道:“飞飞你说得对,我这种臭脾气,还是适合当兄弟。”
她说的“兄弟”,明里指的莫飞飞,暗中还是说太子。
莫飞飞正要再说,却闻钟楼钟声悠扬响起,荡涤层云。叶轻冷冷道:“散了!韦小钟留下!”
莫飞飞和左杭等互换了个眼色,一溜烟撤了。
韦小钟道:“怎么?某人今天要开金口宽慰我了?还是要看我的笑话?”
她身着绛色骑装,英姿飒爽。夕阳在她俊丽脸上镀下一层浅浅金辉,这一刹,宁静而美好。
叶轻跳下马来,扯落身上铠甲,慢悠悠道:“都不是。想和你打一架。”
韦小钟边下马边道:“开玩笑,我怎么打得过你!”话是这样说,已经挥手一掌向叶轻胸前拍去。带了她十分劲力和心中积郁,凌厉凶狠。
叶轻双手背于身后,侧身避过,道:“不动内力,让你双手。”
韦小钟不再言语,运开双掌,疾风暴雨一般袭向叶轻。叶轻果如其言,但腿脚上毫不留情。韦小钟本觉得占了叶轻便宜,开始还留了三分余地,着了他几脚之后才知他说打那就是动真格的,便也发起狠来。韦小钟身形轻盈,如灵蛇陆起;叶轻招式刚健,若虎跃生风。韦小钟一腔情伤之痛,尽数泄于这场打斗之中,一招一式无不倾尽全力,不拼得筋疲力竭不肯罢休。拆的数百招下来,韦小钟汗湿衣背,只觉得酣畅淋漓。虚晃一招哎哟叫了声,趁叶轻愣神形缓的空隙猛然一掌击落他肩,得意道:“兵不厌诈!”
不料那一掌击中,叶轻不防之下竟本能地运起内力抵抗。韦小钟只觉得手上大力一震,整个人站立不稳向后倒去,幸好叶轻捉住她手将她拽了回来。韦小钟恨道:“你又用了内力又用了手,你输了!”
叶轻点点头,放开他手,一转身跃上照夜狮子,疾驰离去。
韦小钟只觉得手上余热犹在,像一簇火苗在灼烧。怔怔看着他消失在暮色中的背影,挺直刚硬如石削仞壁,心中莫名的又酸又辣,张着嗓子喊了一声:“叶寡言!”却又不知道想说什么。
繁楼如梦(一)
大楚战时,曾军费不足,不得不借酒榷之利,酒务收为官监。各种赡军酒库、赡军犒赏酒库、赡军激赏酒库、回易酒库、公使酒库等纷纷起建。天下平定之后,皇帝命将酿酒权下放,官酒库所营酒楼允许买作私有。是故私家酒楼雨后春笋般兴起。郢京乃国之首善,八方通衢,繁华为天朝之最。坊市之中,酒楼林立,号称有八/九七十二家。尤其是朝天门街市一带,彩楼相对,绣旆相招,掩翳天日。
酒权初放之时,官酒库常欺私贾。直到北地大商刘徽来到郢京盘下在战火中烧得只剩半座的繁楼,此状才开始逐渐改观。
刘徽盘下繁楼之后,一改繁楼过去独门独栋的构造,在琼玉海畔平地立起七座楼宇,呈众星拱月之状。楼宇之间飞桥相连、暗栈互通,竟似迷宫一般。初来乍到的客人往往一入繁楼便眼花缭乱,不知人间岁月。只得见珠璨玉翠,兰膏明烛,罗绮美人衣香鬓影,往来袅袅婷婷似神仙,真真是人间仙境。
繁楼卖酒,却又不单卖自酿之酒。天下酒坊,皆可在楼中竞得一席之地沽卖。若有愿意出价者,亦可点繁楼美貌女子招徕宾客。市食蔬鲜,俱得如此。刘徽长袖善舞,官商两道左右逢源,更为官酒库专门辟出旺档银台,红玉绿珠任其挑选。官家乐得享用,繁楼也得以自官酒桎梏中拔地而出,独领郢京酒楼风骚。后来更有熙春楼、花月楼、赏心楼等诸多私人酒楼群起效仿,然而再无一楼能与繁楼争春。
左钧直站在繁楼彩画欢门之下,绯绿帘幕随着人进人出翻飞飘动,身边花月春风,袭面脂香粉浓。
扯了扯身上崭新的白缎袍子,她不由得叹了口气。
一晃三月,她如约给刘徽写了三本,然而刘徽却没给半句回信儿。前几日却着了刘歆传话,让她这日晚上去繁楼见他。又说去繁楼万不可穿得太寒碜,让刘歆给她去买了几件新衣。
春风繁楼醉,一笑百斛珠。
繁楼这个销金窟儿,她是断断不爱去的。
倒不是因为担心刘徽把她怎样了。她自幼似男儿一般读书受教,知耻守礼,虽父母开明,却仍自书中带来七分文人清高习气,不肯近那烟花之地。
只是刘徽要她去,她便得去。谁让他拿捏着她的死穴呢。
正值清明前煮酒期,御街上处处可见销金红褙子的琤琤美姬,乘坐绣鞯宝勒骏骑的风流子弟。浮浪闲客骈肩累足,穿梭于如云秀幕之间。真不知白日那“雕鞍玉勒三千骑,金鞭争道万人看”的迎酒穿市,又是何等的盛景呢。
左钧直深吸了口气,握着袖中玉牌,掀帘入了繁楼。
楼廊上下千灯荧煌,耀得楼中宛如白昼。廊庑之中花木森荣,酒座潇洒。楼下散座百八十副桌凳,盘盏壶盂,皆用银器。楼上珠帘绣额,参差可见十数名丽妆袨服的少女,头戴杏花冠儿,或倚或坐于阑干之侧,莺声燕语,好似画中人。
身边欢客往来不绝,左钧直深觉自己与此处格格不入,浑不自在地让到了一边,四下张望想着当如何去找那刘徽。
忽听见楼上几声惊喜的叫声,马上便闻脚步骤响,那一圈廊台之上,顿时聚满了无数绚美女子,引来楼下一片惊叹艳羡之声。左钧直这才知只有无名妓/者才在外招徕,有名儿的俱是深藏邃閤的。随着楼上女子的欢呼之声,楼下诸客也纷纷站了起来。左钧直正奇是出了什么新鲜事儿,却见角门中走进八个少年来。
那八人进了角门便很快有着蓝衣的座主前来恭迎引导。须知这繁楼七座,各有座主总领事务,只有高官显贵,方得座主亲迎。
左钧直见那几人年纪极轻,小的十三四,大的也不过十七八,一个个凤表龙姿,不似凡俗,穿着打扮除了颜色不同,竟都一致。心念一动,莫非这几人便是传说中的太子侍读“八英”?
竖起耳朵,果闻旁边酒桌上的长须人道:“……据说今日是吏部尚书的长孙陆挺之和总督京营戎政叶葵幼子叶轻的生辰,叶公子满了十八岁照例是要退出侍读班,入军为将了。难怪八英竟会齐齐出现在繁楼。”
那人对面的短须人道:“不是说太子侍读去年年末又新进了一人么?怎的不见?”
长须人笑道:“嗨,那孩子小着哪,怎能来这种地方。”
短须人道:“这事儿我还一直好奇来着。太子已经成年,不是不招新侍读了么?那孩子又是如何入得武英殿?”
长须人道:“那孩子颇有些来头,正是穿云箭罗晋罗大将军的养子……听说模样儿长得极好,只可惜刚生下来就没了爹娘,连个名姓也无,只被唤作括羽。”
短须人笑道:“这名字倒是有趣,一听便知是武将所取。”
长须人道:“可不是。据说罗将军的部下是在西关的一座破庙中寻到那孩子的。恐怕也是个什么大户人家之后,护着的随从不少,俱被流寇斩杀,金银财物洗掠一空,连身份都查不出来。那孩子被乳娘藏在佛像腹中,方逃过一劫。襁褓里也没什么信物,唯独手腕上红绳系着个朱色花梨木小箭吮指,其上还有两枚雪白翎羽,十分玲珑精致。罗将军本就善箭术,一见投缘,便给那孩子取了名儿叫括羽。”
左钧直心道难怪罗晋将军逝世后那养子便没了音讯,原来是被皇上接到了京城抚养……人说皇上无情,其实还是有情的。她想到罗晋那养子括羽的身世竟这般凄苦,顿时觉得自己生下来有父母相伴十年,如今还有爹爹在身边,已是十分幸福。心中不由得对那括羽生了几分怜悯同情之心。
楼上女子一个个胆大无惧娇声浪笑,“少卿哥哥”“叶轻公子”“飞飞相公”“左小心肝儿”地一通乱叫。左钧直渐渐也将那几人与名字对上了号。虞少卿、叶轻、韦小钟三个年纪稍长,在一片调戏示爱声中不动声色;陆挺之和段昶则是低头微笑,偶尔抬头看上几眼;林玖和左杭二人年纪小些,亦是刚得准入繁楼,大约没见过这等阵仗,紧跟在最后满面飞红。唯独莫飞飞一人一副风流倜傥公子哥儿的模样,挑眉眨眼儿地挑拨楼上女子。这八人各有千秋,俱有拥趸,难得的是都无骄横跋扈之气,任谁见了都会喜欢。左钧直只闻长短须的两名酒客道:“……哪家的姑娘能嫁给这其中的任一个,这辈子都是有福!”
太子登基,这些侍读少年必然都是新帝心腹,此生富贵无量。左钧直的目光,却更多地落在了韦小钟身上。
她是女子,人尽皆知。扮起男装来,灵秀英气,不输身边男子半分,所以喜爱她的姑娘们竟也不少,一个个直呼“小钟公子”。
崇光一朝,虽是女子为帝,但绝对是异数。若非女帝出生便带了祥瑞,亦恰好应了最后一名大国师的临终谶语被视为中兴大楚的天降神女,她想要顺利登基为帝,必难得天下归心。这个天下,到底还是男子为尊。
韦小钟能与太子、其他男子侍读共同习文修武,已属难得。要让女子同男子一样考科举、任朝吏,那几乎就是痴人说梦了。
左钧直羡慕韦小钟。虽然是男子打扮,她终究是以女子身份堂堂正正列为“八英”之一,光明正大地同其他青年男子一同出游。能出武英殿,复入文渊阁。文渊阁,那是她何等向往的地方啊……
那二人继而论起朝政之事,只道太子将在今岁纳妃,恐怕明年有望登基为新帝,又说左右二相暗中相争,右相韩奉有上风之势云云。左钧直从那俩人话中方知他们是醯醢商人,与内廷的尚膳大太监相熟,所以晓得这么多的宫中消息。听了会,忽见二楼一个窈窕身影十分眼熟,竟是翛翛,慌忙躲到了旁边的花架之后。
给刘徽写世情小说的事情,她并未同父亲直说,只道是在三绝书局谋了个誊抄差事。来繁楼这事儿亦是瞒着父亲的,若是翛翛说与父亲知晓,那便麻烦了。
然而翛翛竟似也看见了她,面露疑惑,款步下楼朝她这边行来。
左钧直回头琢磨着要从哪条路逃跑,却见楼角闪出一个纨绔,浮浪地握住了翛翛的手臂。
“让爷看看……哟,这不是十年前一曲红绡不知数的翛翛姑娘么!”
那人声音嘹亮,翛翛这名儿当年红遍江左,楼中顿时静了下来,无数双锃亮的目光投了过去。
翛翛微微拧眉,想要抽手却被他握的更紧,只得曼语赔笑道:“徐爷见谅,翛翛早已不在楼中侍奉。”
翛翛识得,这人正是金吾前卫指挥使徐暧。此时他满身酒气,早已把官家风度丢在了一边。
徐暧大笑道:“翛翛姑娘一拧眉儿,爷我心里就爱得紧。十年前就同爷睡过,还讲究什么侍奉不侍奉的!”他伸手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