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
嗯,他应该不会去。往年若不是她拉着他一起去看,他也是不会去的。虽说她拽了他去,实际上是想拽了太子一起去。
这人,甭说隔两个月,就算隔两年、二十年,也不会改了他这惜字如金、不爱凑热闹的毛病。
“我出去了这么久,你没什么话想对我说么?”她言语带笑,试图活跃气氛。
外面沉默了许久。
忽闻一道利刃破风之声,凌厉呼啸而来。
韦小钟手下丁啷一声,绣春刀遽然出鞘。却听见“咣啷”“啊呀”两声,金辂门侧赫然落下一只握刀断手。韦小钟猝然心惊,不是因为那断手,而是为那刀——刀脊微曲,双面血槽,刀刃细而锐利,分明就是她在东南海瀛一带所见过的扶桑忍者刀。
扶桑盘踞东海列岛之上,自大楚裂国,国力由盛转衰之后开始频频犯边。数十年前,云中君霸天姥城、称雄东吴时曾大败扶桑。扶桑元气大伤后龟缩数年,近来却又蠢蠢欲动。她赴边查案时觉察出谋害太子者与扶桑人有染,不料扶桑忍者来得竟是这般迅捷。
毫不犹豫斩落青棉厚帘,眼前几道人影扑错飞梭,叶轻和四名翊卫已经和来人动起了手。
来者不下十人,黑衣如魅,身形飘忽。韦小钟绣春刀横天画出一个掠字诀突入阵中,口中叫道:“扶桑忍术诡变多端,大家多加小心!”
黑衣忍者见金辂中扑出一个身着红衣官袍的少年,阵法稍现疏滞。叶轻长剑凝霜,身与剑合,一式晓天画角催起苍茫剑气,残星落时血光数道骤起。
韦小钟想到那些忍者的目标当是太子,发现所刺非人之后应该退却才对。然而只见为首之人桀桀数声,余下忍者变幻阵形狼扑又上,竟较方才更显狠辣。
叶轻陡喝:“翼轸二分,击其双胁!韦小钟掠阵!”二指一错,一枚响箭伴着尖锐呼啸之声射入夜空,爆出五彩烟火。
叶轻连杀数人之后,双方人数已经相当,有何必要传唤助手?韦小钟只道他是觉得自己身为女子,技不如人,怒道:“你小看我!”说着绣春刀一挥,猱身而上。叶轻眉冷面黑,剑气如虹直夺为首那人。
韦小钟一手绣春刀法十分精湛,数十招逼得一名忍者连连后退。韦小钟奋起一刀自那人眉心劈下,大喝一声“着!”
明明看着是将那人一分为二,刀下却不觉有任何阻力,一缕黑烟随风而散。韦小钟大骇,脑后风声突兀而来,慌忙反身退避。尖利刀锋刺颈一痛而止,只见那人喉结处被钉上了一枚袖箭。箭尾叶形,正是叶轻的。
韦小钟鼻头沁汗,扭头看见叶轻剑芒暴涨,与那首领恶斗正酣。
擅长烟火术,临兵列阵,扶桑忍术两派中的甲贺流望月氏。那首领当是个上忍。难怪叶轻如此谨慎。
韦小钟手心发凉,眼见一名忍者又行将烟隐,抽身一刀斩落他的头颅,然而那忍者刀已然插透了对面翊卫的心脏,一拉一划,脏器奔流而出。
杀气铺天盖地,刀光剑影一簇簇涌雪千堆,惊涛骇浪间无处闪避,唯有尔强我更强。
韦小钟侦案在外,搏杀格斗不是没有经历过,但似这般你死我活的血战还是头一回。忍者和翊卫的鲜血不断溅上她火红衣袍,渗而不见,那浓烈的腥味却愈发刺鼻。她手上绣春刀招式愈狠,心中愈寒。那些人置太子于死地的决心是有多大,竟找上了酷烈至此的扶桑忍者。
展眼间四名翊卫三死一伤,韦小钟大腿被刺穿,委顿在地。
黑衣忍者只剩下首领一人,武艺奇高。叶轻被他八方手里剑几次险些射中,划破衣袍。韦小钟知那手里剑角上淬有剧毒,一颗心嗓子眼狂跳不止,担心叶轻受伤,竟不觉得自己创口疼痛。
空旷的街道上哒哒马蹄声由远至近,火光隐隐。那黑衣忍者知是亲军赶来,手上招式愈发如疾风暴雨一般。
叶轻等的就是此刻。
欲速则不达,念动则神涣。
韦小钟见他目止如水,若秋叶静羌。身形如飞鸟掠空,手中长剑抹开秋水涟波。叶家三十六式秋叶剑法名扬天下。相传总督京营戎政叶葵当年仗一柄秋叶剑,万军之中取敌将首级。而如今天下太平,秋叶剑法便只闻其名,不见其形。
叶密鸟飞碍,风轻花落迟。
韦小钟暗暗惊艳。原来叶寡言的剑,除了刚悍峻猛之外,也可以使得这般潇洒。
黑衣忍者见叶轻身法陡变,剑走轻灵,姿态娴雅有似闲庭信步,便知他有心拖延时间。顿时幻化千影,杀招迭出。韦小钟只觉二人身形如乱花凌飞,一时竟分不出谁是忍者,谁是叶轻,只看得人恶心欲呕。
叶轻神凝于剑,忍者逼攻之势如黑云压城城欲摧,他只守正于心。他很清楚自己的修为不如对方,不过依赖秋叶剑法勉力支持。他赌的是秋叶剑用老的那一刹,亦正是忍者的躁意层层积砌、破绽最大的一刻。
忍者九字箴言,开首便是“临”字。不动不惑,不乱不破。照望月氏的规矩,忍者若不能毕其功于一役,便须切腹谢罪。此上忍固然不惧死,但若死是因为没有打败自己这个不如他之人,那才是他无法忍受的耻辱。
最后一式“九月寒砧催木叶”一出,忍者便觉出了叶轻强弩之末之意,目中精光大盛,长刀擎天,一斩鬼神惊!
然而那一击石破天惊,却只是削断了叶轻头上的幞头。下一刹便见洪波涌起,剑势滔滔,宛如无边落木萧萧而下!纵然他一再烟遁,总逃不出那高树悲风。
秋叶剑法,何止三十六式。世人但见“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那草木摇落的萧瑟,却往往不知还有落木千山、海水扬波的磅礴浩瀚。
长剑自忍者肩窝刺入,没至剑柄。抽出那剑,血柱冲天。这一剑耗去叶轻毕生修为,成则逃出生天,败则必死无疑。他长发披散,筋疲力竭,目光却如天际孤星一般熠耀。以剑支地缓缓站直了身子,一步步向韦小钟走去。
韦小钟这才发现腿伤疼得厉害。她看着叶轻蹲下来,撕下深青衣袂为她扎紧腿伤,依旧是眉眼森寒,她却忍不住泪了。
陡然只见叶轻背后黑影一闪,白光疾落,那受伤翊卫惊惶叫道:“小心!”韦小钟伸手猛推叶轻,却被他握住手臂,微微侧身反手一剑扎透身后那人胸膛。她眼睁睁看着细长锐利的剑锋透过叶轻的左肩肩胛而出,随即往下一勒——
滚烫的血沿着血槽至刀尖滴到她的胸前,透过层层冬衣和肌肤胸骨渗进了她的心口,仿佛化作比忍者刀还要利的薄刃,无情凌迟着她的心房。
他一声未吭,连哼都没有哼一下。这人受了疼,仍是懒得叫一声么!
他躲得开的。他对身后那刀的来势、方位、速度、力道都算得十分精准。可他就是算得太精准了。
他知道他躲得过。可他苦战之后力道尽竭,却没有办法带着自己一起躲过。那刀若是下来,自己必死无疑。所以他宁可去接那一刀。他侧过身避过了要害,却未料那忍者重创濒死,竟还是拼尽气力往下拉了三寸。
韦小钟想她的表情一定非常的狰狞扭曲。她看着叶轻的发落下来,血落下来,脸上竟现出一个从未见过的笑,像是冰棱上折射的阳光,夺目耀眼。
“莫哭……死不了……”
翊卫鸦青色的衣袂在她眼前密密飘过,融成一片。叶轻、她和那名翊卫都被抬上马车。她握着叶轻的手,木木然想着,叶寡言,你还欠我一个回答,你一定要回答我的。
黄钟初音
崇光二十二年二月,上命礼部尚书祖宜尊、礼部右侍郎兼翰林院学士姜离为会试考试官,主持春闱。二月初九、十二、十五接连三场科考,合共九天。天下考生齐聚贡院,盛况空前。
明严负手站在御案之下,微挑着一双凤目。殿中祖宜尊、姜离二人,正各执一词,为了一名举子是否能为贡士而针锋相对。他的母皇则恍若置身事外,慵懒斜倚在龙座之上,手执一卷,葱管儿般的手指一张张拨过书页,一目十行。
前几日锁院阅卷,共选出优良试卷二百一十三张。拆卷之后,祖宜尊和几名同考官却执意要从贡士名单中裁除一名名叫寿佺的举子。以往贡举中这种事情并非没有发生过,然而裁除寿佺的理由却十分特殊,并遭到了姜离的反对。
其一,寿佺是北齐遗臣寿氏的嫡系子孙。
其二,寿佺之卷中有引两句经文之外的词句,许多考官不知其出处,但觉锦上添花,便一笑放行。后来才知是出自时下风靡南北的世情小说《嘲哳曲·情僧逸史》。
“礼闱何等庄严之试!此子以狭邪亵言与孔孟经义并论,无所忌惮至此,实乃大逆大恶!”
“我朝圣上开明,先后废明经、墨义,改试经义、策论、经济,本就是为海纳百川,不拘一格用人才,祖公为何仍要拘泥于此呢!”
祖宜尊争得面红耳赤,姜离始终含笑相对。他对祖宜尊恭恭敬敬,言语上却丝毫不让。祖宜尊强调引经据典,言出有据,他就援引经典、条陈旧例与他相抗。祖宜尊也算是二朝老臣,文坛大儒,在朝中历来是强势做派,不料晚节不保,栽在了姜离这个后起之秀身上。姜离任礼部右侍郎后,凡意见与祖宜尊相左时从不像其他臣子一般妥协退让,而是据理力争。祖宜尊和姜离二人的角力,一向为朝中其他臣子所津津乐道,亦成新旧朝臣分庭抗礼的一个风向标。
姜离有胆量把祖宜尊气得吹胡子瞪眼,祖宜尊却又拿他无法,背后的原因亦是人尽皆知。
姜离是女帝的宠幸“佞臣”。
无人知晓姜离与女帝是如何相识的,只知女帝自北境流亡归国,身边便带着这样一个风神秀彻、言语辛辣却偏偏经纶满腹的少年。女帝以长公主之位听政时,姜离方十二三,为女帝掌制诰。宠幸佞臣之名,便自当时而起,直至女帝大婚之后,方无人敢再明提此名。而姜离自低阶品步步升至礼部右侍郎之位,并未获殊恩越拔,全凭一己之能,故而朝政对他的争议亦渐渐平复。但他常为他人所不敢为,言他人所不敢言,女帝从不曾有过非议,却可显见逾二十年宠幸仍在。
祖宜尊犹自不服,明严忽道:“祖公言语中对那《嘲哳曲》了如指掌,似是下过一番功夫研读过?”
祖宜尊一张老脸顿时有些挂不住,进退两难。那《嘲哳曲》颇多风月艳情,他向来提倡礼教伦常,号称要振三纲,明五常,正朝廷,励风俗,又怎好承认自己看过这书?然而他确实又是看过的。不但看过,还对其中犹抱琵琶半遮面的艳词心有戚戚焉。祖宜尊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讷讷无语。
明严勾唇笑道:“然祖公所言甚是,清流之途怎可引淫/秽之词,此风不可长。不知此前定了寿佺为几名?”
姜离道:“本是定了三甲之一。”
明严点头:“那便拿出头十名之外。此人最终如何处置,三月初二殿试之后再作定夺。”保了寿佺的贡士资格,却降了他的名次,算是随了姜离之意,也顾全了祖宜尊的面子。
祖宜尊看向女帝道:“此人终究是北齐遗少,皇上真要铨选入朝?”
言下之意,是不服太子之议,非要皇帝金口玉言,做最终论断。明严面上浮冰浅涌,目色深幽,不做言语。
女帝合上书本,拥了金绣厚重的云龙常服缓缓起身,雍慢道:“朕一统天下凡十年,何来北齐?何来遗少?”那重威凤目未擦过玉阶下几人之身,却足以让听者脊背发凉。
祖宜尊虽自诩两朝耆宿,资格匪浅,听了这一语也不由得心中悚然,暗责自己说错了话,当下不敢多言,唯诺告退。
祖宜尊和姜离二人退下后,女帝忽而大笑起来,将袖中那卷书拍在御案之上,道:“确实是本奇书。难怪姜离会偷偷拿与朕看。”
明严见那书卷里页的文字分明就是《嘲哳曲》,却被剥了封皮,贴了个《周易本类》的壳子,不由得暗笑姜离三十多岁的人了,还这么多精怪心思。
“前朝科考八股,不是曾出过一道题叫‘以杖叩其胫阙党童子’么?”
明严笑道:“是,拼了《论语·宪问》中‘原壤夷侯’章的末句与‘阀党童子将命’章首句的前半句。这等八股题害人得紧,母皇废八股实在大快人心,便让祖宜尊耿耿于怀去罢。”
女帝道:“是啊,这书中说‘那秦生一见此题,挥毫而成。后知贡举锁院评阅,怒而焚其卷。原来秦生文云:“一杖而原壤痛,再杖而原壤哭,三杖而原壤死矣。三魂渺渺,七魄沉沉,一阵轻风,化为阙党童子。”’可真真笑煞人也,也不知那‘癫语生’如何想来!倘朕遇此文,必点为头名!”
明严道:“不瞒母皇,此书儿臣亦读过。这‘癫语生’以代圣人立言的笔法,代孤臣孽子、才子佳人立言,极尽虚构想象之能事,委实大胆,绝非市井中一般的小说家——想必是哪个不第考生的宣腑之作。”
女帝摇头笑道:“朕不这么看。此人嬉笑怒骂,却丝毫不带怀才不遇的郁郁之气、羡鱼之情。又兼文笔细腻,辞藻警丽,哪是今世汲汲于名利的男儿写得出的。”
明严辩道:“未尝没有不为功名利禄的……”
女帝摆手道:“朕是说,这‘癫语生’,是个女子。”
明严惊讶不已:“当今天下,女子皆束步闺阁,哪来这种博览群书、历阅八方的?看着书中所言,倒像是三教九流无所不猎,哪家的女儿敢养成这样?”
女帝斜了他一眼:“朕若不坐这个位置,未尝写不出来。”
明严汗颜道:“母皇您那是……”
女帝打断道:“叶轻怎样了?”
“已无大碍,只是得静养上三个月才能复元。”
“你确定要去?”
明严抿唇,“一定要去。”
女帝转身叹了口气道:“你父君曾被扶桑人伤过,朕还是……很担心你。”
“儿臣会小心。”
女帝前所未有地踌躇了片刻,“朕本来……不会生你。朕那时的身体,已经不适宜受孕。只是为了留住你父君,才一时气盛偷偷要了你。你父君知道后虽勉强同意与朕成婚,却气得三个月不同朕说话……他担心我们母子担心得都白了发。所以你若是……”
明严心口大震。这件事情母皇从未同他说过。他竟从不知自己未有弟妹,是因为母皇不能再生育。而母皇育他,竟是如此之难。他一直觉得是这身份让他不能像其他孩子一般享受父慈母爱,却未真正意识到,父君母皇对他的爱从不输于其他父母半分。
他轻轻上前握住女帝微凉的手,笑道:“为韩奉和扶桑人牵线搭桥的要害,就在那个海帮二帮主沙荣身上。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