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氏三人被颠的七荤八素,紧紧相拥,团成一团,不到片刻,车内已是传来丢丢嘤嘤的哭声:“母亲,大哥,丢丢难受!”孩童的哭声极为凄厉,让那车夫心中一软,不由慢下了速度。徐膺绪凌厉的眼风冷冷扫过,车夫吓得打了个哆嗦,却是再也不敢减速。
徐膺绪带着几名侍从,押着马车飞快的向城北奔去,就在快要出徐府巷子时,车前突然冲出一人,只听几声马嘶鸣声,马车停住了。徐膺绪满脸涨得通红,提起鞭子就要向那人抽去,只听那人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却是一名女子。
徐膺绪微微一愣,只见那女子跪在地上,双手伸直拦住车马,声嘶力竭的哭诉道:“将我一块带走吧,我是马进周的姨娘,求求你,带我一块走吧。”那女子抬起头来,只见其二十七八岁年纪,披头散发,满脸泪痕,绝色的模样却是依稀可辨,此人正是柳姨娘玉香。
马进周有个洪武帝御赐的侍妾,生得绝色倾城,还为其诞下一子,这在京师权贵圈子却是人尽皆知。看来马进周的这个侍妾正是寻子而来,徐膺绪暗忖,反正都是作为人质,多一人岂不更好,他唇角微勾冷笑道:“马进周倒真是好福气,贤妻美妾,还这般争相赴死,真真是四角俱全。我就成全了你。”
宋氏在车中见到柳姨娘,眼泪禁不住滚滚下落:“玉香,你这又是何苦呢?”玉香凄然道:“夫人,玉香这一生孤苦无依,遇上老爷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幸运,玉香无能,只能尽力为他保住您和两位少爷,甘苦与共,绝不偷生。”“姨娘……”丢丢哇哇的哭叫着,宋氏再也忍不住,与玉香两人相拥抱头痛哭。
徐膺绪与徐增寿、李景隆顺利的在太平门会合,带着马进周的妻妾二子向北边行去。而他们的长兄魏国公徐辉祖却是轻车熟路的带着侍卫们赶到西园。这时的西园早已是人去楼空,他无奈之下,只好带着人马又赶回万宝楼。
几十万大军攻城,却是不费吹灰之力,而失去首领的京卫叛军如树倒猢狲散,跑的跑,降的降,短短一个多时辰,南京城内城十三城门尽开。大明新天子朱允炆带着蓝玉、马进周等文武众臣与几十万军队,堂而皇之的进了南京城。
到了九月廿五日凌晨,新皇已完全掌控了京师大局,一面派人重新整顿收编京卫及禁军,一面派人安抚被扣押而劫后余生的文武百官,一面让军队散至南京城的大街小巷维持秩序。又过了两日,除了街头来来往往维持秩序的士兵,南京城几乎已看不出几天前兵乱的痕迹。
魏国公徐辉祖与梅殷、马维璋两位驸马亲自将朱允炆迎入城内,徐辉祖抬眼扫了扫新皇,面容虽是平静,笑容却不达眼底,有意无意的四处张望,眼中偶尔露出丝焦虑。都说皇太孙太孙妃青梅竹马,感情甚笃,如今看来果不其然,魏国公何等玲珑剔透之人,只转念想了想,便已大致明白皇帝所想。
徐辉祖上前两步,低声道:“皇上,紫禁城尚是血迹斑斑,宫中侍卫尚未清理,太孙妃殿下已随宁国公主回驸马府歇息。”朱允炆微松了口气,却听徐辉祖顿了顿,继续道:“皇上,马侍郎夫人及两位公子被叛兵们掳走了,太孙妃殿下至今还心思郁结。”朱允炆身子一顿,朝徐辉祖点了点头,沉声道:“卿有心了。”
朱允炆向众臣简单交代了几句,想也未想,随手拉出一匹战马,翻身而上,慢悠悠丢下一句话:“朕去接你们的皇后了。”众臣面面相觑,过了半饷方才反应过来,这位少年天子已是扬鞭纵马向厚载门的宁国公主驸马府奔去,只留下一个模糊的背影。
婉儿斜倚在客房的床榻上闭目养神,经历了几日的奔波和惊吓,她已是疲惫不堪,脸上泪痕早已洗尽,眼睛却是微微浮肿。“婉婉……”婉儿猛的睁开眼睛,似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坐起身子,有些迷茫的向门口看去。
一身戎装的男子站立在门口,风尘仆仆,唇角胡子拉碴,显得有些邋遢,双眸通红,显见已是多日不眠不休。婉儿怔怔的看着面前的丈夫,只觉短短几日不见,竟是有恍如隔世的感觉。她顾不上自己挺得老高的肚子,身手敏捷的从床头一跃而起,光着脚丫就往允炆的身上扑去。
婉儿双手搂住允炆的颈子,直直的打量着他,张了张嘴,过了半饷,哇的一声痛哭起来,她将头紧紧的靠着允炆的胸膛,涕泪横流,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朱允炆眼睛有些酸涩,他轻轻的拍着婉儿的背脊,感受着胸口温热的泪水,直到女人哭得一抽一抽几乎岔气,方才回过神来,开始笨手笨脚的劝慰着。
“婉婉,乖婉婉,别哭了!”朱允炆心疼的哄着怀中的小妻子,慌乱的擦拭着她脸上汹涌而出的眼泪,那泪水却是止也止不住,让人手足无措。“婉婉,婉婉。”允炆不停的唤着她的名字,亲吻着她的鬓角和脸颊,直到怀中女子的情绪渐渐平复下来。“允炆,母亲和弟弟们……”婉儿抬起头,只觉得眼中的泪水又要奔腾而出。
“你放心,我马上派出最好的锦衣卫,最好的暗卫,定会将他们救出来。”朱允炆口中忙不迭的承诺着,发誓赌咒半饷,怀中的女子方才勉强止住了哭泣。
洪武二十七年九月,大明开国洪武皇帝驾崩,卒于乾清宫一场京卫的叛乱,而他的去世不但引来了史无前例的口水仗,还引来了大明开国近三十年来的第一场内战。这场战争持续了整整三年,波及大明近十几个行省,牵涉军民上万万人。
洪武皇帝的小殓、大殓依序而行,嗣皇帝朱允炆在乾清宫恸哭了三天三夜,南京城的大小寺庙击钟三万杵,京城内禁屠宰十九日。值得一提的是,嗣皇帝下旨,令分封在外的亲王、郡王、王妃、郡王妃、郡主就地哭临致丧,而严禁回京奔丧。
洪武廿七年十月,皇太孙朱允炆在群臣的劝进之下登极,定年号“建文”。新皇在颁布即位诏书后,为已故的洪武帝上尊谥“钦明启运峻德成功统天大孝高皇帝”,庙号太祖。新皇随即又册封了太孙妃马氏为皇后。大殓后七日,太祖棺椁梓宫发引,葬至孝陵,与孝慈高皇后马氏合葬。
太祖猝死,并未留有遗诏,建文帝曾想依照古制,令后宫没有生育的嫔妃殉葬,却被皇后马氏制止了。马氏曰:“殉葬是秦代以前的丧葬制度,秦始皇死后,秦二世便将其父无数的后宫女人全都处死了,因天怨人恨,方引来秦二世而亡。汉高祖刘邦当皇帝后,果然地废除了这一没有人性的陋俗,汉室仁慈,故而能绵延几百年。”建文帝深以为然,故放弃了殉葬之旧例。
就在太祖皇帝棺椁发往孝陵之时,一飞骑与长长的丧葬队伍擦身而过。太祖魂魄尚未安息,千里之外的北平,燕王朱棣已反。
作者有话要说:
哗啦啦啦,终于靖难了。。。。。。大战开始。。。。。。
、马进周计出连横
明太祖梓宫发引的当日,建文帝衰服行诸礼如仪。包括凉国公蓝玉、兵部尚书马进周、魏国公徐辉祖、翰林学士黄子澄、宁国公主驸马梅殷、永嘉公主驸马马维璋、定远侯王弼在内的文武众臣皆身着麻布员领衫布冠、麻绖、麻鞋,步行送棺椁至朝阳门外,行遣奠礼。
众人目送着棺椁渐行渐远,直到彻底消失在视野中。作为新晋的国丈、新任的兵部尚书,马进周成为了文官们的焦点,他客气礼貌的与群臣交谈着,一如既往的清隽儒雅,两颊却是有些微削。不到一会儿功夫,他身边的人竟是愈来愈多。马进周只觉一阵眩晕,身体微微有些踉跄。
蓝云远远的打量了番好友,微微叹了口气,转过头询问身旁的杨时:“嫂子他们还没消息?”杨时眉头紧锁,有些无奈的摊了摊手:“派出去的人手一路尾随北上,直到他们进了顺天府地界。在北平燕王的地盘上,就是我们锦衣卫也束手无策。”
蓝云眼见应付着文官们的马进周愈发疲惫,蹙了蹙眉,口中低声抱怨着:“这帮文人可真磨叽。”他朝杨时挤了挤眼,“你这锦衣卫瘟神的名头,此时不用还待何时。”杨时摸了摸鼻子,也不多话,穿过人群走至马进周跟前,肃容道:“马尚书,皇上有请。”
锦衣卫指挥使已是人烦鬼厌,方才还将马进周团团围住的官员们立时如鸟兽散。蓝云与杨时一左一右伴着马全回到马府,只见马府外已候着顶青顶小轿,轿帘一掀,走出一人,却是让三人大吃一惊,不由面面相觑。此人正是与他们相交无几的魏国公,身旁还跟了个十来岁的小厮。
徐辉祖似是没注意到几人的诧异神情,他走上前朝几人拱了拱手,压低了嗓子道:“几位大人,在下有要事相商。”马进周微微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做了个请的姿势,将徐辉祖往府内相让。待得几人进到马府书房,马进周屏退了左右,徐辉祖身边的小厮却是动也未动。徐辉祖微微一笑,也不说话。
蓝云全神贯注的品茗,时不时的口中赞叹几句;杨时在书房中漫不经心的东看看,西瞧瞧;而马进周却只是静静的坐在那里,眼睑微垂一言不发。几人就这般僵持了半饷,徐辉祖心中长叹,老四啊老四,与这样的几人作对,你们焉能不输?
徐辉祖哈哈一笑,打破了屋内的沉默,他笑着指着身边的小厮介绍道:“他父亲,就是北平燕王府长史葛诚。”话音刚落,只觉屋内的气氛一滞,三人齐齐的向那小厮看去。那小厮生得唇红齿白,想见也是富贵窝里长大的,衣衫齐整利索,眉眼间却是带着丝倦色。
徐辉祖继续道:“这孩子,快马加鞭,从北平至京师仅仅用了三日功夫。”他向那小厮扬了扬下巴,“小葛,这三位大人都是朝廷肱骨之臣,还不将你父亲的话原原本本说来。”小葛应诺,许是早已打好腹稿,想也没想已是口齿伶俐的娓娓道来。
“自九月以来,燕王爷已经数次遣使前往西安、太原、开封、武昌、青州、长沙、兖州。”这句话犹如晴天霹雳,瞬间让屋内镇定自若的几人破了功。蓝云手中的茶盏一歪,差点跌落在地;杨时几乎是跳了起来,急急走至小葛面前,凑到他跟前;而马进周猛地抬起头,面色已骤变。
与自己初听时的反应也相差无几,徐辉祖抿嘴一笑,露出几分孩子气的志得意满。蓝云皱了皱眉头道:“九月?正是在皇上劳军后不久,果不其然,燕王那时就已开始筹划。”杨时冷笑道:“燕王爷打的真是好主意,辽、宁、谷、代、晋、秦、庆、肃王,这几位拥有最多护卫甲士的守边藩王,竟是一个不落。”
马进周低头沉吟片刻,方才看向小葛,问了个几人都忽略了的问题:“几位藩王作何反应?”小葛想了想道:“除了代王做了明确的答复,其他的藩王爷都还在观望。”众人此时方才微微松了口气,代王妃是徐家次女,作为燕王的连襟,代王这般立场却是不以为奇。
马进周站起身来,对着徐辉祖拱了拱手,已是少了几分疏离与提防,“兹事重大,我们即刻进宫,向皇上禀报。”
朱允炆登基后,将自己跟随洪武帝身旁时常住的乾清宫西暖阁收拾了出来,作为自己的寝殿,虽是如此,因婉儿快要临盆,他大多数晚上都宿在坤宁宫。而洪武帝原先的寝殿被布置成了书房,朱允炆经常在这里接见大臣。
乾清宫的书房里布置的极为简单利索,年轻的皇帝不喜熏香,只在屋内放了几盆重红色的波斯菊,透着缕缕冷香。两面的墙上挂满了历代名家的书法真迹,夹杂着几幅洪武皇帝的手书。书桌的上方,挂着张蒙古战弓,是捕鱼儿海一役的战利品。而书房内最引人注目的是一面屏风,上面绣着心经,字迹清隽秀气,娴雅婉丽,却是有几分卫夫人的风范。
屋内或坐或立,俱是建文帝的心腹大臣,一众人屏气敛声,时不时偷偷的瞄两眼年轻的帝王。朱允炆身子紧绷,嘴唇微抿,面似沉静,双眸中却跳动着难以抑制的怒火,眼看着就要汹涌而出。他闭目半饷,方才睁开眼睛,长吸了口气扫了眼屏风上的心经,身子渐渐放松下来。
在一片沉寂中,朱允炆厉声道:“四叔不臣之心久已有之,朕早已知晓。只是未料他竟如此迫不及待,皇祖父尸骨未寒,他竟……”他声调越来越高,语速越来越快,说到后面已是咬牙切齿,激愤难抑。朱允炆顺手操起手中的茶盏就要向地上狠狠砸去,抬眼却又看到面前的屏风。他怔了一怔,浑身的怒气突然一敛,他缓缓将茶盏放下,轻声道:“卿等有何看法?”
看来皇帝的情绪已是平复,屋内气氛顿时一松。徐辉祖想了想道:“皇上,先皇去世,您念在路途遥远,免去了各位藩王进京哭灵。但儿孙尽孝却是天经地义,是否可下旨,召各藩王的世子与年长的王子入京为先皇守丧。”众人心领神会,这言中之意,是要以世子与众王子为质。
朱允炆眼中微亮,还未来得及多问,却听黄子澄皱着眉头道:“魏国公此话差矣,众藩王纵使有不法,当问其罪,以妻儿为质,却是先落了下乘,此法万万不可行矣。”徐辉祖早听说黄子澄为人耿介迂腐,却是此番方才见识到。他心中暗暗翻了个白眼,却是笑道:“黄学士可是另有高招?”
黄子澄也不理会徐辉祖阴阳怪气的语调,他轻捻胡须道:“皇上,周王、齐王、代王诸王,在先帝时,于藩地就多有不法,皇上削其藩,削之有名。在这几王中,周王又为燕王同母弟,当先问罪周王,削其藩,就是剪去燕王手足也。”
就连削弱政敌也要师出有名,这番话听上去颇有些老成谋国的范儿,却是让马进周连连皱眉,频频向他打望。这个黄子澄,马进周暗暗摇了摇头,却是开口道:“子澄,您是饱读诗书之人,当年秦亡六国,君以为何故?”
黄子澄微微一愣,还在思考马进周此言用意,却听徐辉祖一声冷哼,已是插言道:“六国亡于连横,而未合纵之故。”此时只听书房一片哗然,众人俱是心思剔透之人,此时已是隐隐明白马进周之言所指。当年秦国的势力日趋强大,成为东方六国的共同威胁,于是六国原本只要合纵合力抵抗强秦,就可免于亡国之祸;而六国连横,分别与秦国联盟,以求苟安,最终一损俱损,一亡俱亡。
见建文帝听得入神,马进周继续道:“皇上初登大宝,百废待兴,南京城刚经历了一场大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