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随风没有立刻回答她,而是缓缓看向窗外,那一刻他的眼神是说不出的沧桑和无奈。仰起头来,他喝掉杯子最后一口冷去的茶水,以杯底一句一和敲击着案几,低吟道:“莫问卜,人生吉凶皆自速。伏羲文王若无死,今人不为古人哭。”
“人生吉凶皆自速……人生吉凶皆自速……”她喃喃的重复,无意识的握了一把棋子在手中,玉石制的棋子入手冰冷彻骨,然后渐渐温暖。手一松,满把的棋子落回棋盒中,嘈嘈切切声中,林晚镜突然醒悟到——天下有始,以为天下母。既得其母,以知其子。
其实结果一早便摆在那边了,知不知道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件事知道了结果后你还会不会去做。纠缠许久的心结一朝解开,仿若佛陀于菩提树下顿悟后拈花而笑。疲倦未消,豪情突生,她站起身对魏随风展颜一笑,“多谢魏先生提点,晚镜懂了。”
“恕我直言,你要做的事情太难了……”身后魏随风一声长叹,她没有转身,也没有问他何出此言,只是浅浅的呵出一口气,“那,我能成功吗?”
“除了卜卦,你没有别的事要我帮忙吗?”林晚镜摇了摇头,于是他又问,“那,你也没有什么要小商帮忙的吗?”
“我……没有……真的,没有。”她几乎感觉不到声音从自己口中传出。木然的拉开门,外面的阳光迎面照来,眼前忽然一阵发黑。本能的伸手试图扶住门框,手却意外的落进一个温暖的掌中。
她当然知道那是谁,她也知道,他会在这时候出现,只能说明一个问题:他一直在屋子里,所以,她和魏随风所说的他全部都听见了!忽然觉得不知道怎么去面对他,只能垂着头,轻轻叫了声,“大哥。”
“陪我去吃早餐吧。”她以为他会问很多,谁知他什么也没问。
“大哥,我……”
“没想好怎么说就别说了,先去吃饭吧。”依旧是懒散的声音却无端的多了一份温柔。
“大哥,你总是这样,什么都不问。其实,大哥心里清楚的很。”她自嘲的笑了笑,“大哥到底知道多少呢?”
“你终于肯问了?”他抬起头眯着眼看向冉冉升起的太阳,“你说的对,我的确知道很多,包括回来的路上你每晚都会偷偷溜出去。小镜儿,大哥从来不问,是希望有一天你会主动对我说。老魏说,如果一个很清高的人愿意去解释,那这个人对他来说一定很重要。小镜儿,你明白吗?”
林晚镜停下脚步,缓缓蹲下身。她的手被商流景握在手心里,他不愿松手,于是也和她一起蹲下身来。火云寨的清晨向来安静,空中不时传来两声鸟鸣,地上有蚂蚁在搬家。
林晚镜蹲在地上静静的看了一会,轻叹道:“要变天了……”身后阳光明媚,碧空如洗。她拉着商流景站起来,深深的看了他一眼,转过脸去,“大哥,我不是不想解释,只是,不知道要怎么开口。刚开始我以为你单纯的像颗白菜,所以打算做完我要做的就离开。”
商流景的表情瞬间有些僵硬,显然对林晚镜这句“单纯的像颗白菜”相当介意,讪讪道:“那现在呢?你觉得我像什么?萝卜还是茄子?”
林晚镜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认真的想了想道:“大哥应该是,嗯,芝麻汤圆!”
芝麻汤圆?!他噎了噎,没想到她还真能想出个比喻来。只不过,无论是汤圆还是白菜都一样让他无法接受啊。林晚镜却很开心,自认为这个比喻很恰当,“对啊,外表看起来白白的,可是一口咬下去才发现里面都是黑的!”面对这样的解释,商流景真是哭笑不得。他似乎永远也跟不上这个小丫头的思维,真不知道她那个脑袋里究竟装了些什么。
“其实在发现大哥真面目的那一天起,我就猜到会有这么一天了。不过,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和你说,所以,我把所有的事情都写下来了。喏,”她拽出自己的右手从袖子里掏出一封信递过去,厚厚的信封落在他的手心里,林晚镜向后退了一步,两步,三步,然后低声道:“如果看完后,你还决定陪我一起‘疯’的话……我等你来找我。”
她转身奔开,商流景本能的想要叫住她,张了张口却没有发出声音。他捧着信在原地伫立了片刻,终是懒洋洋的打了个哈欠,将信收入怀中慢悠悠的回房去了。
商流景躺在摇椅上,晃晃悠悠的看着这份勉强可以算做日记的东西,脸上的表情还是那副一层不变的漫不经心。林晚镜的字算不上很漂亮,却给人一种很舒服的感觉,还真是字如其人。
一个字一个字的看过去,纸上不时有涂改的痕迹,可见晚镜在写这些的时候心情并不平静。看完最后一个字,他闭上眼轻轻晃了两下。怎么说呢,其实也没有那么震惊,他虽然讨厌思考却不代表他不善思考。老魏说得对,他只是不认真!这么多年,他总是懒懒散散。不是不愿意认真,只是经历了那样可笑的一场劫难后,忽然找不到认真的意义。
发了一阵呆,他嘴角微翘,还是自嘲的笑了一下。其实偶尔认真一次也没什么不好,是不是?
他眯着眼迎着太阳悠悠然走出去,一边走一边碾碎信笺洒落满地。不知怎的,看着这些信在指间化外靡粉,心情莫名的变得好起来。晚镜的屋子离的并不远,纸屑全部撒完时,他也刚好走到了晚镜屋外。
悄悄的倚在门边,看晚镜把那些一寸长整整齐齐暗绿的茶叶轻轻倒进茶盅,一边烧水,一边清洗杯子。她的手指在清晨这样淡淡的阳光下,纤细而苍白,不脱江南女子精致而含蓄的美。
晚镜转身看见他,怔了一下,张口结舌,手指突然一颤,热水泼在手背上,“当啷”一声她手里的茶杯跌到茶盘上。
商流景没有帮她看有没有烫伤,他戏谑的扬了扬嘴角:“我才发现,原来你泡茶的样子很漂亮啊……”
“我猜到你会来,只是没想到这么快。”林晚镜笑了笑,摆下茶具,“来的正好,喝茶。”
商流景却没有拿茶,而是径直牵起她的手,“茶是好茶,不过空腹喝茶对身体不好,还是先陪我去吃早饭吧。”
☆、【二十八】一将功成万骨枯
“大哥,你真的一点也不介意……我做的事?”
“介意什么?介意你杀人?”商流景嗤笑一声,“小丫头,你未免也太小看老子了!想当年,老子跟着岳帅奋战沙场,一场仗下来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杀了多少人。”
“那不一样!”她刚要辩解就被商流景抢白道:“怎么不一样?没错,老子杀的都是金人,可是难道就因为他们是金人,所以就死有余辜?”他凉凉道:“一将功成万骨枯。你看,说的多好听。”发现她没有跟上来,转过身却看见这小丫头正一眨不眨的盯着他,“干嘛这样看着我?”
“大哥,你知不知道,我最喜欢你什么?”她偏了偏头,答非所问。也不待他回答,又道:“喜欢大哥你这样‘老子’来‘老子’去的说话。”说完自己也忍不住笑了,“很奇怪是不是?”
淡淡的阳光散在她身上,她笑的如槐花一般清淡。白皙的脸蛋在阳光下看起来如水蜜桃一般水灵灵、毛茸茸。他伸出手,像被蛊惑了一般,不受控制的抚上她的脸。手指触及到的肌肤又嫩又滑,让他舍不得放开手。
这样美好而温馨的场景,林晚镜却忽然“扑哧”一笑,登时把个气氛破坏殆尽。她攀着商流景的胳膊,笑得花枝乱颤。刚开始还努力咬着唇吃吃的笑,最后终于忍不住,弯了腰,毛茸茸的小脑袋抵在他怀里,直笑得上气不接上气。
商流景被她笑的莫名其妙,早就知道这丫头思想异于常人,他真是懒得猜测了。
林晚镜笑的喘不过起来,过了好一会才慢慢平复下来,笑意盎然的眼中波光潋滟,“大哥,你说要是现在有人经过,看见我们这样会不会被吓到?”她眼睛弯弯的,怎么看怎么像只小狐狸,“我看过不了几日,商大寨主好龙阳的流言就要传遍整个义军大营了。”
商流景顿时气结,瞪了她一会,终于也忍不住笑了出来,摸摸她的头。口中说着责怪的话,语气却是宠溺无比:“还不是你这丫头不肯穿女装!害老子差点身败名裂!”
“没办法啊,行走江湖穿女装多有不便嘛。”
晚镜本只是随口一说,却深深触到了他的心思,“小镜儿,等此间事了,我就带你回江南!从此不再让你踏入江湖半步。”
林晚镜凝视着他,眼珠逐渐变成了深黑色,开口道:“我想……回广陵郡。我们寻个僻静之处盖几间屋子,在门前种一片竹林,就像岳家军大营外那样的竹林。到时候,我每日弹琴,不过,”她莞尔一笑,“大哥不用再偷听了。”她说着,忽然莫名的感到一些羞涩,把头埋进他的胸口,瓮声道:“说起来,大哥还欠我一场婚礼呢。”
摸着这颗毛茸茸的小脑袋,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和她的心跳交织在一起,心情是从未有过的平静和满足。
“呃……”她忽然轻轻叫了一声。
“怎么了?”
林晚镜抬起头来,捂住肚子,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容,尴尬道:“我饿了。”
商流景翻了个白眼,露出一个就知道会这样的表情,然后变戏法似的将一包糕点递到她面前,“你吃饭时一直心神不宁的,根本就没吃几口,不饿才怪!”
打开包裹,晚镜惊喜的叫道:“是绿豆糕!”她拈起一块放入口中,眯了眯眼,“唔,好好吃。”
“果然,你的口味这么多年一点也没有变。”这一瞬间他仿佛看见了若干年前的那个小女孩,总是在读书的空隙偷偷的拈起一块绿豆糕塞进口中。
“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记得。”某种感动就那样如潮水般涌过来,柔柔地将身心浸没。她的眼睛一下子湿润起来,忽然那样惶惶不安的想要求一个保证,“大哥,我们会一直在一起的,对不对?”
“对!我们会一直在一起,而且要一起活下来。大哥答应你,一定会带你回广陵,带你回家!”他粲然一笑。这一笑,如春风拂绿了大地,如阳光驱散了严寒。
“那就这样说定了。我们一起回家!”牵起嘴角想笑,眼泪*眼眶,仿佛只要笑了就会掉下来,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嘴角微微一翘,眼泪果然掉了下来,“大哥,陪我下一盘棋好不好?”
“那走吧。”牵起她的手,商流景不问她为什么哭,也不问她为什么忽然想下棋。总之她说想下棋,他就陪她下棋。因为他明白,这样悠闲的日子不会太长了。
微风拂面,落花离枝。林晚镜的目光追随着那片落花,却不经间瞥见屋角处有粉色衣角一闪而过。粉色?她不动声色的收回目光,手指在商流景的掌心动了动。虽只如此小的一个动作,然他二人默契非常。
不着痕迹的放开她的手,商流景带着她继续悠闲的前行。不过,晚镜很快便发现,他走的方向既非他的住处也非她的。商流景领着她在寨子左转右转,正在她怀疑他打算要一直这样转下去的时候,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她竟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么青翠欲滴的一片竹林就这样突兀的撞进眼帘,让她瞬间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傻傻的站在竹林外,透过竹子的缝隙可以看见,林中有一座石制的八角凉亭,飞檐翘角间是那样的熟悉。即使隔了这么远根本看不清楚,闭上眼,心中早已看见——那石亭中摆着一张石桌,两张石凳。石桌上放着一副围棋,一把古琴以及一个香炉,香炉中残留的是迷迭香的味道。抬起古琴,会发现桌面被别出心裁的刻成了棋盘。
抬眼望天,阳光分明不刺眼,眼睛却酸胀的溢满温热。她本不该哭的,她今天已经哭得太多。可是,心中有种叫感动的情愫悄然滋生,让她忍不住红了眼眶。相识时他们都还年少,相爱时已过万水千山。这一刻,在欲流未流的泪水中,她看见——许多许多年前,有一个叫作“商”的少年爱慕着一个名叫“岳婉”的女孩。
微仰着头,她轻轻道:“我从没想过有人会为我做到这样的地步……”那泪最终没有流出来,亮晶晶的含在眼中使得那一个笑容灵动如黄昏下的江南水乡。
“呐,别说谢谢啊,带你来这里可不是为了感动你,只是我知道你一定会喜欢这里,因为——”商流景无比得意的拖长了声音,“这是我最喜欢的地方!”后半句话让林晚镜嘴角的弧度不自主的扩大,笑容灿烂明媚。他不会安慰人,可是他就是有办法让她忘记所有的不开心。
这算不算是一种缘分,注定她的悲伤只有他能化解?忽然很想给他一个拥抱,跨越时光拥抱那一年的青涩少年。
可惜,这一切只能是想想而已。她幽幽的叹了口气,谁让他们的身后跟着一条讨厌的尾巴呢。这可真是自作孽不可活啊,心中无比郁卒却还不能表现出来。只要身后的那双眼睛不离开,这场戏就得继续演下去。
按照习惯的取了黑子,心不在焉的开始下棋。商流景若有所思的看着她,无可无不可的道:“我记得你以前最喜欢白色的。”
“大哥也说是以前啦。现在,我只喜欢看你穿成白衣侠士。”她轻飘飘的笑着,却在落子的同时转移了话题。她说,“大哥想不想知道宋云衣真正的身份?”
懒懒的吐出一口气:“你果然是知道的。说吧,这个长得和你像的吓人的姑娘究竟是个什么来头?”
“她是我妹妹,同父同母的。”
“啊?”如愿的看见商流景吃惊,她顿时觉得很有成就感。
过了一会儿,商流景摸了摸鼻子,努力让自己的问法显得很委婉:“那现在怎么办?你这个妹妹似乎已经误入歧途啊。”
“她不是误入歧途,她是认贼作父。”晚镜苦笑,“不过,她毕竟是我妹妹,我想给她一个机会。”
“可是你这样放任她不管,真的好吗?”用目光指指竹林,以他们的目力足以发现青翠的竹子间有一点粉色若隐若现。其实,他决定带林晚镜来这里下棋,也是想到了这里地势开阔,从竹林到石亭的距离足够让一般的偷听者无功而返。这个宋云衣武功不行,性格倒还真是执着。
“我只是不想把一个明处的敌人逼进暗处。换了任何一个人我都会这样做,绝不是因为她是我妹妹。虽然,这样的见面真的不是我所希望的。我说给她的机会,是因为她还不认识我,所以我还可以有一点点期待,期待她最终能证明给我看——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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