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妹俩怪怪的看了他一眼,异口同声道:“林大哥和红姐姐今天走,你不应该去送送人家吗?”
“对啊,小镜儿她们今天走……”被昨晚的事给折腾的,他这才恍然想起这事。
花月一跺脚,直接摆了个茶壶的造型,“什么对啊,老大,你睡傻掉啦?现在才想起来!红姐姐他们都走了老半天啦!”
“啊?她们已经走了吗?”
风月性子较妹妹温和些,她点点头道:“是啊,他们刚过寅时就上路了。林大哥走的时候脸色不太好看,一点笑容也没有,我猜他应该是挺失望的,总之不是很高兴。”她顿了顿,“老大,不是我说你,这件事就算换了是我,我也是会失望的。”
“是吗?我知道了,没事。”商流景皱了皱眉,恍恍惚惚的走了,留下一对姐妹花面面相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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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土飞扬的官道上,一辆华丽的马车疾驰着。旷野上猎猎的风不时的掀起车帘,马车内空无一人——这是一辆无人驾驭的马车。幸好此时是白天,道旁也无行人,若是晚上,有人见此情形,怕是要以为这是辆鬼车,吓个半死。
这当然不是鬼车,车身前方三十步远处,跑着有一匹神采飞扬的黑马,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原因,那两匹拉车的枣红马一直亦步亦趋的跟着它。也许马也和人一样,这匹黑马有着令同伴敬畏的能力。
这样的黑马只有一匹——林晚镜的乌锥。马车不用说,自然就是林晚镜离京时从刘府尹那里强借来的那辆。今早,离开火云寨后,她和小红便分道扬镳。小红此次本是为了和“神秘的青衫少年”谈判而来,任务可以说是早已完成,算算时间也该回无极楼复命了。林晚镜穿着素来简洁,身上没有多余的饰物,纠结良久后只得解下腰上的白玉笛给小红作为信物。
两人就此别过,林晚镜独自南下,回京复命。明明两桩任务都已顺利完成,她心中却没有一点愉悦之感。到目前为止,一切都如她所预料,按照正常的方向发展。然而,毕竟是人算不如天算,虽然整个计划没有出现偏差,小意外却不可避免,她讨厌这样的感觉!但凡未知的事物,她都非常讨厌!
身后的马车中看似空空,其实并非如此,那里面装着非常重要的东西。林晚境嘴角微翘,名枪“沥胆”有个不为人知的秘密,那就是——可以折为双枪。
当真是便于携带啊。微微眯起眼,林晚镜俯身揉住马脖子,埋首于乌锥柔软的鬃毛中,幽幽叹了口气:唉,“岳帅遗物”啊……皇上,当*大笔一挥,四个字写的是龙飞凤舞,而我也自负的以为这根本是小事一桩。谁知天意弄人,这么点小事偏偏就出了意外。
她摇了摇头,再次叹息一声:唉……大哥那么聪明,万一被他猜出来昨晚的那个黑衣人就是我,可就糟糕了。要是让他知道是我盗走岳元帅的遗物,还打伤了他,不知道还会不会原谅我。
火云寨——那个温暖而热闹的地方,万一她真的回不去了,该怎么办呢?说起来,也只不过待了短短数日,不舍的感觉竟然会却如此强烈!自小过惯了漂泊流浪的生活,这种不舍的感觉还是头一次。等等,“回不去”!为什么自己会说“回”?
“晚镜,我们回不去了,回不去了,晚镜,晚镜……”是谁,是谁的声音,这么熟悉却又这么遥远,“回不去了,回不去了……”究竟是谁一直在她耳边说话,那个人是谁呢?埋首于乌锥柔软的毛发中,泪水泛滥,那个人自记忆深处缓缓走来,渐渐清晰,终于她看清楚了——那是她的母亲,凄楚而绝望的声音,如杜鹃啼血,声声道着,不如归去……
田园将於,胡不归?为什么不回去?那是因为回不去了啊!
埋首于小乌的颈间,泪水流的更加汹涌,即使再会控制感情,一个人也终不能做到前尘尽忘。一旦尘封的记忆再次打开,巨大的悲伤喷涌而至,无处可逃。
她自欺欺人的紧闭着双眼,鲜血淋漓的记忆却不肯放过她!
那时候,她虽然只有六岁,却清晰的记住了每一个细节——那些熟悉的亲邻们大睁着双眼倒在血泊之中,,血流成河的腥红浸透了她洁白的靴子,娘抱着妹妹,拉着她和哥哥混在流民中;跨过满地的尸体,仓惶奔逃。
那真的是一段非常艰难的日子,娘亲咬牙挺了过来,从不示弱,只有在夜静无人时才会搂着熟睡的她无声落泪……
林晚镜搂着马脖子哭的昏天黑地,乌锥像是知道主人难受,加快了脚步,迎着漫天的风沙,疾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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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行不行!老子要出去走走,老金,备马!咱哥俩出去好好喝它一顿!”
商流景此话一出,火云寨众人,上至五小寨主,下至扫地打杂,都暗自在心中长出了一口气——老金除外。在众人期盼加威胁的目光中,可怜的老金欲哭无泪,被商流景亲切的搂着肩膀拖了出去。
在大家眼中,他们的大当家从早晨开始就很不正常。正常的商大寨主怎么可能将自己关在房子两三个时辰,不发一言?正常的商大寨主怎么会在大厅中来来回回走个不停?正常的商大寨主又怎么会在听取布防报告时心不在焉!
其实商流景自己也感觉到他身上出现的不正常,只是诸事纷杂,理不出个头绪,想明白了一些却又引出更多不明白的。想来想去,否定了一个又一个想法,直弄得他心头乱七八糟,实在是没这精力去控制自己的情绪。这一点他和林晚镜不一样,林晚镜少年老成,当多时候是喜怒不形于色,而他却从不掩饰自己的内心,多少还是有些小孩子心性。
两人策马出了山寨,直奔左近的播仙镇而去。
这播仙镇算不上繁华,但是镇上有一家四时酒楼却是声名远播,吸引了不少外地的商贩来此一饱口福。商流景他们闲来无事时也常常来这里坐坐,点上几个小菜,要上一坛酒楼自酿的“四时酒”,这样的生活倒也算得上是惬意。只是,这份惬意得建立在心情不错的基础上,否则再好的酒菜也只能是借酒浇愁愁更愁。
“老大,你到底是怎么了啊?”几杯酒下肚,老金开口问道。
商流景沉默的转动着手中的酒杯,他并没有意识到这是林晚镜的习惯。过了一会,他问:“老金,你觉得林晚镜这个人怎么样?”
“小林?他很好啊,武功高,有文化,长得好看,又能喝酒!真是让老金我心服口服,更难得他没有那些名门之后眼高于顶的坏脾气,很好相处。这样的年轻人,真是越来越少了啊。说起来,小林和老大你当年倒是颇有几分相似。”
“是吗?”他这样反问,然后笑了笑,抿一口酒,目光看着老金,却又越过老金,似乎看着某个遥远的虚空。
老金困惑的挠了挠头,不再说话。今天的老大实在是很不正常,这样的表情也许会出现在魏随风和任清池脸上,却不该属于商流景。他不知道老大究竟是遇到了什么麻烦事,但他如果老大也解决不了,那么他问了也是无济于事。
“老金,你听,楼下好像有琴声?”商流景忽然问。
“琴声?我怎么没听见?”老金一边说着,一边却还是自二楼的窗户探出头去,“老大,你耳力可真好,真的是有人在弹琴!是位老丈,看样子是卖艺的。”
说话间,那位老者一曲弹完,不亢不卑的冲众人鞠了个躬。人群就此散去,却无人向他放在地上的琴匣中投入一文钱。老者只是轻叹一声,却无半点自怨自艾的神情,似是已经习惯。他平静的收起琴,准备离开。
“楼下这位老丈,在下很喜欢您的琴声,可否上来一叙?”
老者闻声抬起头,看见的是一位白衣翩然的年轻人,神色诚恳。于是,他抱了琴,上了二楼的雅座。
商流景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在脑子做出思考之前,便已出了声。那一刻,他是真的被琴声吸引,透过那个老者不屈的脊梁,他看见的是另外两个身影,渐渐重叠。
“这位公子,不知想要听什么曲子?”老者抚琴而坐,态度不亢不卑。
“呃,这个,”商流景顿感尴尬,他根本没有听过什么曲子。好在急智还是有的,轻咳一声道:“您挑自己喜欢的弹一首就好。”
老者略一思索,信手弹来,那琴声先是低低的,柔若春风拂面,渐起波澜,牵出淡淡的悲伤,忽而转向高昂,锵锵然,悲伤化为说不出的悲痛,曲调忽高忽低,好像人生的大起大落。激越的琴声在最高处时戛然而止,再次转为低吟,琴声一路滑弱直至悄然……余音绕梁,三日不绝,古人诚不我欺。
似乎经过了许久,又似乎时间过去得很短暂——商流景被这琴声迷醉了心神,等到清醒的时候,才发觉琴声已经绝响许久了。可是耳边似乎还有余音缭绕,意犹未尽。
“老丈,当真是好琴技。只不知,此曲叫什么?”
“公子想必是很少听琴,此曲乃是白石道人所做的‘扬州慢’。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真是让人心酸啊……”老者喟然长叹。
“扬州慢?你说这首曲子叫扬州慢!”商流景霍然站起身来,呆立片刻,他重新坐回椅中,喃喃自语,“怎么会,怎么会……”反复念了几遍后,他再次跳起来,摸出一锭银子,恭敬的递到老者手中,深深一拜:“对谢老丈指点迷津,在下感激不尽!”
☆、【十二】要留清白在人间
茶已经喝到了第三杯,里屋却还是一点动静也没有。刘庭志忐忑不安,几次欲言又止。
“大人少安毋躁,时间差不多了。”林晚镜气定神闲的放下茶盏。
门吱呀一声打开,一名剑眉星目的男子走了出来,对刘庭志和林晚镜各行一礼,“林公子,皇上请您进去。”
“刘大人,那在下就先进去了。”
屋子里很暗,没有开窗也没有点灯。桌上放着她带回来的头盔和“沥胆”枪——那是岳元帅的遗物。
林晚镜暗道,这个皇帝还真是死要面子——每次心情不好就把自己关在暗屋中,害怕被人看见他失态的样子。看见屏风前赵构略有些佝偻的背影,林晚镜心中触动,说不恨眼前这个人那是假的,曾经一度她恨不能将此人碎尸万段以解心头之恨。
可是,把所有的过错都推到他身上,真的可以吗?
这些年所见所闻,赵构虽然算不上盛世明君,可比起徽宗和钦宗来,已经好了太多太多。至少,他是个勤勤恳恳的的好皇帝,在他的治理下这个偏安江南的南宋小朝廷安定繁荣,百姓安居乐业。如果杀了他,在这样一个乱世之中,倒霉的一定会是百姓吧。何况,爹爹和义父都是忠君之臣,若她真的杀了赵构,九泉之下爹和义父也一定不会原谅她的。
其实说到底皇帝也不过是个可怜的孤家寡人,会老,也会死。
安静的垂首而立,心思转了又转,终于化为心底一声幽幽的叹息。唉,感觉最近自己好像经常叹气,这不是什么好征兆啊。
“皇上,林公子来了。”
“方峤啊,她可不是什么公子。”赵构缓缓转过身来,虽然他此刻已经面色如常,但以林晚镜的眼力不难看出他两颊上残留的泪痕。这个高高在上的男子,原来也会因为悔恨而独自饮泣,心下有些宽慰。
“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方峤,朕的贴身护卫;方峤,这位是林晚镜,林姑娘。”他特意强调林姑娘三个字,语带调侃,看起来心情不错。方才他睹物思人,一场泪水纵横后憋在心中多年的苦闷得以疏解,此刻心情较之以往舒畅了许多。
乍闻林晚镜是个女子,方峤有着短暂的错愕,而后一揖到底:“林姑娘,卑职失礼了。”
“方大人不必客气,江湖儿女不拘小节的。”林晚镜淡淡一笑,这个男子也是一眼可以看穿的类型呢。
“晚镜,此次你立了大功,想要朕赏你些什么?”
“皇上,您刚才哭了吗?”林晚镜没有立即回答,愣愣的看了赵构一会,终于开口却是答非所问,语气颇为茫然。
方峤变了脸色:这女人是真傻还是不懂事?这种事看见了也该做没看见,她居然这么直接的问出来!他恭顺的立在一旁不敢抬头,心中忐忑圣上会有什么反应?会勃然大怒吗?
然而令他意料不到的是:没有猜测中的发怒和冷场,皇上只是长叹一声,而后居然很认真的回答道:“是啊,看来朕是老了……最近总是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只是这一次没有晚镜给朕唱歌听。”
“不,您是一位好皇帝……”说完这句,她忽然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咬牙道,“请皇上治晚镜欺君之罪。”整个人的语气神情仿佛在做一场豪赌,视死如归。
赵构显然没想到她会有此动作,吓了一跳,怔怔道:“晚镜,你这是?”
林晚镜对着赵构连磕三个头,这才道:“皇上,晚镜其实是随母姓。家父姓张,是河间府节度使张叔夜,不知皇上可还记得?”
赵构的脸色不由变了:他怎么会不记得?河间府节度使张叔夜,当年大宋边关报失潞安州,两狼关后,不战而降,下令大开城门,竖起降旗,跪迎金兀术入城。
“看样子皇上可是想到这个名字了,这些年但凡说起家父名字的人大都是十分不齿家父所为。晚镜上有两个兄长,在家父降城的前一晚,不肖父亲所为,与家母拜别后,手执兵刃杀如金兵营中,至今失散在外,生死未卜。母亲领着我一路逃亡,那时候我才六岁,什么都不懂。只知道母亲说既然出得此事,以后必不能让人知晓我的真实身份,所以,我改姓了林。再后来,一路流亡,终于我和母亲也失散了。”
“原来,你是张大人的女儿。起来吧,都过去那么久了。”听完林晚镜的叙述,赵构略带感慨的叹息一声,走过来扶她。
“皇上,您竟还肯称家父一声张大人?”林晚镜僵硬的身子放松下来,她赌赢了!过于紧张之后的突然松懈导致的直接后果就是声音颤抖的厉害。
赵构扶起她,叹道:“张大人乃朝中有名的忠臣,若非事中有变,怎会降伏?后来朕听得人说,当日河间府兵微将寡,张大人为免城中百姓遭受金兵荼毒才忍辱偷生,换得金兀术撤销屠城之令。”
“说这话的人倒是家父的知音人,若是家父在世一定要与此人见上一见的。”
“原来张大人已经离世,这个朕却是不知了。卷宗之中关于张大人的记载只到两狼关后,似乎从那之后张大人就下落不明了。”
“家父原来因见两关失守,力竭诈降,其实是想拖延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