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父原来因见两关失守,力竭诈降,其实是想拖延时间,令九大省将聚合杀退金兵,不想后来老天无眼,冰冻黄河,令金兀术轻而易举地进犯中原,家父在河间府接先帝驾时,君臣相见,两厢抱头痛苦,后家父大喝一声,臣今不能为国家处理,偷生在此,还有何脸面见大宋子民,旧时同道,随后拔剑自刎了。”
赵构闻之怅然,幽幽叹一口气,“原来是这样,果然是不该记录进卷宗的。那么和你母亲失散后,你便流落到北地,被乔姨收养了?”
林晚镜点点头,“和母亲失散后,我独自一人沿途乞讨到北地,差点饿死街头,是义母收留了我。不仅认我为义女还请人教会我武功,晚镜受义母如此大恩,无以为报。所以义母临终前嘱托晚镜来帮助皇上,晚镜必定尽心尽力完成义母的遗愿,不敢要求任何赏赐。”
“晚镜啊,你是乔姨的义女,乔姨又视我如己出,真算起来,你可以叫我一声兄长。说话用不着这么生分。”
可是那是平常人家,而你却是皇上。所谓伴君如伴虎,嚣张太甚于我自己没有好处。心里这样想着,当然不能说出来,她抬头淡淡一笑,应道:“皇上说的是,晚镜明白了。”
赵构见她如此,知道她虽然没有完全释怀,却已没有刚才那么拘束了。
不知为什么,每当林晚镜笑起来的时候,总会给他一种很舒适的感觉,心情也为之一畅。于是也不再勉强,想了想,开口道:“晚镜是个聪明人,这件事你不说,没有人会知道。既然说了,必然是有什么想法。朕猜测,你应该是想求朕为张大人平反昭雪。只是你难道就不怕朕真的追究起来,砍了你的头?”
林晚镜苦笑一声,“说不怕,恐怕连我自己也不会信。可是父亲一生清廉自傲,把名节看得比什么都重。如今他含恨而终却还要背上个叛臣贼子的名声,他怎么受得了,九泉之下也定是无法瞑目的。若能为父亲平反昭雪,纵使我死一千次一万次也值得。”她停下来笑了笑,“刚刚我和自己打赌,赌皇上不会杀我。”
“为什么?你就这么自信?”赵构好奇。
“因为您是个好皇帝。晚镜明白皇上的无奈。”这两句话说的莫名其妙,赵构却懂了。他无比真切的听见了林晚镜心中没有说出口的话:因为您会为义母流泪,会为岳元帅流泪,即使他们是因您而死。其实皇帝比任何人都要无奈,很多事明知道做了会被世人指责,却没有选择,也无法解释。
赵构看着眼前这双清澈的眼睛,几乎要陷进去。
十九岁之后,靖康之变,十几年来再也没有人如此懂他。眼中一热,几乎要再次流出泪来。他急忙背过身子,捂嘴低咳一声掩饰自己的情绪,“咳,那个,嗯,晚镜啊,你也舟车劳顿了一天,让方峤领你下去休息吧。过两日,让刘大人带你入宫,朕还有事情交给你去办。方峤,你请刘大人进来。”
自与她打过招呼后就一直未出声,不知隐在何处的方峤这时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林姑娘,这边请。”
林晚镜对赵构笑了笑,欠了欠身随方峤走了出去。心中暗道:爹爹义父,你们说的对,他真的还不该死。
一出屋子,便看见刘庭志正背着手在屋中转来转去,一副焦躁不安的模样。这个刘庭志有的时候看起来城府极深,有时候又好像一点都沉不住气。也不知道那一个才是真正的他。
“刘大人,皇上请您进去。”
见刘庭志进去后,林晚镜忽然无可无不可的道:“方大人,看起来皇上很信任您呐。”
“林姑娘谬赞,方某是皇上的贴身侍卫,若不能让皇上信任,这岂非是臣下失职?”
林晚镜微微一笑,懒懒道,“方大人的语气无论何时都是这样的谦恭有礼啊。”忽的话锋一转,语气也明显尖锐起来,“可是方大人,您该明白——有些事皇上让您知道并不代表别人也都可以知道,您说是吗?”
方峤明显的一怔,错愕的看向这个笑容和煦的女子。
林晚镜却已恢复常态,语气淡然,笑容温和,“方大人,林某身为女子之事不欲别人知晓,不知您可否为林某保守秘密呢?”
“多谢林公子提点,方峤失礼了。”
林晚镜淡淡一笑,不再说话。此人心思玲珑,为人处世极为得体却又无算计之心,单纯而忠心,实在是难能可贵!赵构何德何能,能得此人在身边,也算是他的福气了。
☆、【十三】国计空推肝胆许
和上次一样,林晚镜这一晚歇在刘府中。她所住的檀园甚为偏僻,刘庭志之意本就是希望没有人知道她的存在。好在她武功极高,也不需要安排人保护。这样的安排也真合林晚镜的心意,一是她素来喜静,再者,她此次回京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办。
二更时分,刘府夜深人静。林晚镜吹灭蜡烛,悄无声息的跃上屋顶,飞檐而走。她自负轻功独步武林,也不换夜行衣,照旧一袭宽大的青衫穿梭于茫茫夜色中。她似乎对青衫情有独钟,除了杀碧蝠那一次为了掩人耳目换过黄衣,未见她穿过别的颜色。
宋朝宵禁甚严,到了晚上除了打更的更夫。任何人除非有特殊的原因否则是不可以出门。此刻的街道上冷风带起阵阵萧瑟,和白日的热闹非凡形成鲜明的对比。这样的冷清吸引着她落下地来,于金陵的暗夜中悠闲漫步。
这条路她已经走了来来回回走了四次,却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走到缓慢而心情复杂。
怀里揣着的东西菱角分明,硌的她肋骨很痛。她知道怀中这个宝贝的分量绝对能够让她见到那个人,当年刘备为请孔明出山礼贤下士,三顾茅庐,如今她也是第三次光顾了,于情于理那个人都必须见她一见。
一切都在她的算计之中,只是她又开始害怕和上一次一样,莫名其妙的恐惧感让她浑身发颤,有那么一瞬间的冲动想要转过头夺路而逃,从此再不回京城。
可是冰冷的夜风吹在脸颊上,逼得她不得不清醒。她握紧拳头在原地僵立良久,终于无比颓然的吐出一口气,然后继续前行。现实总是要面对,总是逃避绝不是办法,走到这一步也全是自己一手造就,想说后悔那是门都没有,如今只希望不要出现任何意外能让事情按照她希望的顺利发展下去。
目的地很快便到了,幽深的青石小巷中是那扇无比沉重的漆黑木门。摸了摸怀中的事物,她抬起手敲下去,这一次不再彷徨。
门很快打开了,快的让人觉得有人一直立在门后等待一样。林晚镜眨了眨眼睛捕捉到老者满布皱纹的脸上一闪而过的焦急,她暗自一笑:那位大人果然已经到了。
她知道自己一进城必然会被守城的士兵带去府尹府,于是先飞鸽传书到这里告知那位大人自己今夜会来访,然后才好整以暇的进了城。信上写的时间是子时,如今还不到亥时三刻,她向来不喜欢迟到,只是没想到那人居然会比她还性急,这么早就到了。看来那人对这件宝贝是相当的在意啊,这样一来,自己手中的筹码便又多了一成。她眼中流光一闪,掩不住那一瞬间的扬眉得意。
然而事情并不如她所想的,老人并未带她走向正屋,而是一路径直的穿过院落,不知向何处走去。这间屋子她虽然进来过一次,但并未深入,是以此刻她才发现这间看似普通的小院原来也是庭院深深,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中仅凭一盏灯笼那微弱的烛光根本看不见尽头。约摸走了一炷香的时间,眼前出现了另一扇一模一样的黑漆木门,看样子该是到了这宅院的后门了。
林晚镜心中困惑,难道竟要出门?那人居然没有来,那么究竟在何处等她?正在她百思不得其解之时,老人打开了后门,示意她跟上。林晚镜无奈,只得出了门,这一出来她顿时恍然大悟了,心中暗骂道,果然是只老狐狸,真够狡诈的!
原来,这宅院的后门出来便是安民大道,她此刻的正前方有一扇颇为气派豪华的大门,她当然知道那是什么地方的后门——门匾上“秦府”两个金灿灿的大字,听说是皇上亲笔所提,即使在黑夜中也是格外的耀眼。
门口有人候着,小心翼翼的将他们迎进府中,迅速的关了门。林晚镜不发一言,低着头跟着领路的家丁身后默默前行,手不自觉的握紧松开,这是她思考问题或紧张时的习惯性动作。
没错,她要见的人正是背负着奸臣骂名的当朝宰相——秦桧!
走在烛光的阴影中,她低垂的眼中一直保持着一抹讽刺的笑容,妇孺皆知的奸相秦桧,害死岳飞,逼走韩世忠,一手遮天,惑乱朝纲!这一切她比谁都清楚,即使这样,她还是必须找上秦桧做这一场交易。或许没有人能够理解,但她无所谓。
林晚镜这一生,只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哪怕不择手段,千夫所指。
“老爷,林公子来了。”老仆嘶哑难听的声音将林晚镜的思绪拉回现实,原来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会客室。她深呼吸几口,夜间的冷空气吸入胸中,一凛之后人顿感清明。
“请林公子进来吧。”门内传来一个威严却也已苍老的声音,林晚镜心中暗自揣度:从声音看,秦桧不会武功。然而,古语云相由心生,声音同样可以反映一个人的内心。
春秋时斗勃为楚穆公商臣看相,断言说“蜂目而豺声,忍人也。”果不其然,商臣阴险狡诈,弑父夺权。如今虽看不见秦桧的面容,但他声音阴郁低沉,倒真算得上是豺声。再想想这些年来他的所作所为,无一不表明这是个需要打起十二分精神去应对的人。
自中兴四将一死三隐后,秦桧在朝中的势力渐渐坐大,如今已是党羽遍布朝野,连当今皇上也不得不忌他三分。他掌权以久,又以贪财著称,说他富可敌国,那是一点也不夸张。何况他还喜欢显摆,虽是夜晚看不真切,但一路走来,这丞相府中到处可见的亭台楼阁,园林假山,真真是好大的手笔。
可以想象这相府的会客室自不会普通,一进门却还是忍不住惊叹。且不说这屋中雕梁画栋,富丽堂皇,单这一个“大”字就足以令人咋舌,区区一间会客室的面积快赶上两三户普通小吏之家的总和了。心中惊叹归惊叹,面上却一点也不能表露出来,因为她知道,进了这屋,戏就算是正式开唱了。
“好了,这没你什么事了,你先出去吧。”被数盏宫灯照的亮如白昼的屋子中间隔着一道罗纱织就的屏风,出声者坐在屏风后,在雪白的屏风上勾出一个清晰的影子。
林晚镜负手倚在门框边淡笑着做悠闲状,对屏风后的那个人只作看不见。
见她如此无理,位高权重的秦桧心中虽不快但顾忌她的身份以及她手中的那样东西,也不好发作,只得端起茶杯浅呷一口。不过是一时的怒气,他迅速的冷静下来,不动声色的打量眼前这个清秀的少年,屏风是用特殊材质制成的,从林晚镜那一面看不见他,从他这一面却可以清清楚楚的看清林晚镜的面容举动。
林晚镜一进屋便猜到这怪异的屏风一定有古怪,此刻见秦桧没有动作,估计他八成是在打量自己,她继续保持着完美无缺的笑容,整个人逐渐慵懒起来,摆明了一副人畜无害,尽情参观的模样。
见她如此,秦桧心知屏风的秘密被她看穿了,不禁露出了满意的笑容。所谓眼见为实耳听为虚,这名青衣少年的事迹他听了不少,但他生性多疑,始终觉得一个弱冠少年就算再厉害又能厉害到那去?传闻不过是夸大其词,不可尽信。如今看来,这个少年当真是不简单,而且不仅仅是聪明,他有着他这个年纪不该有的淡定和城府。
两人静静的僵持着,谁也不愿意先开口,犹如高手过招,先沉不住气出手的便失了气势。林晚镜仗着自己怀中的宝贝有恃无恐的打了个哈欠,以表示自己的百无聊赖。终于在过了半盏茶的时间后,秦桧放弃了给这少年一个下马威的念头,妥协的开口道:“林公子?”
这不是明知故问么?林晚镜点头。
“这样。”秦桧说完这两个字端起茶盏慢条斯理的喝了口茶,姿态做的很足,“听下人说,林公子有一样好东西要送给老夫。”
这个老奸巨猾的死老头!林晚镜心中恨恨骂道,脸色的笑容却愈发灿烂,“林某确实得到了一样东西,私以为相爷应该很喜欢,不过今日一见相府美轮美奂,而林某可谓一贫如洗,想来是林某见识短浅自作多情了,林某的东西想来相爷是看不上的,还是不要拿出来贻笑大方了。打扰相爷清静,林某惭愧。”
秦桧胸口一滞,竟被她堵得说不出话来,勉强笑道:“林公子乃人之龙凤,何必妄自菲薄。”
“相爷说笑了,林某向来自负,何尝妄自菲薄过?只是这相府的待客之道让林某深感自己身份低微啊,巴巴的来给相爷送东西,不说见不到主人家的面,来了这么久连杯茶水也是喝不上的。”
秦桧冷冷一笑,“林公子,嚣张太甚对你没有好处。”
“呵,我若真的嚣张,就该将这东西交给皇上,混个大将军当当,领了淮上义军打过黄河去!”林晚镜懒懒一笑,这般惊世骇俗的话自她口中说出来就像说明天晚饭吃什么一样随意。
“好,好,好!”秦桧连说三个好字,像是被气得不轻。
“相爷何必动怒,晚镜受命于谁,此次前来所谓何事,您心中清楚,又何必对晚镜百般刁难?难道晚镜还会对相爷不利吗?”
屏风后半晌无声,就在林晚镜忐忑不安的猜测是否真的惹毛了这个心狠手辣的丞相时,秦桧极为无奈的叹了口气道:“林晚镜是吧?你过来吧,就当是老夫怕了你了!”
林晚镜心中一喜,向屏风走去。
☆、【十四】家财尽为子孙谋
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秦桧,林晚镜一时间无法掩饰自己内心的失望——眼前之人已是风烛残年,须发尽白,满是皱纹的老脸上只一双眼睛还闪着精明的光。心底幽幽一声叹息:什么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还不是一样会老,权利金钱什么也带不走,带走的只会是一世骂名。
“林公子请坐。”秦桧示意身后的婢女上茶,接着道,“适才老夫多有冒犯,林公子虽年纪轻轻却是虚怀若谷,想来不会介意。”
瞧瞧这话说的,听着多憋屈!一句话捧得你想介意都不行!好在林晚镜也确实不打算介意,为了大局,这些鸡毛蒜皮的事她还真不屑于计较,刚才那番色厉内荏的话不过是为了装装声势。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