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殿绕过硕大一副苏锈绢面屏风,屏风后是垂着珠帘的拱门,拱门后的软塌之上坐了个人,赵德芳方伸手将叮铛作响的珠帘撩起,那坐着的华服女子便站起身走下塌来,迎上低头穿过帘子的芄兰,一把便握住了她有些透凉的手。
芄兰轻怔,愕然看着眼前的年轻女子。
只见这女子一身暗紫宽袖锦服,乌发高挽,仅以一支碧绿玉簪固定,如玉花颜上一双秀眉凤目很是贵气,正朝着她笑得好生温婉。
“兰儿,你可来了,让母后好生想念,身子好些了吗?需不需要母后再请御医过来瞧瞧?”
“母后……”芄兰哑然,这女子分明与自己年纪相仿,这声“母后”她叫得实在勉强。泽华的养母……比宋太祖整整小二十五岁的宋皇后,尔今不过二十五岁而已,比燕王赵德昭还小一岁。
“母后,芄兰很好,您就别担心了。”赵德芳在一旁笑言。
宋皇后长舒一口气,笑道:“我听芫娘讲了你险些难产一事,后又听闻你失忆,本想抽空亲自过去瞧瞧你的,无奈你父皇最近正忙于祭天一事,我不好在这个时候离宫,见你一切安好,我当真放心了。”
“我没事了,”芄兰浅笑,没想到宋皇后当真这么轻易接受她失忆一事,她不禁有种不真实的错觉。随着她的动作往软塌走去,芄兰诚心言道:“劳母后挂心,兰儿知错,特来请罪。”
宋皇后将她按坐在软塌之上,软笑道:“请什么罪?你何错之有?这事也不是你能控制的,只要人没事那便很好了。”
说完转身将视线投向芫娘,芫娘立刻上前将孩子递了过来,宋皇后很是小心地抱住,美丽容颜漾起醉人笑容,看得一旁的芄兰都惊呆地望着她。她知道宋皇后无所出,所以才将赵德芳收在身边,但生儿育女总归是女人都渴望的,无子怕是宋皇后一生的遗憾吧。
“母后,您也坐吧。”芄兰起身,扶着皇后坐了下来,跟着坐在她旁侧,静静地看着她逗弄着只盯着她看的稚儿,笑得温柔婉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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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德芳见她二人完全没异样,倒也不在乎再次被忽略,俯身在芫娘耳侧低言一阵便要往外走,适巧与一绕过屏风进来的宫女擦身,不待他想通这宫女何以如此无礼,便见那宫女曲膝而跪,道:“娘娘,晋王求见。”
赵德芳率先一愣,首先想到皇叔可能是来找他,他回过身去正想言明,目光却先对上皇后愕然的表情,反应最大竟是芫娘,她一个大步上前“啪”地一声便往那宫女脸上掴了一掌,厉声喝道:“大胆奴才!不是早告诉你们今天娘娘要跟秦王妃见面,不许任何人打扰,谁来都不见!还敢这么无礼地闯进来,该当何罪!”
那宫女趴倒在地轻微发抖,却是再不敢多言。
皇后叹了一声,“芫娘,算了,让她下去吧,请晋王进来,且看看他有何事。”
芫娘迟疑了一下便挥手将那宫女谴下去,举步正待出去请晋王,屏风后却有个人缓步踱了进来,萧容很是冷漠,锐目扫了一眼芫娘后望向皇后,拱手行了个礼,“扰了皇后清静,还请见谅。”
皇后微侧过身子并不看他,声音竟也冷漠许多,“罢了!不知晋王今日到本宫这里有何指教?”
这二人的对话看得一旁的芄兰和赵德芳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指教不敢,本王只是来找人,这便离开。”淡淡说着,赵光义深深看了她一眼,转向赵德芳,道,“走吧。”
赵德芳虽心下疑惑不解,却也并未出言询问,只是与同样一脸诧异的芄兰对望一眼,微点了点头便随在赵光义身后绕过屏风离开,暗自思索着皇叔与母后之间可是发生了什么。在他印象中,这两个人似乎从来没有一同出现过的情形,母后七岁便进宫至十年后的开宝元年册封为后至今也八年,他竟丝毫想不起她与皇叔之间有何关系,可今天那隐在冷语后的暗潮却是从何而来?
况且,皇叔若只是要找他,大可谴个奴才来告知了事,做何要亲自走这一遭?
宫外,依然细雨绵绵,如丝如缕,大有就这般下到天荒地老的气势,宫檐外的花草被雨丝清洗得碧如晶玉,犹在随着看似无力的细雨轻舞。跨出殿门的两人一前一后无言地踱入雨中,完全不顾慌忙跟在身侧打伞的太监。
“德芳。”
刚出安福宫,赵光义便止了步子,似是在思索什么,微侧着身子往安福宫看了一眼,轻唤着跟在一旁的赵德芳。
“皇叔,什么事?”
“你……”冰雕般的薄唇轻启,仅吐出一个字便猛地顿住,赵光义抿了抿嘴,一手将身边打伞的太监挥开,霍然转身步入雨中。
皇叔的背影……何曾这般萧索过?
赵德芳迟缓地拧起了眉头——
到底怎么回事?
第17章、与君同塌情怯怯(1)
今天似乎特别漫长。如烟细雨虽看似温柔,但淅淅沥沥的单调之声听得久了也不免让人心生厌烦。
芄兰趴在窗口看雨。
她现在所在之处——听芫娘讲那是她出嫁前在宫里的住处,名叫沁兰殿。
叙儿让芫娘带下去了,她早知道有芫娘在,叙儿完全不必她操心。可是……皇后居然也在不久前借言身体不适而去休息了,就留着她一人在这里发呆,完全不知道该干什么。
一开始那么高兴的人,怎么说身体不适就不适了?似乎从晋王出现后皇后便不对劲了,她是不知道这两个人到底怎么回事,叔嫂间有些问题也难免,她现在烦心的是刚刚得知的一件事。
今日她留宿内宫那是早说好的,她早已做好准备,但——方才芫娘离开前跟她讲,赵德芳今晚也会留宿宫中……
芄兰抚额呻吟一声,为什么没人告诉过她,赵德芳也要留宿?
在秦王府毕竟是自己地盘,他们怎么样都没有人会去管,所以他和芄兰分居近一年除了府里的下人外没别人知道,但现在是在宫里,怕是由不得他们各过各的,方才芫娘也说了,她与赵德芳今晚便住在这沁兰殿,这一消息岂非把她逼到死角?撇开她对于叙儿如何来的这个问题的好奇,她对突然必须与赵德芳同床共枕失措极了。
喜欢一个人,从倾心到结合,这原本再正常不过,她也并非思想顽固之人,但……一切来得这么突然实在令她完全失了方寸。赵德芳对她的温柔,她铭刻心骨,但他背后那份迟疑同时也令她不安,非关不信任彼此这等原因,有时候命运的确是不可违逆的,如同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一样,她害怕自己只是被命运捉弄下的玩偶,随时会消失无踪。她这种担心自己随时会离开的情绪,与赵德芳担心芄兰恢复后会继续留恋赵德昭而迟疑的心思是一样的。
这即将到来的一夜,教他们如何坦诚面对彼此?
“王妃,娘娘请您移驾福宁殿用晚膳。”
芄兰瞬间回神,晚膳?这么快就到晚上了?
好生迟疑地眨了眨眼,她想起来——他们辰时三刻才出的门,一路行到宫中时已是近午时,赵德芳与晋王离开不久他们吃了午饭,然后皇后去休息,芫娘也将叙儿带了下去,而她……居然在窗边发了一下午的呆?
“王妃?”
芄兰笑了笑,拂袖起身,看着那传话的宫女,“走吧。”
沁兰殿位于安福宫东南方向,与皇后居所福宁殿毗邻。芄兰随在宫女旁侧走在宫檐下,视线却落入庭院中被细雨冲刷的十分青亮的花草,不知这场雨要下到何时方要结束?
甫出沁兰殿,迎面撑伞而来的人令芄兰止了步子,那传话的宫女曲膝行了个礼便退了下去,留着芄兰站在石阶上与那人相望。
“我回来了。”
步上石阶站在她身前,赵德芳扬唇微笑,侧身将湿漉漉的雨伞收了起来放在一旁,然后非常自然地握起她的手继续往边廓走去,边道:“是要去福宁殿用膳吗?一起过去吧。”
“你……你去哪儿了?”为什么去了一下午?芄兰咬唇轻眨眼,她之所以觉得今天过得慢,不会是因为这个人不在身边的缘故吧?她……可不能太依赖他呀!他就要离京了……
“明日父皇要在西京南郊合祭天地,文武百官都得随行,我与皇叔自然也不例外,今日便是与父皇商议明日一行。”
走过长长的宫廓,赵德芳在庆云殿门前止步,侧目看了她一眼,问道:“你今日与母后相处得可好?现在可还担心失忆一事会使母后对你的态度有所转变?”
她今天根本没跟皇后聊这些问题。
不过……
“母后跟晋王之间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在你们走后,我陪母后用过午膳她便说身子不适而去休息了。”
赵德芳微微一怔,想起之前晋王的反常,越发觉得这两人之间似是有什么不愉快的事发生,但他并没有说出来,而是拍抚着芄兰,揽着她进了福宁殿,在奴才们迎上来之前在她耳侧低道:“此事总会弄明白的,一会儿在母后面前别失常。”
芄兰不及回答,勾腰迎上来的太监曲膝一跪,高喊:“恭迎王爷、王妃,娘娘已在内室相候。”
“知道了,下去吧。”
第18章、与君同塌情怯怯(2)
穿过垂挂透明珠帘的拱门,内室中央摆了张硕大的圆桌,皇后早已坐在主位,见他二人进来便扬唇微笑,什么话也没说地示意二人坐在旁侧,便吩咐下人开始布菜。一顿饭吃得安安静静,芄兰有股莫名的不安,她偷偷瞄了一眼安静用餐的赵德芳,在他对她轻摇头后轻轻拧了一下眉,终是什么也没说,食不知味地随意吃了些菜。
饭后,赵德芳表示还有些事得处理便先行离开了福宁殿,芄兰则被皇后留了下来,移往侧殿,两人一同坐下后,皇后开门见山地说道:
“兰儿,我听闻你失忆一事,却仍是要问上一问,你对德芳是何心思?”
芄兰的心骤然一跳,岂曾想过皇后会问得这般直接?她还以为皇后早知赵德芳与焦芄兰二人毫无感情可言,又怎会问芄兰的心思是如何的?
这等事……她对泽华都羞于启齿,更论是旁观的皇后?
“兰儿?”
实话实说吧。
芄兰闭了闭眼,缓声答道:“母后,我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失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想起以前,更不知道我想起过往后还会否是现在这般心情,但……我现在的心思是,我很高兴自己是泽华的妻子,很高兴为他生了叙儿。”
皇后讶了一下,却是很开心地笑了开来,“那便很好了,德芳能得你这一番言语,应当知足了,以后的事,便留着以后去伤脑筋吧。”
是啊,以后的事……若是以前的芄半回来,怕也是论不到她这个外来者伤脑筋,她何必想这许多?安心做了那男子的妻,真心爱他一场也就是了,反正……感情已经陷进去了,做何要为难自己,也为难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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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福宁殿出来,天色已经漆黑一片,廓檐挂起了红灯笼,照得夜雨凄迷,前后各跟随着四个宫女提着宫灯,芄兰沉默地走在中间,若有所思的眼投向陷入墨色中的院子——
这场雨,该停了。
听闻在她来大宋之前,东京已经连月落雨,她生下叙儿那几日刚放晴了几天,没曾想今日又下了一个日夜,这上苍,是否太悲伤了些?
回到沁兰殿,一室冷清,沉默的宫女们安静地守着该守的位子,唯她一人如飘浮无主的孤魂,在殿内漫无目的地走了几个来回,那害她忧心了一下午的男子,却仍不见踪影。
“来人!”
扬声一喝,最靠近她的一个宫女慌忙上前,“王妃——”
“王爷呢?为何还没回来?”她在福宁殿坐了近一个时辰,他有什么事要处理这么久?他到底来不来沁兰殿?为何也不谴人来告知一声,也省得她在这儿心烦意乱没个安宁。
“回王妃,奴婢不知。”
芄兰咬唇一个拂袖转过身去,“罢了,你们都下去,我要歇下了。”休要她为他等门,那个完全不顾她感受的男人!
“那奴婢服侍您——”
“不必!”
转身看着那一排站得规规矩矩的宫女,芄兰挥了挥手,“都下去吧,我自己来便可,都下去。”
“是。”
等殿内只留她一人后,芄兰绕进内室,褪了外衣躺上了床,闭起眼努力让自己静下心来入眠,然而那淅淅沥沥的雨声绵绵传入她耳中,令她越发难以静心。
辗转反侧,芄兰干脆起身,也不穿衣了,仅着中衣走近窗边,一把将厚重的棱窗推开,就着外面廓下的灯笼看着那反射着晃眼光亮的碧叶在雨中摇摇晃晃。
他到底会不会来?
芫娘今天就不该跟她讲那样一句话,或许现在的她早已入眠,又怎会这般心浮气躁无法安心睡觉。
他们是夫妻,可也许是因为她根本不如所有人所说的那般只是失忆,她完全是另外一个人,所以她才完全没办法让自己从心理上真正安定下来,她不确定,在这个地方,若是众人得知真实的她,可还会如这般轻易接受她?
更何况在得知道自己感情沦陷后,她越发的慌乱失措了……
“不冷吗?”
静夜里骤来的声音令芄兰“啊”地一声大叫出声,然而张大的嘴随即便被一只大掌捂住,身后人轻笑一声,道:
“芄兰,是我。切莫把别人吵醒,否则人家当我是偷香窃玉的小贼了。”
谁敢爬到宫里来偷香?更何况他要偷香窃玉何需做贼?
将嘴边的手掌拉下,芄兰回过身去看他一脸笑意,“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很忙?”
赵德芳握住她渐渐冰冷的手,伸手将棱窗合了起来,再将她拉离窗边往床边而去,解释道:“没有,你怎么还没睡?”
芄兰自动自发地钻进被子里将自己裹了起来,微垂头利用长长的乌丝掩去燥热的面颊,低声道:“我睡不着,你随父皇前往西京,要多久回来?”
“半月左右吧,”赵德芳在她床边坐了下来,沉吟道:“祭祀一事过后,我便要前往贵州了,方才皇叔原想找我谈谈此事,我不放心你,便推了他的要求回来看看。”
芄兰抓着锦被的手不自觉地紧了紧,他半个月过后就要走了……“那你什么时候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