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兵守城将功补过!”
“凌某人何时说过要杀他?”素白衣裳裹着消瘦的身体被风吹得像是挂了白帆的旗杆,凌淮陌垂下眼敛,手里拂过胖猫油光锃亮的皮毛,后背挺得笔直,顿顿语气,有意拉长声音:“读书少无碍,好在今日凌某人有空能教教他。《军谶》曰:军井未达,将不言渴;军幕未办,将不厌倦;军灶未炊,将不言饥;军战未止,将不言败!周副将今日之词足可以动荡军心论处,的确该杀,但凌某人愿意听杨将军的劝告留他一条生路……来人!拖周同下去赏军棍三十!”
杨时令长舒口气,看着立在一边吹胡子瞪眼睛的周同不觉皱起眉头,低声应和道:“凌大人打得好!对付粗人就这个法子走管用!”
“打得时候也别闲着,找个口齿清楚的给他念念《军谶》,刺激刺激走走心”,凌淮陌扬起嘴角,配着惨白的面色,笑得有些诡异:“为军之道贵在粗中有细,该看的书杨将军最好督促着周副将也看看。免得让人家笑话,我们齐地的将领也像是秦人一样就知道杀人……”
“杨将军?”沉默片刻,凌淮陌似乎想到了什么,突然将声音提高唤了一声杨时令,接着自顾自地往下说:“杨将军,你说我们手提屠刀,心里装的应该是菩萨,还是罗刹?”
不知道他这话是什么意思,杨时令左思右想半天,只得咧嘴笑笑:“末将心窄,既装不下地狱的罗刹,也不敢玷污九天之外的菩萨。我带着出生入死的一票兄弟,守着身后的一方百姓,谁要杀他们,就和谁死拼到底!就是将来到了地府,被阎罗爷盘问起来也是问心无愧!凌大人,末将以为人活着还是要简单点,老婆孩子热炕头最好不过。世道乱就说明聪明人太多,天上地下的都忙不过来了。”
“所以说聪明也没什么好的”,凌淮陌笑了起来,狭长的一双眼睛弯成两道月牙勾,不带一丝嘲弄:“杨将军,人难得看得懂,又看得透!”
杨时令没有接话,逆着晚霞看向浸没在一片红光中的凌淮陌。从来惨白不见血色的脸上被度了一层红晕,森冷的眼眸里花开了一汪柔和,城墙头上的大风吹得发丝乱飞,好像在一用力就能把眼前的男人刮散架。
良弓讲究张弛有度,弦绷太久要么断裂,要么彻底失了力度。杨时令暗叹口气,第一次有点可怜人前威风八面的凌大人。
终究是自己手下的兵,打起来没有下狠手,可三十军棍也不是随便玩玩的。皮糙肉厚如周同也足足养了五天才从床上爬起来。
掰着手指头算算,秦军从蓟县折回,堵在通州城下已经将近半个月,不打不闹安安静静地像是等什么时机,杨时令一天能把城墙巡视十几遍可死活就是瞧不出什么异样。
十月廿八,大利西方,五行走海中金之向,宜出行,忌动土。
晨霜降了一地,杨时令怀揣着手站在城墙边,低头看看终于有了动作的秦军,抬头看看过了食时依旧是灰蒙蒙一片的天空,习惯行军打仗的人往往会有异于常人的直觉,在今日,这种极端不好的预感压得他浑身难受。
“秦人的耐性终于是磨没了”,杨时令啧啧嘴,转过身看着身后的凌淮陌道:“今日怕是不太平,凌大人又非守将不当留在城墙上。”
凌淮陌立在原地没有动弹,像是完全没有听到杨时令的话,指指埋在云层里的太阳道:“秦人迷信,他们是算准了今日才行动的。平日总是提心吊胆,现在来了反让人松下一口气!”
“凌大人不该呆在这里”,杨时令一点也没有被他注意力,死咬住一点不松口:“秦军随时可能攻过来,凌大人应当早些避让!”
“我说过要陪各位守在这方寸城墙上”,凌淮陌脸色僵硬,目光犀利刺人,嘴角平成一线,丝毫不容人再有疑惑:“城在我在,城亡我亡!”
话音刚落,身形一晃从天而降的利箭便贯穿了肩窝,接着飞箭如雨点般落在城墙上。血红在白衣裳上晕开成一朵大花,杨时令接过周旁侍卫递过来的盾牌快速扑到凌淮陌身边。过量失血,本就惨白的脸孔这时候已经看不出活人的气色,单膝着地撑起身体,后背却一如往常挺得直直,还有那只常年伴在他身边的花猫也静静地蹲在脚边。
杨时令身体挡在凌淮陌前面,手持着盾牌,侧过头看着不断冒血的伤口,皱紧眉头,低声道:“凌大人不该在这城墙之上!一会儿云梯架起,短兵相见,只怕是再没人顾及得上你!乱箭过后会有一段相持时间,凌大人随侍卫从东边下去!”
凌淮陌微微蹙起眉头,从小腿间抽出一把短刀,压紧牙关利落地将长出来的箭身斩断:“再不要说下城这样的话!杨将军,你我同时血肉之躯,你又怎知我不能站在这里守住身后的万千百姓!给我把长剑,我能自己保护自己!凌某人从不用被人护着、让着!今日之战,生是我命,死亦不悔!”
伤口好像完全不用在意,明明是异常单薄的身体,骨架子却像是钢铁所著压不弯,催不毁,杨时令到嘴边的话又被被憋了回去。
受了大约一炷香的箭雨洗礼,秦军已经压在了通州城大门口。利箭不再乱飞,花猫一窜没了身影,杨时令一把揭开盾牌,撕下块里袍死死扎住凌淮陌的伤口,然后解下腰间的长剑塞给了他:“战事吃紧,凌大人自己小心!”
“长剑给我,你用什么?”凌淮陌眯起眼睛,单手握剑,垂耷下来的胳膊上血液渐渐凝固成黑红色。
“佩剑不过是装风雅的,我从不使剑”,杨时令从侍卫手中接过一柄厚背长刀扛在肩上,嘴角淡淡地弯出弧度,极是不合时宜地笑出声音:“末将此次与周同打赌,要比比谁收的秦人死鬼多。输了的……要钻鸡窝!”
剑鞘被扔在一边,锋口闪着银色的寒光,剑柄上还刻着瘦金体的小诗。的确是一把好剑,却也新得厉害,像是受了感染,凌淮陌也跟着笑出声:“既然用的是杨将军的长剑,那凌某人收的人头也算在杨将军的帐下!”
正所谓“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大敌当前地位高下、过往矛盾早抛在脑后。在一边跃跃欲试的周同听见二人声音,急声大吼:“不服不服!你们耍诈!”
作者有话要说:哼!看文不收藏,都去排队打屁屁!
☆、第三十七章 钢铁之躯
隆隆的战鼓声催着腾腾杀气一浪高过一浪,浇上灯油的城墙沾了火星瞬间燃成了一道火墙。蚂蝗一样的秦人从四面八方涌来,烧焦摔死的尸体相互垒摞在城脚下铺成血肉红毯,后面的人却看也不看一眼,踩着尸体向城头扑过来。
就像是饥饿许久,终于看见猎物的野兽,喷薄而出的兽性早吞没了属于同类间的怜悯。杨时令身形一晃向后退出一小步,长刀从右手换到左手,手腕翻转错刀腰斩了刚刚爬上城头的秦军小头领,接着向左手边的周同大声笑道:“二十一!你慢了!”
“是二十二!”
凌淮陌将长剑从敌人的小腹中抽出来,甩甩还在滴答的鲜血,抬脚踹倒从后边袭向杨时令的秦人:“杨将军,凌某人担心得这军营里的鸡窝不够大,容不下我们威风凛凛的周副将!”
余光瞥到身后的黑影,杨时令灵敏地向左跨出一步,头戴鹿角的秦人“噗通”匍匐在他的脚边,血液浸透了黑色的铠甲,后背上的伤口从腰间裂到了肩胛骨,白惨惨的骨头下隐隐约约可见内脏。
如此力度绝非是一朝一夕能练成的,杨时令看着一身血色,狠戾如鬼魅的男人,讪笑道:“凌大人多虑了!堂堂一个通州城,哪还能找不到适合周副将的鸡窝?”
“嘿!你们和着火地算计我!”周同两把板刀上下挥舞,削人脑瓜自在地如切西瓜,稍得空闲,蹭了蹭迸溅一脸鲜血,喘着粗气骂道:“杨时令,你就不是个好东西!今儿要是老子赢了,要你钻全城的鸡窝!”
地上汇集的血能漫过鞋底,死尸多得已经无处落脚,放眼过去满目具是残肢断臂,拉锯战开始的血气一散,人便开始生出恐惧。身经百战的士兵尚且如此,自愿守城的百姓就更不必多说,手软脚软的多,怕极了从城墙上向城里跳的也不是没有。
眼看着气势要跌进谷底,杨时令把长刀横在胸口,扯大嗓门吼道:“周副将说打赢了!他给大家表演钻鸡窝!你们说好不好?!”
“放屁!老子啥时候说过这话!”周同站在死人堆里,满头满脸的血污完全分不出他是不是也受了伤,不过说话中气,十足倒也不像是重创在身。
相比于那二位,凌淮陌的状况就要差上许多。箭伤不断在往外渗血,力量损失速度远远超过他的预想,枯瘦的身子只余下一个念头在苦苦撑着,长剑杵地,惨白的脸上露出一个牵强的笑脸:“刚才在下听得一清二楚!周副将亲口说得可不要不承认!”
“王八蛋!你们说话才像放屁一样没个谱!赶跑了秦人,老子把你们全塞鸡窝里!”周同果真是一点不辜负杨时令的坏心思,当即跳脚大骂。
恐惧被几句玩笑话压退了下去不少,厮杀间周遭传来低笑,气氛被拱得恰到好处,杨时令趁着士气又有提升,一脚踩在垛头大声吼道:“兄弟们杀啊!”
驻守通州的兵力不足秦军的五分之一,但两军交战近一个时辰,秦人却没有讨到一点便宜。人死了一波接着一波,悬在城头上的楚军大旗依旧在风里招摇。秦王韩辛酉拉长着脸,铜铃一样的眼睛瞪得很是吓人:“张将军攻城方略是你定的,那你说说什么时候能踏平通州!”
“王爷息怒!再有一个时辰肯定……肯定能拿下通州”,被韩辛酉点名的将领明显是有些怕他,远远看了眼染成黑红的城墙便错开目光,略显迟疑道:“末将以为,通州是座死城,只要我们连续进攻肯定……”
“这么个打法,不等到大都,本王就没兵了!”韩辛酉毫不客气地打断张将军说话,提起他的衣襟将人摔下马,然后斜着眼睛扫过身边的众人,怒道:“你们现在给本王计时,一个时辰后,若大军未能攻进通州就拿他祭祀今日战死的亡魂!”
其他人再不敢多说一句,倒是坐在小车里的巫师钻了出来。五花十色的鸟毛扎了一头,脸上厚重的油彩模糊了本来面目,被涂得惨白的嘴唇轻轻开合:“王爷,神鸦显灵了!”
一直灰蒙蒙的天空忽然暗了下去, 躲在云层里许久的太阳逐渐变成了橘红色,模模糊糊的就像是悬在天边的鸭蛋黄。很快,“鸭蛋黄”像谁咬了似的出现一个月牙状的缺口,黑色的缺口逐渐扩大,到最后只留下圆坨坨一块嵌了红边的黑饼。
今日早些听探子说是通州开战了,两边的人都杀红了眼睛,根本靠进不了。血染得墙壁都成了暗红色,城墙上的尸体多得完全堆不下,一边杀,一边往下掉,看得人心惊胆战。总之,通州一战是惨烈得了不得!
苏莞烟未上过战场,很难想象那具体是个怎样的场景。不过看着身材壮硕的探子嘴里打着哆嗦,也能勉强猜猜。天空像是被黑布遮住了,除了燃起的火把再看不见一点光亮,远处隐约传来了几声老鸹的叫声,刺激得人心里阵阵发毛。
“日蚀?本王也是头一次瞧见”,韩辛辰拉住苏莞烟微凉的手出了军帐,眯起眼睛仰头看着被吞噬的太阳,低声道:“只怕是通州死的人太多,连三足乌都看不下去了!”
“三足乌当了千年神鸟,可终究是个畜生,又哪里赶得上人心‘深沉’”,苏莞烟蹙紧眉头,看着军营里敲锣打鼓来回奔跑的军士,摇头道:“更何况秦人只怕不这么觉得!于他们,神鸦显灵正是报仇好机会!”
韩辛辰侧头扫过苏莞烟,嘴角微扬默不作声,等到太阳重新露出新月大小,才接话道:“秦羽与高云清分别驻守五子山与彭山,时机一到,他们自会去解围。苏美人,本王又不是冲锋陷阵的将军,大可没必要与人拼命的!”
楚王如何都是他的意愿,一个男宠又有什么资格在他面前指手画脚。苏莞烟感到自己失言了,顺从地向他身边靠了靠,轻笑道:“‘天狗食日’是百年难见的异兆,通州城的传报又听着甚是吓人。莞烟没见过世面,刚才心里有些害怕,说的话难免欠妥。王爷莫要怪罪,只当是与我说笑好了。”
太阳正在一点一点地恢复神采,韩辛辰捏着苏莞烟的腕子笑意更浓,眉梢微微上翘,嘴角扬起,两片薄唇润了水色:“有什么就说,不要藏着掖着!平生最讨厌猜人心思!再说了本王又不缺少唯唯诺诺、点头称是的下人……苏莞烟,我喜欢听你说话!尤其是简单、利落、直白的!”
“我喜欢你!”苏莞烟敛起讨好,一挺胸脯摆出当初进王府时的做派,眼睛微眯,挑起嘴角:“回王爷的话,苏某人觉得就就这句最简单、利落、直白了!”
柔软的唇瓣蜻蜓点水般轻轻接触便分开,苏莞烟红了脸,眼神僵直明显是没有晃过神。韩辛辰看着有些傻呆呆的人,头顶上的阴云一扫而空,抚掌大笑:“苏美人啊!苏美人!想要戏弄本王,你明显不够火候!”
日蚀的短短一刻钟秦军的战斗力翻了不止一倍,等天再大亮,守在城墙上的齐军已经不足十分之一,但陆续扑上通州城墙的秦人却是有增无减。
长刀横扫为自己留出方寸站脚之地,杨时令顾不得身上划开的十多处伤口,喘息间用余光搜索熟悉的身影。最先入眼的就是自己的老部下,周同到底是功夫过人,前突后挡,动作虽不及先前威猛,却也流畅,应是无什么大碍;军中的参将、校尉尚在顽守的不到三成;剩下的兵卒他也多不认得。其中最令他惊讶的是,凌淮陌居然还在死守!
明显已经是强弓之弩,一袭白衣早被鲜血浸成深红色,虚弱地连走路都在脚下打飘,但他后脊梁却挺得直直,依旧立在尸山血海间不曾倒下。
“真倔!”杨时令收回目光,心里生出一份异样,五分敬佩,三分同情,外带了两分怜惜:“过刚易折!凌淮陌恐怕不是个长命之人!”
眼看着就要攻下城墙,秦人还未来得及欢欣鼓舞,就被左右两边忽然杀出来的军队就冲散了阵型。身穿黑色铠甲的秦军中混进了一金一白两支队伍,惊慌失措的秦人没有来得及完全弄清楚状况,脑袋和身子就分了家。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秦王韩辛酉大惊失色,到手的肥肉转眼成了别人家的,一口牙齿被咬得桀桀作响,却又无可奈何,为了避免更大的损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