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鹰隼般的眸子里头,多了一点微光:极好的……总是逃不脱的,只要他不放手,怎么可以离开他的手心?
不成!
似乎嫌坠落的速度不够快,脚尖在岩壁上一点,借力又再度往下俯冲。
秉娴定定地看着那个急追而来的恶魔。
为什么?难道他不知道落下来九死一生?就这么……不想放过她?他明明已经折磨的她够了,是一辈子的噩梦。如今她肯放手下来,他该欢喜雀跃了!他竟然舍身往下追来,这个恶魔,这个疯子!
微微转头,觑见身下不远,是数块突起的大石,以如今她的坠落速度,只怕在他来得及赶到之前,便会被那石头斩成两段。
这一瞬间,心中忽然升起一股疯狂地快意。
或许,跟疯子接触过多,自己也会变得疯狂,秉娴眼睁睁地看着那数块即将夺命的大石,手在空中一挥,回过头来,双手舒展开,那种姿态,不似身不由己跌落,反而如自在飞在空中。
她忽然放声大笑。
人在空中,她大笑着,眼神媚惑而快意地,望着身前急追而来的人。
——来吧,来吧……既然躲不过,既然你想,那便一起去死,黄泉路上,继续纠缠。
檀九重望着那妖艳如烈火般的笑,像是看到无间地狱之中的曼珠沙华一并绽放。
白骨为土壤,鲜血以浇灌,化作一枝一蔓的彼岸花,放肆而邪狞,幽怨而恬淡,妖异热烈地盛放。
他怎会看不到?他也瞧得出她的企图,正因为看得明明白白,才觉震撼。
——真的能够,做到这种份上么?
他生平最看不起弱者,女人在他眼里,便是不折不扣的弱者,只配被玩弄手心而已,可是她……
他天性凉薄寡淡,更从来不是个念旧的人,过去深情的人,为他死去的人,一个个地,他从来不放在心上,如烟尘般地忘却了,只有她……
往事一幕一幕地,如穿过身侧的白云,自眼前缓缓地飘过。
“兰秉娴!”声音里,已经带了冷冷怒意。
人在空中,一掌往下拍了过去。
凛冽的掌风自秉娴身畔擦过,只听得“轰”地一声,哗啦啦……山石迸溅散开,往下跌落。
秉娴皱眉扭头,却见那几块石头竟已经碎裂,她一皱眉,身子掠过断石侧面,重转头看向上面之人。
他的靴尖在山崖壁上再度一点,整个人向着她更快地逼近,一直到掠到她身边,一探手,将她拥入怀中。
身体相接,眼神交错,他冷蓝如冰的眸子对上她烈焰烧灼的眼眸。
不用来世,亦要死死纠缠。
两个人的身影更快地往下坠落,而脚下,是茫茫地雾气缭绕,已经看不清山崖底下迎接他们的会是什么,隐隐地,仿佛能听到什么低沉的呜咽。
或许,应该已经到了黄泉。
檀九重一手紧紧抱着秉娴,一边不停观察身遭情形,试图找地方停脚,但两人下坠的速度实在太快,崖壁又并无落脚之处,他试了几次,都不能成。
秉娴哈哈笑道:“哥舒九,不必徒劳了,一块儿去阴曹地府罢!黄泉路上,不用寂寞!”
檀九重垂眸扫她一眼,缓缓沉声说道:“是么?我倒是想跟你一路去,只不过我的命,怕是阎王也不敢收的。”
秉娴一笑,凑上前去,近距离端详他的面容:“是啊,你这样的魔头,怕是要直接下十八层地狱的。”那幽幽香气,直沁心底。
檀九重道:“那不如试试看……”一手抱定秉娴,一手横探出去,掌心催动真气,数掌连环拍出。
每一掌拍出去,那急急下坠的势头便好似减弱了一分,但仍旧极快地往下,冲入一层灰蒙蒙的云气之中。
檀九重闷哼一声,身子陡然一旋,秉娴渐渐地只听得风声自耳畔呼啸而过地声响。
无端地恐惧忽然攀上心头,若是自己一人,怕是早尖声叫了出来,但是身边之人是她毕生最憎恶的魔头,因此纵然咬破了唇,也不肯开口示弱。
秉娴被檀九重抱在怀中,仓促间,却仍觉得不知有什么东西在肩头一划,尖锐生疼,与此同时耳边也响起一声凄厉的呼号,声音荡开,宛如厉鬼在身侧盘旋不去。
秉娴身子一颤,几乎晕厥过去。
檀九重即刻知道发生什么,手臂骤然一收,将她抱得更紧了些。
此刻他无心他顾,眼前有些灰茫茫地,身形却仍旧急速下坠,这情形竟真如坠入无间地狱一般,或许千百年地,便会一直这么坠落下去,直到红颜变作枯骨,枯骨变作尘埃,在这灰茫茫的虚空里消散不见。
“哥舒九,你后悔么?”怀中的人,忽地出声问道。
“嗯?”他回答。
“你本来不用死的,如今却被我害死了,哈哈……”并没有多少快意的声音,只是悲凉地笑着。
檀九重一掌试探着向下拍出,却听不到回声,嘴里道:“你是在替我惋惜么?兰秉娴。”
秉娴道:“惋惜?不,我只是觉得此事真是诡异,似你这般的魔头……哈哈……我做梦也想杀了你,如今,你却自己来送死……”
檀九重道:“送死?未必……我说过,我的命,阎罗王是不敢收的。”
听到她的声音,纵然是讥笑的嘲弄的声,他的心竟莫名地安稳下来,先头那种空茫无措的感觉不知不觉消退,手掌再度一番,往下一拍。
这一回,虚空里传来“啪”地一声回应。
檀九重双眸一亮。
秉娴却未曾听到,只是觉得那层灰蒙蒙的雾气遮在眼前,看不到那人模样,倒是好的,就宛如两人都已经死了,对话她的,是一个亡魂而已。
手臂上的痛消失,身体也已经失去了知觉,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身体在,不知道是否他还抱着自己,不知道他是否还在……一片错乱,喃喃道:“虽然,不想跟你死在一起,但一想到能去见爹爹了,倒也……”淡淡地,最后一声。
身子陡然一旋,感觉到风吹过来变幻的角度,秉娴微微闭起的眸子又睁开,却发现雾气不知不觉间竟已经消退,面前显出他的脸:“我说过,没人敢要我的命。”缓缓一笑,真如邪魔。
氤氲迷雾之下,是一大片的绿色在脚底下出现,是纵横错生的树,茂密地,遮天蔽日地。
秉娴震惊地望着檀九重,两人的身形极快地往下,再往下,便是那些茂密生长的绿树丛林,身子自空中跌落,势必会落在那些绿树之上的,或许会被树枝戳地七零八落,命丧树木之间,秉娴不由地闭上双眸,耳畔却传来沉闷的树枝断裂之声,身体从树枝之间直坠地上,竟没有被戳中或者拦阻住。
秉娴心知有异,身体被抱着,似在空中旋了两个来回,终于坠地,与此同时,另有闷声轰响如炸裂之声,自身畔响起。
坠地的势头实在太过猛烈,错乱之中,秉娴只觉得自己的头重重地撞在不知什么上,脑中轰然一响,眼前发黑,便晕厥过去。
檀九重双脚落地,虽然借着那些树枝作用,在空中勉强卸去了一半力道,但这悬崖委实太高,他的真气支撑到此刻已经是强弩之末,虽然在最后又以残存掌力击中地面,又借了地面的一点反力让两人落地落得不那么急……却仍旧不能两全。
双脚踏地瞬间,檀九重清晰地听到“咔嚓”地轻微声响,自腿上传来,与此同时,胸口被猛地一撞,剧痛钻心,两番交击,身子摇晃已经站不稳。
檀九重一咬牙,脚下几番踉跄,后退几步,放眼扫过周遭情形,身子蓦地往后跌过去,手上却还死死地抱着秉娴。
真气耗尽,功力透支,再也无力支撑,嘴角沁出一缕鲜血,双眸缓缓闭上。
秉娴自晕厥之中醒来时候,天色已黄昏。
耳畔仿佛有什么在吱吱地叫,秉娴睁开眼睛,却见一只黑色的鸟儿正趴在旁边,尖锐的长嘴,不知在叨着什么。
秉娴皱了皱眉,定睛一看,顿时大吃一惊,挥手将鸟儿赶走:“滚开!”鸟儿“哇”地叫了一声,声如鬼魅,虽振翅飞走,却不远离,只在空中盘旋。
秉娴听得那一声凄厉,想到在从空中落地之时也听到如此一声,当时一片空茫,目不能视物,还以为是鬼怪,现在想来,竟是这种鸟儿。
她肩头的伤,怕也是被啄伤的罢。
秉娴定了定神,低头看看自己伤处,倒没什么大碍,于是又低头看身边之人。
——檀九重。
他倒在身下,她就伏在他的胸口,他的手还死死地扣在她腰间,她拼命用力才将他的手掰开。
得空低头打量。
“死了吗?”一颗心突突地跳。
他全无知觉地躺在地上,双眸紧闭,一动不动,嘴角带血,脸白如雪。
秉娴看看他的脸,又往下……一直到双腿。
陡然心惊!
他身上那半边白袍被血染得透透地,底下的靴子也被血湿透。
秉娴的手颤颤地,屏住呼吸,将袍子掀开,眼前这双腿,鲜血淋漓,隐约竟看到白色的骨头戳出血肉,狰狞地外露着。——这双腿算是废了。
秉娴手指尖儿也是凉的,骤然明白:方才那只鸟儿,便是在此,吃他的肉罢……
浑身战栗。
——真的……死了?
探手在他鼻端一试,果真全无鼻息。
秉娴缓缓地将手收回,缓缓地抱住头,心中有个声音不停大叫:“死了!死了!终于死了!”狂喜?震惊?快意?痛苦?昔日的屈辱苦痛,都在此刻,随着这人的死,浮现又伏下……
秉娴满眼泪,想笑,又想哭,泪眼朦胧地望着身侧之人:“哥舒九,哥舒九……哈哈哈……”仰头大笑。
作者有话要说:嗯……这一章写得,五内翻腾,情难自已……各种复杂滋味,真是……一言难尽,不知大家是何感觉?我也很好奇地想知道的……快来说说哈……
(某:九哥,没人待见你,于是请你自己去领个盒饭,辛苦辛苦,拜拜,好走,不送……
众主配齐齐跳出:鞠躬,欢送九哥~~~~~~~~~~~~~~~~~~~)
49 临江仙:落花人独立
伸手撩开胸前散发,秉娴坐在檀九重身边,抱膝望天。
抬头不见天日,只望见一层灰蒙蒙地阴云挡在头顶,连树叶子都是暗沉的绿。
幽谷的风缓缓出来,树叶子微微发抖,风是湿的,阴冷渗人。
树林中,不知哪里蔓延出一股雾气,缓缓袅袅地飘荡,雾气拂面,带着一股冷涩的味道。
大概静静地坐了有半个时辰,才从无边无际的空茫冥想之中清醒过来。
秉娴回头,如梦似幻,看一眼檀九重,还是静静地躺在那里。
此刻,却连笑的力气都没有了,眼中亦无仇恨,淡淡地扫了一眼,缓缓站起身来。
必须要找个出路,离开此处。
坐的太久,腿有些麻了,秉娴简单地看了一□上,发觉除了在高空落下时候被鸟儿忽然袭击伤了手臂,竟没有其他不妥。
忍不住又扫了檀九重一眼。
想到这一节,忍不住又有要笑的感觉。
——的确,何其可笑,如此一个让她恨不得能千刀万剐的魔头,为了救她,死了?!
说出去简直是个极大的笑话。
“你真是个笑话。”喃喃地,凑近了看一眼,这毫无知觉的死人,他满身的罪孽,也因他的死,尘埃落定,划上句读。
“不是说阎罗王不敢收的么?”嘴角一挑,“黄泉路上,别太寂寞!”伸出手去,轻轻拍拍他的脸,冰冷的脸,仿佛已经僵硬。
秉娴缩手,奇怪,心底竟空茫茫地什么都不在一般。连碰他,也不是那么难堪让人无法忍受的事了。
仔细地看一眼檀九重的脸。
一直到现在,才能正正经经地,仔仔细细地看一眼。
闭着眸子的此人,乌发微散,长眉入鬓,面如冰雪,这样的眉目,轮廓,寸寸是可堪入画的,平心而论,生得极为出色。
秉娴歪歪头,竟有些不认得他,这仿佛是一个完全的陌生人。
定定看了片刻,秉娴复又一笑,缓缓地站起身。
拍拍身上泥尘,左右张望了一番,随意择了个方向而行。
缓缓走了十余步,忽地听到身后“哇哇”乱叫的声音,秉娴皱眉回头,赫然却见是那只先前被她赶走的黑色的鸟儿,原来竟一直未曾离开,此刻飞到檀九重身边,扑扇着翅膀落下。
原来它一直在盯着这具尸体。
秉娴一惊,心头紧了紧,但只是略微犹豫,便又转过身。
刚走了两步,身后鸟儿的叫声越发激烈,秉娴回过头,却见不知又从哪里来了一只,正在同先前那一只相争。
两个伸长脖子大叫,尖锐弯弯的长嘴不停开合,似乎在争夺这具尸体属于谁。
而那个死人却仍旧静静地,一动不动,全然不知自己将成为群鸟的腹中餐。
秉娴呆呆看了片刻,终于转过身奔了回来,挥着双手驱赶鸟儿,大声叫道:“滚开,滚开!”两只鸟儿受惊,扑啦啦飞起来,却仍在秉娴头顶上盘旋不去。
秉娴握着拳望着,弯腰捡起一块石头扔出去:“滚!”
鸟儿高飞,发出尖锐叫声,似乎是愤怒。
秉娴皱眉回头:“你真是死了也不让人好过。”轻轻一哼。
她若是离开,那些鸟儿势必会飞下来,秉娴掂量了一番,实在不想去搬动檀九重的尸体,幸好这周围有许多的枯枝烂叶,长满青苔的石头,还有些新鲜的碎石,大概是先前他们从天而降时候,被檀九重一掌劈裂了落下来的。
“你倒是很有先见之明。”颇为嘲讽地笑笑。
秉娴抱了一堆枯木,横七竖八地堆在檀九重身上,又去搬那些石头。
那些鸟儿兀自在周遭虎视眈眈,不知从哪里又多来了三只,像是一群满怀歹意地魔兽,尖锐的眼睛紧紧地盯着秉娴动作。
秉娴不敢远去,就只在周围,把能收集的枯木同石头尽数搬过来。
渐渐地,枯木跟石头将他半个身子都盖住了,好像一个粗糙的坟茔,——这样至少能够让那些鸟儿无计可施。
秉娴搬着最后一块大石,站在檀九重身旁,准备把这块石头放在他的脸上。
怔怔地看最后一眼,叹了口气,缓缓弯腰,正准备放手——
一只手自石块之中破出,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
石破天惊地,心都跳到了嗓子眼,差一点儿便会从嘴里蹦出来。
那擒着她手腕的手一抖,秉娴眼睁睁地望着那块大石跌向旁边,石头落地瞬间,露出底下那人的脸。
他缓缓地睁开双眸,灰蓝色的眸子淡漠地盯着她:“兰秉娴,你真的以为我死了么?”
用力一拉,秉娴身不由己跌在他身上,檀九重望着她的双眸:“我说过,阎罗王是不敢收我的……何况黄泉路上无你相伴,何等寂寞。”灰蓝色的眸子,缓缓地回复清明,盯着她。
先前散却的所有,都在瞬间重新聚拢,气撞心头。
秉娴死死地望着死而复活的此人:果然,是邪魔么?明明已经没了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