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材料,便爱如珍宝,竟有专房之宠。这沈姑娘如何还有妒心,恨不得他们如蛤蚧一般,常常的连在一处,也脱了他的罪孽。外面侍奉翁姑,颇为承顺,背地却时时垂泪。
这嗣元娶的是巴氏,名字叫做来风。父亲巴天宠,是上江风阳人,清白出身。自小当兵,生得一表人材,精于弓马,又得了军功,年才四十余岁,已升到总兵之职,现在天津镇守海口。听了媒人谎话,将个爱女嫁了嗣元。
这位巴姑娘生得十分俊俏,桃腮杏脸,腰细身长,柳眉晕杀而带媚,凤眼含威而有情,性气燥烈异常,少小娇痴已惯,可怜十七岁就嫁了过来。他只道文官之子是个风流佳婿,蕴藉才郎,一见嗣元那个猴头狗脑的嘴脸,又是期期艾艾,一口结巴,就在帐里哭了半日。到晚嗣元上床,要与他脱衣,就被他打个嘴巴。嗣元半边脸,已打得似个向阳桃子,便嚷将起来,似狗狺的一般,揎拳掳臂,也想来打巴姑娘。巴姑娘趁他走近身时,便站将起来,索性的劈胸一拳,把嗣元打了一交,嗣元爬起来往外就跑,伴送婆、家人媳妇、陪房的丫头一齐拖住,再三的劝他,又将巴姑娘也劝了一会。这巴姑娘原也一时使气,仔细一想,原悔自己太冒失了,闹起来不好看,且兼娘家又远,照应不来,只得忍耐不语。嗣元嘴里乱说,被伴送婆掩了他的口,与他们卸了妆,脱了衣,再三的和解,服侍他们睡下,方才出去。嗣元经了这两下,心已悔了,再不敢寻他,只得避在脚头,睡了一夜。过了几天,巴姑娘的|乳母苦苦的喻以大义,说官家之女,怎好打起丈夫来,就是丈夫生得不好,也是各人前定的姻缘。巴姑娘原是个聪明人,也知木已成舟,不能怎样,只好独自洒泪。这嗣元过了几天,见他和平些了,便想也行个周公之礼。等他睡着了,便解开了他的衣裤。巴姑娘本要不依,一想吵闹起来便不好听,且看看这呆子怎样。谁想这个孙嗣元,样样鄙夷乃兄,独这件事却没有乃兄在行,始而不得其门,及得了门时,已是涕泪潸潸,柔如绕指了。孙嗣元又急又愧,巴姑娘又恨又气,以后非高兴时,便轻易不许嗣元近身,所以巴姑娘做了五六年媳妇,尚未得人伦之妙,这也不必叙他。
那一日,文辉的夫人带了二女一媳,香车绣撵的到了梅宅。
颜夫人领着一群仆妇丫鬟迎将出来,引进了内堂。这颜夫人虽四十外的人,尚觉丰采如仙,其面貌与子玉仿佛。颜夫人见琼华小姐更觉生得好了,清如浣雪,秀若餐霞,疑不食人间烟火食者。而蓉华小姐朗润清华,外妍内秀。那个孙氏少奶奶佩秋,媚妍婉妙,和顺如春。两夫人见过了礼,然后两位少奶奶、一位姑娘,齐齐的拜见了颜夫人,各叙了些寒温。陆夫人问起子玉来,颜夫人说他父亲带他出门去了,琼华小姐心里始觉安稳。忽见仆妇报道:“孙家太太与少奶奶到。颜夫人也降阶迎接,陆氏夫人是常见的,那两位少奶奶虽见过两次,看今日装饰起来愈觉娇艳,颜夫人也深知其所适非天,便心里十分疼爱起来。当下各人见礼已毕,谈起家常来,文辉的夫人,总称赞子玉,似有欣羡之意。亮功的夫人笑道:“姐姐,你的外甥固好,就我的外甥女也不错。你既然这样心爱,你何不将我的外甥女,配了你的外甥,也如我将我的外甥,配了你的外甥女一样。你们亲上加亲,教我也沾个四门亲的光儿不好吗?”颜夫人初听,竟摸不清楚,后来想着了,就笑道:“姊姊好口齿,这么一绕,叫我竟想不出谁来?我们是久有此心,恐怕自己的孩子顽劣,不敢启齿,怕碰起钉子来。我想表嫂未必肯答应的。”
文辉的夫人道:“姑太太是什么话,咱们至亲,那里还有这些客话。倒是我的孩子配不上外甥是真的。姑太太想必不肯作主,还要让姑老爷得知,姑老爷心里怎样?”颜夫人道:“我们老爷也久有此心,在家也常说起来。去年表兄来托我们做媒,我就要说出来,刚刚有件什么事情来,就打断了,没有能说,至今还耿耿在心的。”亮功的夫人冒冒失失道:“就这样罢,儿女之事,娘也可以作得主的,定要父亲吗?”颜夫人道:“若别家呢,我就不敢做主,自然要等他父亲答应。若说这外甥女,是我们二人商量过许多回了,都是一心一意的,只要表嫂肯赏脸就是了。”文辉的夫人道:“们也是这样。”亮功的夫人道:“既如此,你们两亲家见一个礼,一言为定罢。”颜夫人就对文辉的夫人拜了一拜,文辉的夫人也拜了。亮功的夫人实在爽快,将颜夫人头上仔细一看,拔下一枝玉燕钗,就走到琼华面前与他戴上,琼华两颊发(赤页),用手微拦。亮功的夫人笑道:“这是终身大事,不要害燥。”羞得琼华小姐置身无地,说又不好,避又不好,除下钗子又不好,低了头,双波溶溶,几乎要羞得哭出来。他的母亲与颜夫人看了,皆微微的含笑,众少奶奶也都笑盈盈的。蓉华见妹子着实为难,便拉着他到阑干外看花,又到别处屋子里去逛,众少奶奶一齐跟着去了。亮功的夫人道:“我这个媒做得好么,你们两亲家,都应感激我,真个是郎才女貌,分毫不差。比不得我们那三个废物,两个废男,已经害了两位姑娘,还有个废女在家,难道也能害人么?这也就可以不必了。”文辉的夫人道:“你们两位少奶奶倒和气么?”亮功夫人冷笑道:“怎么能和气?人心总是一样,难道我还能帮着儿子说媳妇不好?我自己看看也过意不去。
大房呢,他外面还能忍耐,不过闷在心里,闲时取笑取笑他。
二房的性子比我还燥。我们那老二更不如老大,嘴里勒勒勒勒的勒不清,毛手毛脚不安静,我听得常挨他媳妇打,打得满屋子嚷,满屋子跑,我也只好装听不见。花枝儿般的一个媳妇,难道还说他不好?叫他天天与个猴儿做伴,自然气苦交加。我是最明白的,不比人家护短,就自己儿子好。也只有你妹夫才生得出这样好儿女来。”说得两位夫人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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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众少奶奶同着琼华小姐,逛到一处,是个三小间的套房,甚是精致。
名书古画,周鼎商彝,罗列满前。内里有两个小丫头,送上茶来。沈氏少奶奶问道:“这间屋于是谁住的?”小丫头道:“是少爷住的。”沈氏少奶奶道:“少爷不在屋里么?”小丫头道:“不在屋里。”众少奶奶便放了心逛起来。到了里间,见小小的一张楠木床,锦帐银钩,十分华艳,似兰似麝,香气袭人。
众少奶奶见这屋子精雅,便都坐下。巴氏少奶奶是没有见过子玉的,见镜屏里画着一个美少年,面粉唇朱,秀气成采,光华耀目,觉眼中从未见过这样美貌人,便拉孙氏少奶奶同看道:“姑奶奶你看这画,画得好么?”孙氏少奶奶一笑道:“这个就是我们将来的二姑爷,真画得像。”蓉华与沈氏少奶奶都来看子玉的小照,惟有琼华不来,独自走到书桌边。随手将书一翻,见有一张花笺,写着几首七盲绝句,题是《车中人》,像是见美人而有所思。看到第三首末句,是押的琼字韵,用的是仙女许飞琼;第四首末句是押的华字韵,用的是仙女阮凌华。
琼华看了心里一惊,想道:这位表兄原来这般轻薄,他倒将我的名字拆开了押在韵里,适或被人见了怎好。遂趁他们在那里看画,即用指甲挖去了那两个宇,脸上红红的,独自走了出去。
那边众少奶奶也出来,巴氏少奶奶还将子玉的小照看个不已,出来时还回头了两次,不觉失口赞道:“这才是个佳公子呢。”
众佳人微笑。颜夫人着丫鬟来请坐席,众佳人方才出来。这席分了两桌:三位夫人一桌,五位佳人一桌。席间两位陆夫人好不会讲,这边那几位少奶奶,也各兴致勃勃。唯有琼华小姐,今日心神不安,坐在席间说也不说,心里恨他的姨母将颜夫人的钗子戴在他头上,便觉得这个头,就有千斤之重,抬不起来。
众少奶奶知他的心事,虽寻些闲话来排解他,他却总是低头不语,懊悔今日真来错了。这两位夫人,与众佳人叙了一日,直到晚饭后定了更才散。
次日,要说妨苏会馆团拜的事了,一早梅学士先去了。聘才于隔宿已向子玉借了一副衣裳,长短称身。只有元茂嫌自己的衣服不好,闷闷的不高兴,见了子玉华冠丽服的出来,相形之下颇不相称,便赌气脱下衣裳,仍穿了便服,说道:“我不去了。”子玉就命云儿进去。禀知太太,将我的衣服拿一副出来,说李少爷要穿,云儿随即捧了一包出来。谁知子玉虽与元茂差不多高,而身材大小却差得远甚。元茂项粗腰大,不说别的,这领子就扣不上;束起腰来,短了三寸。子玉道:“不好,我的衣服你穿不得,不如穿我们老爷的罢。”又叫云儿进去换了,拿了梅学士的衣服出来。这梅学士生得很高,兼之是两件大毛衣服,又长又宽。元茂穿了,在地下乱扫。聘才替他提起了两三寸,束紧了腰,前后抹了几抹,倒成了个前鸡胸后驼背。
再穿了外面的猞猁裘,子玉又将个大毛貂冠给他戴了,觉得毛茸茸的一大团,车里都要坐不下去,惹得子玉、聘才皆笑。带了四个书童出来,外面已套了两辆车,四匹马。子玉独坐一车,聘才、元茂同坐一车,一径来到姑苏会馆,车已歇满了。
三人进内,梅宅的家人见了,迎上前来,道:“王少爷、颜少爷来了多时了,诸位老爷早巳到齐。”遂一直引至正座,见已开了戏。座中诸老辈,子玉尚有几位不认识,士燮指点他一一见了礼,这些老前辈个个称赞不休。随后聘才、元茂上来与王文辉见礼。聘才还生得伶俐,这元茂又系近视眼,再加上那套衣服,转动不便,一个揖作完,站起来,不料把文辉的帽子碰歪在一边。文辉连忙整好,元茂也胀红了脸,就想走开。
偏有那司业沈公,年老健谈,拉住了子玉,见他这样丰神秀澈,如神仙中人,想起他那位娇客来,真觉人道中,有天仙化人、魑魅魍魉两途。便问了目下所读何书,所习何文的话,子玉一一答了。子玉尚是年轻,被这些老前辈,你一句我一句的赞,倒赞得他很不好意思。沈大人放了手,子玉等告退,来至东边楼上,王恂、颜仲清便迎上来,都作揖道:“我们已等久了,怎么这时候才来?”子玉道:“今日起迟了些,那孙大哥、孙二哥还没有来么?”王恂道:“也该快来了。”王、颜二人又与聘才、元茂款接了一番。只见对面楼上来了几个,先是右待郎的少君刘文泽做主,请了史给事的少君史南湘、吴阁学的外甥张仲雨、姑苏名士高品、国子监司业沈公之子沈伯才、天津镇守海口巴总兵之子巴霖,这两位就是孙氏弟兄的妻舅。还有一个本京人,原任江苏知县之子冯子佩,尚未到来。这一班人,子玉除了南湘、文泽之外,恰不认识。这刘文泽字前舟,系中州世家,已得了二品荫生。这人最是和气,性情阔大,蔼然可亲,尤好结交,与徐子云、华星北均称莫逆。那个张仲雨是扬州人,生得俊秀灵警,是进京来赶异路功名的,就住在他舅舅吴阁学家。一切手谈博弈,吹竹弹丝,各色在行,捐了个九品前程,是个热闹场中的趣人。这高品是苏州人,号卓然,是个拔贡生。聪明绝世,博览群书,善于诙谐,每出一语,往往颠倒四座。与沈司业有亲,因此认得孙氏弟兄,时相戏侮。这沈伯才是个举人,年已三十余岁,近选了知县,将要赴任去了,是个精明强干的人。这巴霖却从他父亲任上来看他姐姐的。他的相貌与他姐姐一样俊俏,年才二十岁,文武皆能。因与孙氏昆仲不对,情愿住在店里,与刘文泽倒是相好。
当下王恂、仲清引了子玉过去,与他们一一见了,彼此都是年谊世交,各叙了些仰慕之意。刘文泽道:“庸庵,你请客怎么不通知我一声。就是你请这二位生客,我们在一处也很好,何必又要另坐在那边。”王恂笑道:“不是我定要与你们分开,庾香是不用说的,就是这李、魏二位长兄,也是最有趣的人。
我今日还请了孙氏昆仲,这两位与众不同的,沈大哥虽不接浃,还不要紧,想能容得他。我实在怕巴老三一见他们,就要闹起来。”众人皆笑。
巴霖道:“王大哥,这就是你不该。你既然有三位尊客,就不应请那两个恶客,教人食不下咽,不过看着裙带上的情分罢了。”说得众人大笑。高品道:“最好,最好,我们今日就并在一处,为什么食不下咽?有了‘蛀千字文’,‘韵双声谱’,还胜如《汉书》下酒呢。”史南湘道:“怕什么?搬过来,搬过来!正席上有许多老前辈在那里,巴老三想必也不动手的。”
王恂只得叫将那边两桌,就搬过这边,一同坐下,南湘道:“庾香,你今日就看见好戏好人了,你才信我不是言过其实呢。”
子玉笑道:“你定的第一,我已经请教过了。”南湘道:“何如,可赏识得不错?”子玉笑而不言。王恂道;“你几时见过的?”子玉道:“你好记性,那天还问你要饭吃,拉住了你,你倒忘了?”南湘侧耳而听,听这说话诧异,将要问时。王恂笑道:“冤哉!冤哉!那个那里是袁宝珠,那是顶黑的黑相公,偏偏他的名字也叫保珠,庾香一听就当是你定的第一名。我也想着要分辨,就被那保环缠住,没有这个空儿。“南湘大笑,子玉才知道另是个保珠,不是《花逊上的宝珠。
只见王家的家人报道:“孙少爷到。”嗣徽昆仲先到正席上见了礼,然后上楼,众人都笑面相迎。嗣徽举眼一望,见了许多人,便作了一个公揖。见了高品、沈伯才,心中甚是吃惊,暗道:“偏偏今日运气不佳,遇见了这两个冤家。”嗣元见了巴霖,也觉心跳,也与众人见了礼,巴霖勉勉强强,作了半个揖。楼上分了四桌。刘文泽道:“都是相好,也不必推让,随意坐最好”。大家都要远着孙氏弟兄,便乱坐起来。刘文泽、沈伯才、巴霖、张仲雨坐了一席;史南湘、颜仲清、高品拉了子玉过来,坐了一席;聘才、元茂坐了一席;嗣徽、嗣元坐了一席,王恂只好两席轮流作陪。孙嗣徽又之乎者也的闹了一会,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