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么?”子玉与素兰喝了两口,觉得清香满口,泌入心脾,都说道:“这茶好极,而且不像一种茶味。”宝珠道:“我将各样好茶,并成一碗的。”
子玉道:“怪不得香美如此。”宝珠又捧上一个果盒来,聊以侑茶。子玉道:“倒比酒好。”三人闲谈了一会,素兰问子玉道:“近日你可见你那世交魏聘才么?”子玉道:“也有两月不见了。我今日倒特特要去看他。已经进了城,我想他是常在外边的,忽然不高兴起来,所以转回,恰才遇见瑶卿。”宝珠横波一笑道:“你错了,该去的。就使聘才不在家,你那心里人是不出门的,他知道你去,必出来见的。”子玉不语。素兰道:“你不晓得魏聘才近日的事吧?”子玉道:“什么事?
“素兰笑道:“这魏聘才从前指使人去闹玉侬,我心上极恨他。
及至玉侬进去了,倒也不见怎样。我看其人也不算个大恶,不过是个小人意见。殊不知他从前会糟蹋人,如今也受人糟蹋起来,而且以后还没脸见人。”子玉听了十分诧异,忙问道:“有何难见人的事?”宝珠尚未知道,也问何事。素兰道:“魏聘才原不好,但如今交朋友也真难,人面兽心的多。你们真不知魏聘才宿娼,被坊官拿住送交刑部么?”子玉吃了一惊,道:“有这等事!怎么就送刑部呢?”素兰道:“我是听得张仲雨讲的。如今仲雨是正指挥,所以知道这事,已有四五天了。
那一日魏聘才请富三爷在蓉官寓里喝酒,富三爷想起一件事来,先进城去了。聘才便不进城,叫蓉官去叫了一个媳妇,名叫玉天仙,就借蓉官寓里过夜。将近二更,尚在那里喝酒唱曲。有个吏目郁泰孙来查夜,走了进来,与聘才认识的,且同过席听过戏的。聘才见是郁吏目,便放了心,让他入座,吏目不肯,聘才便与他顽笑起来。那吏目即变转脸来道:‘老魏,今日讲不得顽笑,你可知道公事公办么?’聘才还当他是顽笑,便也说道:‘什么公事私事,你别把坊官摆在脸上,就是都老爷挟妓饮酒也是常有的。快坐下罢。’一面又扯他。那吏目哼了一声,说道:‘不要说是你,今日我来查夜,就是我们总宪坐在这里,我也拿得他。’话才说完,有几个兵役就拿链子出来,套上聘才,往外就拉。又有两个,一个锁了蓉官,一个锁了玉天仙。可怜魏聘才斩新的一身衣服,被他们拴在车尾子上,跟着跑。到了吏目寓处,铁面无私的讯起来。幸亏魏聘才的下人找了一个书办,讲了一千六百吊,写了字据,找了铺保,方开开锁。作了一套假供,魏聘才为李三才,今日蓉官留住吃饭,适逢蓉官出嫁之姊回家看弟,并无同桌吃酒,以致男女混杂。
讯明是实,相应开释等情。”子玉道:“这已算明白了,怎么又送部呢?”素兰道:“闻说有位巡城都老爷,访得吏目诈赃,改供私放,把这案提上去,送了刑部。”宝珠道:“如今魏聘才是在监里了?应该,应该。但华公子怎么不替他料理呢?”
素兰道:“据仲雨讲,是瞒着华公子,况且又是个假名假姓。
大约脸总丢了,也不至有什么大罪。又听说魏聘才新捐了一个从九品,审实了,这功名只怕也革的了。”子玉听了,甚替聘才着急,连说道:“这怎么好!就是我们那位李世兄,也在外边胡闹。夏间去嫖,连衣服都被人剥了。亲友们都知道,闹得很不好看。不料魏聘才又闹出这件事来。”素兰道:“也叫他吃些亏才好,如今报应得甚快。谁叫他会使赶车的糟蹋人,如今是加倍奉还了。”子玉又笑起来。
当下三人讲了好一回,子玉见天色不早,辞了二人回家。
到上房见了颜夫人,颜夫人似有不悦之色,子玉也不敢问,呆呆的站在一边。颜夫人道:“你父亲有家书回来了,你作的事,他都知道,并且说我不能教训,你自去看罢。”便将家书递与子玉,子玉接了,未看时已唬得目定口呆。走到窗前,恭恭敬敬捧了,看了一遍,两颊通红,一言不发,只看着颜夫人。颜夫人见了这样光景,心上着实可怜,只得故作冷笑道:“知道害怕,莫若从前不作这些事不好么!以后学好也由你,不学好也由你,横竖我不能跟着你出外。你若再不要好,你父亲回来恐未必依你。”子玉只得连连答应几个:“是!”也不敢坐下,也不敢退出。颜夫人也不便安慰他,只好问他今日可见魏聘才。
子玉听了,似有踌躇,欲说不说的光景。颜夫人又问了一声,子玉说道:“没有见着,而且得个信,说魏聘才不晓得闹了什么事,被人告了,前日已收在刑部监里。”颜夫人听了,吃惊不小,急问道:“这话是谁说的?为着什么事,你从何处打听来?”子玉随口说道:“是一个认识的人,就是魏世兄的亲戚张仲雨说的。他也讲得不甚明白,倒像是狎妓饮酒被坊官拿去的。”颜夫人听了,骂了一声:“下作东西!作这些不爱脸的事,如今便怎样呢,难道华府里也不管他吗?”子玉道:“听得魏世兄在城外的日子多,这件事改着个假名假姓,说姓李,大约还瞒着华府里。又有人说,他新捐了个从九品。他虽说是李三才,人原知道他是魏聘才。”颜夫人脸都气红,停了一会,道:“好吗,都是这些不成材的。就是李世兄也是天天不在家,不知在外面作什么事,想来也未必干正经,我又不好说他。聘才的事,谅他总知道细底。”子玉道:“据李世兄讲,有两三月不见聘才了,他们近来倒很疏远。”颜夫人道:“但则聘才的事怎么好?其人虽不足惜,但究竟是老爷世交之子,打听个实信才好。”便叫个仆妇去传梅进进来,梅进即便走到阶下站祝颜夫人将聘才的事说了,叫他到王亲家老爷处,托他关照关照,到部里说个情也好。梅进应道:“奴才就去。但魏少爷的事情虽小,已经收在监里,连他的家人都不容进去送饭,不知怎么要如此严紧。只怕亲家老爷未必肯讲这个情。或者他那华府里有人张罗他。”颜夫人道:“你想是知道他的情节,到底是怎样的?”梅进道:“昨日听得人说的。”便细细的将聘才的事说了一遍。颜夫人道:“虽然如此,我们是尽我们的心,你且到王老爷处走一走,能与不能再说罢。”梅进出去了,颜夫人冷笑道:“这是喜欢到相公家里去的榜样。”子玉臊得满脸通红,只得在下边凳子上坐下,即陪侍颜夫人吃了饭,然后回他书房。从此子玉心上惧怕,竟好几天不敢再作妄想。
梅进来到王宅,文辉传进,问了来意。梅进禀明,文辉冷笑了一声,道:“那魏聘才,我一见他,就知道不是个东西。
你们老爷定要留他,幸而如今出去了。这件事怎样去说,且刑部里绝无相好。你回去与太太请安,说我只好转托人,碰他的运气罢。”梅进回去照直说了,颜夫人也无法,只得听其自然。
且说聘才在监里许了蓉官与玉天仙许多银子,叫他们跟着他的口供,说系那日吏目请他在蓉官寓处吃酒,叫了媳妇玉天仙。饮酒中间,要问聘才借银一千两,聘才不允,因此口角。
郁吏目预先带有兵役,即将他们锁了,带回寓所。改作查夜拿获,诈赃卖放,勒写欠票等情。玉天仙又供郁吏目常到他家吹烟饮酒,半月前发贴请分子,分金未到,因此挟嫌,设计锁拿。
那日锁拿之后,又逼索钱五百吊改供卖放。蓉官所供一样。部里审了两堂,彼此口供相对。华公子已知道了,欲待不管,心里又有些不安,只得着人到刑部里与他托情关照,因此轻办了好些。将吏目革职,聘才杖了二十,玉天仙逐出境外,蓉官释放回家,结了案。
聘才尚欣欣的得意进城,道是官司赢了,一径回华府来。
门上人见了,都来宽慰了好些话。聘才扬扬的说道:“倒也没有受一点委屈,这些司官老爷们,都与我相好,司狱又是我的至交,一切全仗了他们。这几日倒也张罗得很好,不知公子可知道此事么?”众人只好回说不知道。
聘才进了自己屋子,尚有一起一起的人来问他,唯不见华公子打发人来,聘才真道他不知此事,便放了心。到了第三日,见林珊枝进来,两手捧了一大封,像是银子,放在桌上,说道:“这是公子送你的。”说完转身就走,聘才“道谢”两字尚说不及,已去远了。聘才见此光景,与平日不同,有些疑异,遂看银包,上面写着:“赆仪二百两。”心中跳了一跳,沉思了一回,已经明白,但一时不得主意,欲候珊枝出来说个明白。
谁知候了两日,不见一个人来,就是平时常见的顾月卿、张笑梅也不过来。再思量了半夜,才定了主意,次早写了一封谢札,先说些感激的话,后说梅宅有事,现要请其回去照料家务,情面难却,只得暂去,俟开春再来。写完,自己到门房里告诉了门上,将书信给他传讲。约有半个时辰,见门上进来道:“方才的字,公子已看,说回梅宅去的很是,公子有事,不及亲送了。”聘才心上尚冀转过脸来,听了这话,不觉心如死灰,只得说道:“多多道谢公子,并各位大爷们,多承照应了大半年。
我今日就要搬出去,也不能当面叩辞了。”管门的答应着去了。
聘才无奈,只得收拾行李物件,一面问管事的要了一个大车装好。自己有一车一马、两个小使、一个厨子、一个车夫,一齐的出了城,暂在一个店里歇了,消停了再找寓处。
聘才在华府里仅有十个月,在外面招谣撞骗,所得银钱却也不少。华公子于修金之外,尚多遗赠。聘才捐了个从九,花去四百余金,作衣服及浪花浪费共有二千金。此时除前日二百金之外,尚存三百金,还有些玩好等物。且幸所捐名次在前,约半年可眩因此胆壮心豪,与从前大不相同了。在店里住了两日,嫌他嘈杂,即租了宏济寺春航住的房子,高车大马,大阔起来。也不到梅宅去看望。蓉官、玉天仙时常往来,聘才以百金分送二人,又给了些零星玩好,日日征歌斗酒,自然有那一班气味相投的与他亲密。
却说富三爷闻得聘才闹了事,便在部里打听了几日,自己无路可通。后闻华公子替他托了情,才放了心。后又听见聘才辞馆出来,便又惦记着放心不下,意欲邀他回家。一日,起早出城来找聘才,只见寺门口一班人在那里啰唣。富三爷下车时,见一个披着件青布老羊皮大袄,戴一顶旧秋帽,有三十多岁,口中在那里撒村混骂。富三爷听他说道:“原来这么不是朋友,一天到晚买长买短,茶茶水水,生炉子烧炕,那一样不伺候到?许给一百吊,才这么着。如今不认了,给三十吊钱就算了。你想公门中行好是没有的,过了河就拆桥,保佑你别进来。第二回再来,你瞧着罢。”富三听了,知是刑部的禁卒,便皱着眉走进去。聘才的人见了,即忙通报。富三已走进院子,听得咭咭咯咯打鼓板。小使开了风门,见聘才与蓉官迎出来,蓉官便抢上一步,哈了一哈腰,就来拉手。富三把他拧了一把,蓉官便将富三的手扭转来。富三骂道:“小兔子闹什么?”摆脱了手,忙与聘才见了,问了好,便道:“恭喜!恭喜!那几天我实在放心不下,司里头又没有认识的人,也不能进来瞧你。到你进了城,正要来看你,你又辞了馆了。老弟,你叫作哥哥的怎么不惦记你?你是个异乡人,无亲少故的,如今打算怎样?还是要找馆地呢,还是在城外住?不然,到舍下去,过年也有个照应,省得庙里冷清清的。”聘才道:“多谢三哥美意。但小弟在城外住便当些,还有几件事情。若到城里去,就不便了。或者明年再来叨拢罢。”富三道:“旅费敷衍得下去吗?”聘才道:“暂住几月,尚可敷衍。”富三道:“也要省俭些才好。你在华府中也受用惯了,若如今要照那样儿就费事。”聘才道:“自然要减省些。此刻就算这两个牲口是多余的,然而也省不来。雇来的车,一天也要一吊六百钱。
核算起来,也就费得有限了。”富三要拉聘才出去吃饭,聘才说道:“在这里吃罢。”就吩咐多添几样菜。富三道:“咱们上馆子去罢,省得你自己费心。”聘才尚未回答,蓉官道:“你好糊涂,今日已是腊月二十五了,还有馆子?家家都收了,要讨长呢。”富三笑道:“不错,这两天心绪不佳,连日子都忘了。”聘才道:“你有什么心事,还怕过不去年么?”富三道:“倒不是为过年,过年原不要紧。你忘了我这个直隶州,如今已是顶眩前日出了两个缺,一个湖北,一个贵州。湖北好,贵州极苦。本应湖北轮到我,偏偏来了一个压班的来投供,只怕是他的了。贵州我听得一年不满三竿,如何是好?我想到选司找先生们商量商量,不知可好斡旋么?”聘才道:“这里的和尚是僧司,他的兄弟就是吏部文选司的经承。或者就托这和尚去商量商量,可以挽回也未可知。”富三道:“很好,我倒不便面讲,你就去与他说,若办成了,我重重的谢他。”
聘才点头道:“这和尚倒好说话的。那里算什么出家人,吃喝嫖赌样样精明,吹唱也好,还会专医杨梅疮,倒也真快活有趣。
人人称他为唐老爷,他又要人叫他唐大哥。”聘才话未说完,只听得风门一响,探进一个头来,戴个镶边酱色毡帽,两撇浓胡子,又缩了出去。聘才道:“唐大哥进来坐。”那人道:“停一回再来。”聘才道:“就请进来,这位客就是我说的富三老爷,他正要会会你。”唐和尚便撬开风门,走将进来。聘才与富三站起,唐和尚满面堆下笑来,说道:“原来这是富三老爷,今日僧人有幸,瞻仰了大贵人。”富三也说:“久仰得很。”与他拉了手,和尚一屁股就坐在椅子上,把富三上下瞧了两眼。富三看这和尚也就生得异样,五短身材,穿一件青绉细羊皮僧袍,拴一条黄丝绦,脚下是灰色绒毛儿窝,满面阴骘纹,一双色眼,手中拿个白玉烟壶,递给富三,富三也把个玛瑙壶送给他。和尚闻了烟,便问道:“三老爷在城里住?三老爷是不认得我。当年我的师父与太爷很相好的,太爷巡南城时,常到小寺来,爱下大棋,常与我师父下棋。你方才没有瞧见老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