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我的师父与太爷很相好的,太爷巡南城时,常到小寺来,爱下大棋,常与我师父下棋。你方才没有瞧见老爷神座旁边那幅对子么,还是太爷亲笔写的,刻好了送来。这话有二十九年了。三老爷,你能此刻恭喜在那个衙门?”富三道:“我在户部主事上当了几年差使,今年遵例加捐了直隶州,目下也要出京。”和尚道:“如今选在那一省?”富三道:“尚未定,现有湖北、贵州两个缺,只好碰我的运气了。”和尚道:“三爷一定是湖北。我祖籍是湖北,今日可巧见着我,一定是湖北,不用说了。”说罢,哈哈大笑。聘才道:“你也在这里吃饭,还有一件事要和你商量。”和尚应允。聘才拉他到房里说了一会话,富三听得明白,和尚连声的道:“容易,交给我包管作脸儿,放心,放心。”同走了出来,和尚又对富三说道:“三老爷的喜事,方才魏大爷已讲了,我就着人叫我兄弟来商量。包管妥当,不用三老爷费一点心,都在我身上。”富三便道了谢,忽见风门外走进一个小和尚来,约有十六七岁,生得十分标致。头上戴个青绸灰鼠暖兜,身穿藕色花绉绸狐犭欠皮僧袍,腰拴丝绦,脚穿大红镶鞋,拿了一枝水烟袋来,替他师父装烟。和尚也不让客,就吸起来。富三见了,着实爱慕,弯流流两眼只管看他。蓉官站在聘才背后,对着富三作手作脚的,引得富三笑道:“唐大哥,这位是你徒弟么?我倒像见过他。”
和尚得意洋洋的道:“小徒叫得月,今年十五岁了,念经唱曲都也将就,就是爱顽皮,我总不许他出门,三老爷不知从何处见他?”富三爷笑得两眼眯,齐说道:“待我想来。”想了一回,忽然的大笑道:“呸!我记错了,我认是大悲庵的姑子,实在像得很。”说得聘才大笑,小和尚涨红了脸。唐和尚笑道:“三老爷取笑。”聘才道:“叫他装个姑子,却也看不出来。我们这唐大哥是第一个快乐人,吃的、穿的、用的、顽的,件件都好。”唐和尚道:“阿弥陀佛,出家人有什么好。我师兄在日把我拘束住了,如今比从前却舒服些。原先这屋子里有位田老爷,住了一年,也是天天有相公来的。我偶来走走,师兄便唠唠叨叨的说我不该过去。可笑我那师兄,不吃不喝不花,紧紧的守住了那租子,都被他侄儿骗得干干净净。临终时一双空手,身后事都是我办的。人生在世,乐得吃,乐得顽。三老爷也不是外人,如今出家人都是酒肉和尚,守什么清规?我生平不肯瞒人,实在吃喝嫖赌也略沾滋味的。”说得富三大笑道:“真是个爽快人。”三人谈了好一回。富三见那小和尚生得实在可爱,不觉垂涎起来。又见他与蓉官坐在一凳,彼此交头接耳的说话。
钟上已交正午,才见聘才的人来摆桌子,放杯箸。富三道:“你可不要费事。”聘才道:“没有什么可吃的。”于是分宾主坐了,富三叫得月也坐了。唐和尚命得月同着蓉官斟酒。富三见果碟小吃已摆满了一桌,便道:“作什么,都拿开,留四碟就够了。”便叫留下山鸡丝、火腿、倭瓜子、杏仁。蓉官道:“慢些,慢些!”便抢了一碟橘子,又抓了一把金橘道:“你不爱吃,还有人爱吃呢。”一连上了九样菜,倒也很好滋味。蓉官夹了一个肉圆飒噻到唐和尚嘴里,和尚囫囵吞了。蓉官又夹了一个,和尚又吃了。蓉官道:“两个卵子十八斤,吃荤的不用,吃素的便请。”富三、聘才大笑起来,唐和尚也笑道:“我吃不要紧,你若吃时,可受不住了。不要说是十八斤,就是四两重一条的,你可吃得下?”说罢伸手过来,把蓉官捏了两把。蓉官瞪着眼睛,将他毡帽除了,在他光头上摸了一摸,道:“你们看,像是什么?”唐和尚道:“很像鸡芭,你爱不爱?”蓉官又将他的毡帽折拢道:“你瞧这个又像什么?”富三道:“蓉官总是这么淘气,别叫唐老爷打你。”唐和尚连忙陪笑道:“不妨,不妨!顽笑罢了,什么要紧。”便歪转脸来,凑着蓉官耳边说道:“就像你那后庭花。我这脑袋,又在你的前面,又在你的后面,给点便宜与你,好不好?”蓉官把毡帽与他带上,说道:“好个贼秃。”那得月喝了几杯酒,脸上即红起来,越显得娇媚。富三道:“蓉官,你瞧得月,何等斯文。”
蓉官道:“他好,你敢是想他作徒弟么?”大家混闹一阵,唐和尚烟瘾来了,就在聘才处开了灯,吹一会烟,直到申末才散。
富三进,城又重托了唐和尚,蓉官也自回去。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四回
还宿债李元茂借钱闹元宵魏聘才被窃
话说聘才送了富三出门,唐和尚即叫人去请他兄弟。聘才刚进屋子,只见李元茂闯将进来道:“今日才寻着你,店铺里那一家不访到,原来搬在这里。”聘才道:“我也搬出来不多几日,因为有些事情,所以还没有来看你,并看庾香。”即问:“庾香近来可好?”元茂道:“好是好的,前月王家写信与太老师,明年二三月间要替庾香完姻了。就是我那头亲事,孙家常来催,本来年纪都不小了。我写禀帖与老人家,尚无回信。
半年来也不寄一个钱来,今日已是二十五了,看光景,年内有信也未必到,这便怎样?如今有四十多吊的馆子账,零星费用也须二三十吊。衣服是当完了,也要赎出两件好拜年。你替我想个法儿才好。”聘才道:“不瞒你说,难道你还不知道,我近来被人讹诈那件事,也费了好一堆钱。如今我又闲住在此,若说起钱,真一个也没有。算起来,今年的钱也花得不少,谁想到今日呢。我又没什么衣服,除了外边挪借,连当都没有当的。”元茂道:“你装什么穷?我借了难道不还你么?此番老人家有信来与我办喜事,至少也有五百两银子。如今你借四十两银子与我,或是一百吊钱,就好过去。不然,我竟死了。好人,好人!你不要作难。”说罢作了两个揖。聘才冷笑道:“这真奇了,你也不去想想,我又不曾做官,我又不曾发财,你怎么当我是有钱的?告诉你,你不过几十吊钱的账,我是有几百吊呢。你不信,我给你瞧瞧。”便从靴掖子里取出几篇帐 贴来。李元茂接了细瞧,是裁缝帐最多,有二百几十吊,馆子、庄子的帐也有二百来吊,还有些零星帐几十吊,算来有五百余吊。元茂道:“怎么一下就有这许多?这还了得!”聘才道:“还有些没有送单子来呢。此时连帐,连寓中的浇裹,并新年的花消,总得要八百吊钱方下得去。此时两手空空,就有几件皮衣,又要穿的,也当不得。我实在自顾不暇,怎么能从井救人?你或者倒替我张罗,你那两个舅子可以商量么?”元茂叹口气道:“你还题这两个宝贝,天天白吃白喝,没有见他作过一回东。就是孙老大,也欠了好些帐,这两天躲着不出来呢,只怕他要问我商量。”李元茂无头无尾话讲了好些,聘才只得留他吃了饭。元茂到聘才房内搜着个烟具,便要吃烟,开起灯来咕咕咚咚的,闹得聘才心里发烦。已到二更,聘才催他回去,元茂只是不动。聘才道:“你回去迟了,那里关了门怎么好。
快些回去罢,此时也不早了。”元茂道:“我今天歇在这里罢。”
聘才道:“我只有一副铺盖,怎么睡得两人!”元茂道:“不妨,你盖一床大的,那一床小的给我。两人再盖些衣服,就不冷了。我们这一年没有同榻,今日正好谈谈。”聘才无奈,只得由他。元茂不知好歹,吹了烟又要吃果子,停一回又要点心,把聘才那个四儿呼来唤去,忙个不了。聘才歪躺在一边,也不去理他。
到了三更,四儿来请聘才,说唐和尚请说话。聘才来到和尚房中,见炕上开了灯,屋中点了两支蜡,照得雪亮,铜炉内火焰薰人。旁边小方桌上有几碟残肴,一把烧酒壶,却不见和尚。聘才坐下等他,等了一回才来,说道:“偏偏要解手,忽然水泄起来。”叫人打了盆水,净了手,坐了说道:“日间所说的事,方才兄弟来,我对他讲了,他说可以,两个缺是一天到的,却是湖北在前。如今作个弊,将贵州放在前面,也无妨 碍。虽然一倒转来,也是个作弊。我兄弟说与富三爷没什么交情,不犯把这大情白送给他。贵州一任抵不得湖北一年,这是人人知道的。此事还要你去对他说。”聘才道:“这个自然。
但不知令弟可拿得稳?”和尚道:“千稳万稳,并不是撞木钟。
事成了才要,你能担这担子么?”聘才道:“这有什么不能,富三爷是有钱的人,且做事极爽快的。但不知令弟要多少谢仪,有个数目,我好去说。”和尚道:“这事若别人去讲,就了不得,三千五千两也不算多。我说是我的至好,这个情算在我做哥哥的身上,因此他只要三千吊钱。若说这个缺,一到任就有两万银子的现成规矩,这三千吊钱算什么,核银子才一千二百两。你叫他开张银票来,横竖这个数儿,成功了,我也不想他什么,多吃他几天就是了。”聘才心内算计一番,便又问道:“适或那边嫌多,还可以减些不可以呢?”和尚道:“这个就减而又减,除了我兄弟之外,别人也不能作主。你明早就去说,这事很快,二十九日就可引见。如今的事,要老练,恐怕事后更改。你明日就要将他这笔钱存一个铺子里,说明日子去取方好。若事成了,长长短短起来,就不光鲜了。”聘才道:“这个我知道,明早我就去。”又坐了一坐,即自回房,见元茂和衣睡着,已经鼻息如雷,聘才叫醒了他,又另将一副铺盖给他睡了,自己也便安息。把富三的事想了一会,又将自己的帐算了一会,已到五更。略睡片时,即见天明,便叫起家人,吩咐套车进城。净了脸,吃了点心,穿好衣裳,李元茂尚未睡醒。
聘才推醒了他,说道:“起来罢,我要进城去了,没有人在家照应你。”元茂模模糊糊的应了一声,翻一个身将被蒙了头,又睡着了。聘才好不烦躁,看这光景是不肯起来,只得叫四儿在家看守屋子,另带小使骑了马出门找富三去了。
却说元茂睡到巳正方才起来,擦擦眼睛,见四儿在房里扫 地抹桌子。元茂便问道:“你主人那里去了?”四儿道:“到富三爷那里去了。”元茂下炕穿了衣裳,走到外间,四儿送了脸水,泡了茶,又送上点心。元茂又吸了几袋水烟,吐了一地的痰,四儿扫干净了。元茂问道:“你可知道几时回来?”四儿道:“拿不定。”元茂道:“昨晚有几句要紧话没有讲,就睡着了。我若去了再来,又恐遇不着他,不如在此老等罢,我也没什么事。”又问四儿道:“你们吃饭没有?”四儿道:“我们是吃过了,李少爷你要吃饭,我去对厨子说。”四儿出去了。约有一刻工夫,四儿捧了一个木盘,里头放着几样菜,便问元茂道:“喝酒不喝酒?”元茂道:“二两烧酒就够了。”
四儿先把菜摆好,又拿了木盘出去。元茂看菜,一碟是薰鸡,一碟是鸡蛋,一碟是肉丝,一碟像是面筋,看不清楚,拈了一块尝尝,果然是面筋。四儿拿了一小壶酒,一个酒杯子,替他斟了一杯,又出去了。元茂一面喝酒,一面看那铺设,颇为精致。两间套房,昨晚心中有事未曾留心,日间是在外面小三间内。聘才卧房是在那院子西边,一重门进去,另是两间。此时元茂坐在外间炕上,喝酒喝了三四钟,已觉微醺,饭尚未来,遂留心观看。见炕上面挂了小小四幅工笔岁朝图,炕几上摆一个自鸣钟。东边三张楠木方椅,两张茶几,茶几上边一盆水仙,一边是一瓶腊梅。东边墙上并挂着一副对子,下面靠窗一张小桌,桌上放了七八个漱盂,亮得耀眼,是铜的。中间挂着个门帘,嵌着一块玻璃。两边窗子也嵌着两方玻璃。炕上、椅上都是宝蓝缎垫子。墙上挂些三弦四弦箫笛之类。元茂无心喝酒,看到里间房里,是一带纱窗,中间挂个三蓝绉绸绵帘子,揭开了走了进去,这间却宽了好些。上面一张木床,镶着个冰纹落地罩,挂个月白绸夹幔子。床上一头叠着四五床锦被,一头放两个衣包,中间一张花梨炕桌,铺了大红锦缎垫枕,里面横挂 一幅睡美图。房内西边摆着四个大皮箱,上有两个小木箱,下座两张木柜。中间一个大铜火盆,罩一个铜丝罩子。靠着窗一张书案,摆着两套小书。元茂看书套签子上写着《金瓶梅》。
也有一个都盛盘,放着副笔砚。窗心镶着大玻璃,东边上手是一个小书架,放些零星物件;下手是两张方凳,用青缎套子套着。元茂看完,想道:“这个光景岂是没有钱的?这四个大皮箱衣裳也就不少,那两个木箱与这两个大柜,定是放银子钱的。
他还装穷哄我,今日断不能放过他。”便走了出来。四儿又拿进两样菜、一锡罐饭来,一样是羊肉,一样是炒肝。后来厨子又送了一个小火锅,一齐摆上。元茂吃了五碗饭,吃了些汤,把一碗羊肉吃了一大半,漱了口,吃了一袋烟,问四儿要了块槟榔,嚼了半天,坐着不走。
再说聘才到了富三宅里,将事必成的话说了,富三甚是欢喜。问起要多少钱,聘才道:“钱却要的不少,他说此缺到任的规矩就有三万,十分中给他一分不为过多,定要三千两银子才办。我与和尚再三说了,只打了个八折,再要减时,他断不肯。”富三沉吟了一回,道:“二千四百银却也不多,几时要呢?”聘才道:“说二十九引见下来就要的,但今日就要票子。
出三十日的票子就是了。”富三道:“票子存在谁人手里呢?”
聘才道:“我与和尚做中保,我两人收着。”富三道:“如果不得呢?”聘才道:“包得,包得。如果不得,原票退还。你于二十九日先到铺子里注消了就是了。”富三道:“就这么样。
但这两天是年底了,银钱正紧的时候,不知银号里办得齐办不齐,我们吃了饭即同去商量。”于是就同聘才吃了饭。聘才不肯耽搁,催他就走。富三道:“就在这里很近,我就搭你的车,到那里去办得齐全,你就带了票子出去。如一家办不齐,再找别家。”于是二人上车,不到半里路,到了一个银号,掌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