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此情形,贾琏便知贾琮是有话要说了。自家弟弟这几年越见出色,聪明却不外露,合家上下竟没几人知道他一身本事。暗中出了几个主意,每每叫自己眼前一亮。最难得的是将同胞间兄弟姐弟情份看得极重,便是自己,这点上也是不如。
只是这性子也不知随了哪个。家中一干长辈除了老爷和代儒太爷能得他关心几句,其余便是老太太他也就是随常请安问候,平辈兄弟姐妹间也是一样,除了有限几个,大都是淡淡的,仅是面上礼数周到罢了,有次问他,他只说了句“话不投机三句多”。
贾琮在贾琏对面坐定,略劝了一回酒便不再续杯,只挑着几样清淡的随意夹上几筷子。一时贾琏也不吃了,笑道:“琮弟这些天总在外面走动,你侄女可是想得不轻。”
贾琮浅笑:“明个我就瞧侄女去,正有件好玩的要给她呢。”说着脸色一正:“请哥哥过来原不为吃酒,倒是有件事情要请哥哥帮个小忙。”
贾琏笑道:“你说便是。”
贾琮便道:“世人所称的慧纹出于何处,哥哥可知道么?”
贾琏一怔:“那慧娘都去世多少年了,你打听她做甚?”
贾琮轻笑:“我曾经听人说过,慧纹同前朝顾家露香园画绣一脉相承。慧纹虽不可再得,顾家却还有人在的。”
贾琏眼光一闪,不觉换了付表情:“你且说说看。”
贾琮掏出两张纸来:“只请哥哥派个信得过的人走一遭松江府,牵个线就成。”
贾琏犹疑不定,接了纸来看时又是一怔:“你要买他家制的墨?这个……佛手芥六十坛,你小子当饭吃啊!人家一年怕也做不了这么多!难道自己不吃都卖给你?”贾琏哭笑不得地指着贾琮。
贾琮晃晃脑袋:“我也不是非要不可,人家不愿也无所谓。只是顾家如今已非从前可比,那墨须得以松烟和油脑、金箔、珍珠、紫草、鱼胞等物捣两万杵方始合成,他们拿着方子,也未必有那时间力气去做出来,更别说只送不卖了。我如今先付定金,等于把料钱提前给了,难道做翰墨生意,还不如靠女眷刺绣养家?”
“至于这芥菜,鲜香酸辣,可放一年不变味,佐酒尤为爽口。味道既好,更胜在难得,用来孝敬老人,或馈赠亲友都是极好的。”
贾琏拿手搓着下巴,转着眼珠子核计着。半晌方道:“也罢,我便遣人去问问。不过那露香园最出名的是画绣,你若有意营运生财,何不做这个?此前江南大水,尽可趁机去招些绣娘过来。哪怕你原先自己做的那些东西,也比那墨省心。”
贾琮一笑:“我总得有个自己的营生,那些玩意儿东西只好给别人去做,我却不便出面的。若是得利太多了,又招人眼。我就想弄一两处不大不小的庄子,有个小小赚头,够我淘换几样喜欢的雅物就成。”知足者长乐么,再说他想要的东西,十之□□都是有钱没处买的。
“露香园画绣皆以历代名画为蓝本,往往二、三年方可得一成品。一来时间太久,二来那些绣娘手艺再精,画中的意韵却是出不来的,反显得匠气。要我说,那画绣倘是到了我手里,只合好生收着,兴致来时细细赏玩,断舍不得拿出去卖钱的。不过若哥哥有这意思,我倒有个主意。”
贾琏漫不经心地道:“哦?你且说说看。”
贾琮笑道:“若能找着门路,有那等坏了事的官宦人家,眷属发卖时招几个手艺好的自是不难。大家子里出来的多是通晓诗文书画,才能品出其中真味,以期画绣合一。若因此不必陷于烟花污浊之地,也是份功德。”
贾琏不觉一怔,定睛瞧了贾琮一眼,道:“你倒是想得周全。”
贾琮眼神微黯:“我也只是一时想到罢了。本朝杀人不多,合家获罪的却也不少见。其实外头男人们干下的事情,内宅妇孺如何得知?便是知道,能劝得动的又有几个?却要共担罪责。”想到日后贾家‘飞鸟各投林’的结局,摇摇头不再开口。
贾琏眼中闪过一丝莫名,快得贾琮一无所觉。低头喝了口酒,随口问道:“我记得原先那个陈福不是专替你跑长差的么,怎不派了他去?”
贾琮一笑:“去年我叫他在浙江买了片竹山,就在往来福建的路上,现今正照看着。”
贾琏听得皱了眉:“怪道你过年弄了一大车笋衣笋干回来。只是如何想起买竹山,不过出些笋竹,还买得那么远?”
贾琮心下暗笑:竹山上能吃的可不光是笋。想到前世吃过的竹鼠肉和竹荪,贾琮不由暗自咽了口唾沫:“哥哥且不必问,等今年冬天自然知道。”念头转了几转,决定干脆一次性解决完事:“我从书里找到两样东西,想让哥哥庄子上找块空地,种出来瞧瞧。”
贾琏不由好笑:“你竟迷上种地了不成,去年就听说陈福大老远从福建带了东西回来种,如今又开始种竹子,这又想种什么?”
贾琮因将马铃薯、玉米二物习性、产量大略说了,又道:“这两样东西前朝便有人带入中国,只是尚未广为人知,种的地方不多。非但产量极高,亦且不必良田,山坡田头尽可种得。不是说民以食为天么?这几年国家连接受灾,朝廷于此必定看重。只要哥哥种成了,拿到产量实数,找个门路报上去就好。”
贾琏心下盘算良久,方道:“琮弟替我打算,我自心领的。只是这几年,做哥子的已经得了弟弟不少好处,这两样东西,还是琮弟自己种了就好,毕竟日后要出仕的,比不得我。”说到最后,不禁嘴里有些发苦。
贾琮听得皱了眉:“哥哥这叫什么话。我这性子哥哥还能不知道,最怕繁琐的,便想当官,我也不找这样事情干,纯是找不自在呢。哥哥是府上长房嫡长子,便不任实职,能升个爵位也是好的。”想想又加了一句:“日后侄女说亲,也体面些不是?”降等袭爵,贾琏同东府的贾珍一样,只能袭封三品。到了贾蓉这一辈跟贾琏的儿子,就只能捐官或是靠科举出仕了。
贾琏眼神闪动,慢慢点了下头。两人又随意说了几句,贾琏便要回去,见贾琮起身相送,伸手止住:“天不早了,且歇下罢。”贾琮便笑:“多吃了几口,正想走走呢。”
贾琮只走了两步,便慢了下来,实在也是有些拿不定主意。
他倒不担心等下说的话贾琏不信,只是若他所谋成真,对红楼剧情的改动未免大了些。
贾琏回头不见他跟来,诧道:“不是说要走动么,站着做什么?”
贾琮犹豫着顿住脚步,一脸纠结地看着贾琏。
他自异世而来,几年来行事一直小心翼翼,怕的便是将身边之人的命数改动太多,触及这个世界的规则。
每个世界有它自有的法则,他一个连筑基还未有成的修真学徒,也没那能力和胆子去打乱。一旦引来天罚,则后果实难预料。轻则反噬已身,重则灰飞烟灭。
可是,他占用了本不属于他的身体,他必须为此付出代价,承担属于这个身体的责任。
在他进入红楼的那一刻,他便同现世的家人结下因果。
那么,就这样吧。贾琮在袖中轻轻握拳——他眼下最大的危机还是来自阳昊,至于天罚,他要保住的不过区区几个小人物,无关国家气运,天道纵然有所惩戒,也不会多严重。
虽说是红楼的世界,但这世界并不是只有红楼。再说他可不信,自己会平白无故进了一本书!向窗外的天空看了一眼,没准这时候,正有人看戏看得不亦乐乎呢!
要拿我打发时间,多少总该补偿我一点吧?
作者有话要说:
、25
此时正值初夏,微风拂过,池中的荷叶随着款款摆动,摇曳生姿。附近植有不少茉莉、珠兰之属,轻风细细,呼吸间暗香浮动,沁心怡神。
贾琏却不知片刻间贾琮便转了许多念头,看他心事重重欲言又止的样子着实不解:“琮弟若有为难之处,何妨说出来大家商议。俗话说一人计短两人计长,或者有法子也不一定。”
贾琮定了主意,面上还是带了些迟疑不决:“我也不想瞒着哥哥,有句话我憋了好些天了,可这话委实有些个荒唐,不知道该不该说……”
贾琏不在意地一笑:“自家兄弟有什么该不该说的,你姑妄言之,我姑妄听之就是。便你说了不该说的,我也只当没听见。”
贾琮深吸一口气,缓缓道:“前阵子我去瞧侄女,在哥哥院子外面听到有人说话,因是离得远,那两人没看到我,一路走一路说,正叫我听见几句,说什么利钱,又是收帐什么的。”眼光瞟过,见贾琏脸色渐渐凝重,又道:“过了几日,我碰见个朋友,他含含糊糊的,说咱家有人在放帐,可不就对上了?”
贾琏听到此,却反收了怒气,回身向椅上坐定,淡淡道:“那两人是谁,琮弟想是瞧见了?”
贾琮轻声道:“是嫂子手下得用的,旺儿两口子。”
‘啪’地一声,贾琏重重一掌拍在桌上,恨声道:“好个糊涂的婆娘!”他霍地立起,在室中快步来回:“你倒说说,这府里有哪里亏了她了么?高门大户出来的当家奶奶,居然去贪这点子小利,说出去岂不叫人笑掉大牙!”
贾琮忙道:“哥哥且莫动怒。大户人家的下人,多有借了主子名头在外行事的,好处自家得了,恶名儿却是主家担着。嫂子是大家闺秀出身,哪里知道这些?我只担心那旺儿,若单是按常例收些利息也还罢了,怕的是他仗了咱家的势肆意妄为,万一惹来御史弹劾,不是给家里招灾引祸么!”这两口子是真心不敢相信啊,别的不说,一个能被天聋地哑的林之孝,说是“吃酒赌钱,无所不至”的儿子,就是个惹事的根由。
贾琏从牙缝里挤出一声笑:“想给贾家招灾引祸,他还不够格儿!”说着抬腿要走,却被贾琮用力扯住:“哥哥且略站站,消消气再回去。我瞧着嫂子这几年也不容易的,当着这么大个家,劳心费力不说,桩桩件件都要安排齐全,难免有不凑手的时候。家里几处庄子的出息哥哥也知道的,嫂子想生个法儿贴补也在情理之中。”见贾琏脸色稍缓,又道:“若论起来,嫂子对家里便没功劳也有苦劳呢,哥哥便看这点,也该好生和嫂子说才是,若因此伤了和气,岂不是我的罪过了?”
贾琏不由叹气:“我也不知什么命,一般是娶老婆,别人家里的都是知冷着热,相夫教子,偏我这个是单知道掌家揽事,吃醋拈酸,只不叫我有舒心日子过!”
贾琮便劝:“哥哥且想,嫂子能干,哥哥不也省了好些心?要说吃醋,我看也不尽然。嫂子想的不过是‘长子嫡出’罢了,咱们这样的人家,原也是正理。”说着又一笑:“哥哥自己也一样罢,人都说嫂子管着哥哥,我却知道哥哥并不是那真个乱来的。不然嫂子就是再厉害,还能管到外头去不成?”
贾琮睁着眼睛说瞎话,贾琏纵是老脸皮厚,也不禁心里发虚,面上发热,轻哼:“你倒知道了!”随又脸现愁容:“饶是这样儿,还不是……”却将半截话咽了下去。
贾琮知他未尽之意,也是皱眉:“正为这个,我才想着要跟哥哥说。那些平民百姓,一提起放帐便没个好话,动不动就是……我虽不信,但此事有伤阴骘却是世人皆知。”
贾琏听得动容,他如今并不象原著里只为荣府打点庶务,手上掌着不少田庄铺面,常在外面跑的,有些话早也听过。贾琮没说出口的那句话,可不就是‘断子绝孙’!想想自己与凤姐儿成婚已近十载,早年的通房尽被打发了不说,陪嫁来的平儿也不得亲近,为的不过是早得嫡子。无奈天不遂人愿,至今膝下只得一女,早就郁闷不已,猛然又得知凤姐儿可能在外放帐,联想到一处,刚消下去的火气一下又冲得老高:“无知妇人,真真可恨!”
贾琮淡淡一笑:“嫂子再精明,终归是深宅妇人,见识短浅些也不为怪。哥哥好生劝着,便为了大侄女着想,嫂子也会思量一番的。”
贾琏长叹口气,端起桌上冷透的茶水一口喝干。贾琮目送他离开,心下默算着原著中凤姐在来年元宵后小产,当时她怀孕六、七个月,那么最初的时间大致是今年六七月间。
贾琏如能压服凤姐儿,将外头那一摊烂帐收拾了,那时他便会出手,给凤姐儿保下一个嫡子。要是她一意孤行,就别怪他袖手旁观了,等她流产,贾琏还会再姑息她!
自然,他不会忘了让贾琏‘顺便’查到凤姐这几年借他的名义,暗中包揽的几桩官司……
贾琮微微扬了扬嘴角,眼神深幽。
叫贾琏一说,贾琮便觉自己这些天确是往外跑得多了些,疏忽了小侄女。正巧飞白送来做好的琉璃珠,便揣了去跟小姑娘献宝。大姐儿原是嘟着小嘴使性子不理他,看到那五颜六色圆润玲珑的弹珠,立时笑了出来。
这珠子是贾琮找匠人定做的,那天阳昊提起造办司制的第一批镜子已经成了,他便又说了镶拼式反光玻璃灯罩和磨砂玻璃,让阳昊叫人试试,在贾琮看来,如今那些玻璃制品实在是不够看。见阳昊沉呤,又问:“造办司对外接生意么?我想定制点东西可成?”想想又补了一句:“就是我照价付钱,他们按我说的做东西。”
“定制?”阳昊似笑非笑:“还算不错,没说白要。只可惜造办司从来不做外面的活计。”
“哦,那就算了。”贾琮有些可惜,不过也无所谓:他想给小丫头弄付跳棋,首选自然是光滑的玻璃珠,可是用木头的也没差。
阳昊见状倒是一怔,细问之下才知是给侄女做玩物,没好气地道:“不过是侄女就这样,等你自家有了孩儿,还不宠到天上去。”
贾琮微笑:“大姐儿不是那恃宠生骄的孩子,多疼些也自无妨。”突然念头一转,想起北京的料器天下闻名,做些彩色珠子还不是易如反掌?
叫飞白去打问,果然那工匠说:极容易的。拿到手一看,虽不象玻璃珠晶莹剔透,却是精白底色加了彩色旋花,别有一番可爱。另配上木制六角棋盘,便是现世小女生爱玩的跳子棋了。
抱着小丫头细细教了下法,然后陪着下了好几盘,又许她明天说故事,直到天色渐晚,凤姐叫人来留饭,这才婉言辞了出来。
在家宅了几日,期间去寻了贾琏,将意中的两位同年说给他听:“杜年兄是庶出,行三,与姐姐同年。两个哥哥比他大不少。父亲是翰林院修撰,祖父曾任内阁大学士,如今已经致休。刘年兄大姐姐一岁,家里是耕读传家,曾祖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