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头来害了自己不说,还带累了迎春面上无光。贴身大丫头与人私相授受,主子姑娘也少不得招人诟病。
又想到引发抄检的那个香囊,贾琮实在怀疑就是潘又安带进园子里的。眼中冷光一闪,干脆把剧情提前一步,找人吓唬几句,让他自己跑了算了!
正想心思,感觉有人轻手轻脚地向房里走。贾琮也不动,就那么合着眼睛靠在椅上。
“二爷。”身边响起低低的声音,贾琮霍然张目,见衍波立在身边,正拱手躬身,一脸恭敬之状。
贾琮也不问他为何未经呼唤便直入房中,只道:“何事?”
衍波觑着贾琮脸色,小心道:“瞧二爷的样子,似乎……不知可有小的们效劳之处?”
效劳?贾琮有些诧异地看他一眼:“这不是你份内的事情吧,你主子要知道了怎么说?”
衍波迟疑一下,才道:“二爷,主子那时候就说过把小的们给了二爷使唤的,二爷若有差遣,只管派了下来。”
贾琮倒是一愣,然后轻笑:“看你俩个行动,身手不错罢?”
衍波弯了弯腰:“不敢说身手,只是跟着教习打熬过几年筋骨。”
“好吧。”贾琮忖度片刻,还是应下了,衍波机灵澄心稳重,单论起能力来要比飞白兄弟强上不少。反正对阳昊来说他现在也没什么需要隐瞒的,至于真正的隐秘,就是说出来,也得有人信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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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昊独自坐在一处空旷的殿堂中,手上把玩着一方田黄石章。
登基六年,他真切体会到什么是孤家寡人。
过去还算亲近的几个兄弟早已经渐行渐远,只剩了恭谨礼敬,相伴长大的叔王如今将关心隐藏在荒唐嬉闹之中。为太子时常谆谆教导的皇父,从传位之后就不再同他谈论国事,上皇的用心他自是明白,请安时便只说得轻描淡写。至于母后——阳昊低叹出声,母后为他的心是天日可鉴,可是,母后除了是他的母亲,还是一个女儿,家族,是永远撇不下的牵绊。
皇后、妃嫔,莫不如此。
便是那几个稚龄儿女,眼中的天真又能留住多久?
他曾对镜自嘲:怕是只有镜子里的这个人,才不会对你动心机罢?
如果当真有一个人,可以分享喜怒哀乐……
贾琮,天子之信不是那么容易得的。若你在帝王盛宠时仍能不失本心,那么……忽又微微一晒:朕固然不能信你,你又何尝信过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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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大早,因贾母欠安,请安的人到得格外齐。贾琏有差使在身不便耽搁,便由贾赦出面,请了御医来府。一时诊了脉,又写了方,道是:“并无别症,偶感一点风凉,究竟不用吃药,不过略清淡些,暖着一点儿,就好了。如今写个方子在这里,若老人家爱吃,便按方煎一剂吃,若懒怠吃,也就罢了。”
贾琮只站在一边,低头做恭敬状。送走太医,跟着父亲行礼退出,从头至尾,贾母的眼光都不曾落在他身上。
贾母的态度正中贾琮下怀,乐得当个隐形人。只是没见着刘姥姥,未免有小小遗憾。
贾环却有些不忿,觑着四下无人,冲他咬耳朵:“难道府里只有宝玉一个是孙子?前日不过孝敬一枝花儿,便喜得逢人就说。王爷手书相邀是多大的体面,倒一字不提,这心也偏得忒过了些。”贾琮少不得劝慰几句,方各自走开。
中午贾琮刚吃过饭漱了口,便见澄心在外面抻头探脑。心下不由好笑,随便换了件葡萄灰绣青绿缠枝藤蔓的交领夹袍,淡彩忙挑了根茄紫色丝绦递过,贾琮接来束了,又拿了包东西在手里,向淡彩道:“我带澄心和衍波出门,晚饭未必回来吃,你们到时自己吃罢。”反正刚吃完饭,权当是饭后百步走了。
这处宅子位于荣宁街边上不远一条巷子里,正当中的一户。至于两边的人家,贾琮几番过来均未看见有人进出,却分明感觉得到有目光集中在自己身上。
带着两人慢悠悠地晃过去,正如他所料的,阳昊还没到,只有何总管迎着,之前会面都是在中院,今番却是引着他向垂花门一侧行去。
原来这处宅子不止一路,左面是三进院,右面是扩出去的一整个花园,从外看一溜灰墙毫无二致,里头却又另成一番天地。
门上题着‘东园’,再简截不过的名字。进门处三间敞厅,厅后湖石成山,旁有青石漫成甬路,绕过假山,便见不远处浅溪如带,迤逦蜿蜒,间或有锦鳞一闪而没。
此际秋色澄鲜,碧天如洗,贾琮轻轻吐出口气,索性放开心怀,一路观玩。
这园子虽不甚大,却颇具匠心。布局清旷疏朗,水木明瑟,其间曲槛回廊,莲池竹榭,景致宜人。何总管边走,边侧着身向贾琮道:“这边是当时一并置办下的,主子专找内廷的大匠拿的图样儿。”
约行出百十步外,前面一处小小院落,何总管回头笑道:“这一处是主子特特为少爷安排下的,少爷可要进去瞧瞧?”
贾琮淡淡一笑,方入院门便觉此处比别处不同,当中是一明两暗三间,两边各有耳房。院中一边是两株老梅,另一边怪石嶙峋,妙在石头当中有处巴掌大小的缝隙,生出一丛兰草,秀叶披拂,别有一番动人之处。
“不言居?”抬头念出匾额题字,踏入房中,便有一缕极清淡的幽香扑入鼻端,心神为之一振。
墙下一张坐榻,墙上挂着米万钟的醉石图,两边有对联:烟翠三秋色,波涛万古痕。黑漆根木高几上摆着正合时令的菊花,贾琮先不曾在意,扫眼过去便是一怔,那菊花竟是开在石头上的,这才认出原来是菊花石制成的摆件,那霜姿傲骨,皆系天然生成。
另一边几上设着鎏金香狮子,吐着似有若无的轻烟。
重阳渐近,正是‘瑞脑销金兽’。贾琮不觉扬了下眉,这香气清微淡远,明明就是龙脑香,却与府中所用不同,不过想想阳昊的身份,便也不去在意。
中堂左右一面以落地罩隔出书房,一面放着一人多高的红松座紫檀缂丝青绿山水大屏,当地是楠木瘿子嵌心的方桌,并四张透雕山水玫瑰椅。集锦格子上灵璧石山水盆景、水晕墨章冻石插屏并几件白玉青瓷,还有整套的木鱼石茶具。贾琮向屏风后略瞧了眼,见里面是坐卧之所,便没多看,转身进了落地罩。
满满的一壁书架,楠木翘头大案,案后卷书宽椅,案下脚榻,案上笔架砚洗并镇纸等物齐全。案头置一定窑白瓷浅盆,内中以清水养了十余颗七彩莹石。贾琮只瞧得一眼,便再移不开目光——苏堤春晓、平湖秋月……竟是天然生就的一套西湖十景!
轻轻吁出一口气:“果然是‘石不能言最可人’!”雨花石并不稀罕,但要凑出这么十颗……贾琮只能感叹皇家就是皇家。
作者有话要说:
、38
窗边是张透雕梅鹤卷书憩榻,墙上松风泉石图挂屏,地下一个尺多高的宣德窖青花高士图大罐,里面稀稀落落地插了四五个卷轴。
何顺引贾琮进了里面小间,笑道:“主子知道琮少爷喜欢,特特去库里找了好些出来。”靠墙一溜柜子,打开看时,里面堆着不少上好玉料并青田、昌化、寿山各处名品。其中一块红白黑三色昌化石,三种颜色斑布均匀,极其巧妙的融合在一起,天然浑成。另有块拳头大小的翡翠,质地清透,红黄绿蓝紫五色交融,贾琮捧至窗前,阳光映照,竟如手上托了一团祥云。
何顺在旁笑道:“这原是太宗爷时候,缅甸王贡了来的。只颜色艳了些,太宗爷不爱这样儿的,就搁下了。”
贾琮心中一动,点点头放下了,又去看其他的。满目琳琅,一时心情大好,笑道:“叫你主子费心了。”
且不管目的如何,他贾琮领了。
何顺见他高兴,也是笑容满面:“这边还有个小门,通到后面儿的。”说着便拍掌。
贾琮前就听见外面有呼吸之声,见门外进来二人,打头的一身柳娇黄的袄裙,束着葱绿汗巾,越显得纤腰一搦,瓜子脸眉目如画,生得极是俊俏,竟不让黛、钗,探春几个都要比了下去——步子沉稳,手捧嵌彩螺钿虬枝梅盘,托着个钧窑黑白花釉盏,向贾琮曲一曲膝,将茶奉上。紧跟着那个白绉袄裙外罩水红比甲,玫瑰汗巾,杏眼桃腮,明媚鲜妍,也有十分人才。
何顺便笑:“这两个是主子挑了来专在这里服侍的,公子赏脸,给个名儿罢。”
二人齐齐跪下,只是贾琮分明看见,为首那丫环眼神中透着思量,而后面那张姣美的面庞上,却掠过一丝不甘。
顽心突起,面上只漫不在意:“捧茶的叫莞尔,后面那个就叫嫣然好了。”
何顺看在眼中,只呵呵一笑,见贾琮放下茶杯,便道:“琮少爷来这边瞧瞧节礼。”
桌上放了一堆带着黄色签子的东西,贾琮随意翻看几下,见有内府秘制印泥一盒,五色金花笺一札,桂花松子糖一盒,银珠米二斗。
别的还罢了,贾琮拿着那盒八宝印泥,不由得笑逐颜开。
在原本的历史上,八宝印泥是清康熙十二年由漳洲一位药商所创,不久即风行于世,列入贡品。其制作工艺极其复杂,需用麝香、朱砂、红宝石、珊瑚、朱胶、赤合叶、老陈蓖麻油及艾绒等八味上等名贵药材,八宝之名由此而来。
身为未来的雕刻大师,贾琮几年来对这件东西一直心向往之,总觉得刻出的印章少了此物失色不少。也叫陈福在福建打听过,却并无下文。这个时空的八宝印泥,是在太宗皇帝时候,宫廷造办司研制出来的,专供皇家使用,只有少数的几位大臣,和翰林院中长于书画的待诏得赐,无不视若供璧,小心珍藏。
这皇帝真挺不错的……把玩着精巧的珐琅彩锦鸡盒,贾琮如是想。
得了印泥喜不自胜,看着何顺那一脸褶子也顺眼许多:“这纸跟印泥我带了去,米就留这儿,什么时候吃你瞧着办,糖——”贾琮想想,“回头交给衍波拿着吧,你们有爱吃甜的留几块尝个鲜也成。”他对零食不感兴趣,不如拿去哄宝贝侄女。
何顺脸色一沉:“琮少爷,这是当今圣上殊恩,如何随意散于下人?”
贾琮怔了怔,省起自己现下所处的时代,皇家赐物必须恭谨对待。自己这样做,对何顺这样一个将皇帝视若神明的老太监来说,显然难以接受。
有些歉意地点点头:“是我没想周全。”被原著误导了,贾宝玉将元春所赐酥酪留给丫环袭人的做法只是特例。
何顺低首,眼光不经意间扫过贾琮,原本只当这少年是阳越找给主子取乐用的,想到自己本是宫中首屈一指的内宫总管,两代天子信重犹深,却来这么个小宅子做管家,虽说是借个由头安养晚年,多少还是有些委屈。那些天看着贾琮奇思妙想频出,也渐渐明白主子为何将自己派来此处,却不想紧跟着就是一场狂风暴雨,至今他想起来还是心惊肉跳。
此刻的贾琮,无疑收敛了全身的光彩和锋芒,表现得就是一个普通的十五岁少年,但何顺知道,自己到死都忘不了那一天午后,贾琮面对主子和忠顺王爷,浑身气势竟是分毫不让!
心下却又有些自傲,主子是何等样人,能让主子看入眼的,自也有几分不凡。主子十五岁时,可是连战场都上过了!
回身又托来个大号洋漆盘:“贾少爷,这是补下来的,秋季应份的料子。”
贾琮挑挑眉,这里做官的福利不错么。听何顺又道:“贾少爷并无官职,内库发出来的都是常服衣料。待明年授官之后,每年另有官服两套。”
青色岁寒三友团花宁绸、银灰地卷云瑞草本色纹缎、湖色山水亭台暗花绫、墨绿水波纹羽缎,该是挑选过的,都是些低调不醒目的颜色。另有一卷整张的灰鼠皮,细密光滑,诚为上品。
贾琮只扫了一眼就算看过了,这些东西于他纯属可有可无,只是既然人家想着他了,他总要领情不是。
“我要不要谢恩?”
何顺忙肃立道:“皇上有谕,贾琮不必谢恩。”复又上前小声道:“虽说皇上宽仁,只是这礼数,还是该尽到的不是?”
这算是提醒了,贾琮笑笑从善如流,起身望空三拜。
何顺又问:“这颜色还使得么?若贾少爷不中意,咱——我再调换去。”
贾琮摇头:“这就最好。”还是这样的称心,上回太后赏下来的太过鲜亮,也就过节或者家里有喜庆时穿着合适。
正说着,贾琮心下微动,回头看时,正见阳昊一脚踏进,紫衣墨履,玉带金冠,华美中透着威仪。
“你来啦。”
映入眼中的是少年纯净恬然的笑脸,“嗯。”眼神扫过桌上一堆东西:“都看了?可还喜欢?”
贾琮向他举了举手,那盒印泥从到了他手里就一直不曾放下来:“喜欢啊,你都不知道我想它想了多久。”
阳昊失笑,贾琮的反应总在他意料之外:“那你可要用功了,上皇同当今皆特加隆恩于你,你若考不出个好名次来,小心有旨意叫贾赦打你板子。”
贾琮直想翻白眼:“真是哪壶不开你提哪壶,我写的东西你又不是没看过?”要说贾琮的文章特色,简单点概括就两字:直白。
至于文采么……贾琮抬头望天。
(贾琮心里话:我能用文言文把意思都写清楚就不错了!)
阳昊微微皱眉,贾琮说的他自是明白,只是他已经打定主意要将贾琮放在身边,这一科若是不中,说不得还要另想路数。
“罢了,且尽力便好。”眼神示意何顺收拾东西下去,拉起贾琮手掌拢入掌心,似有意又似无意地问:“你日后可有何打算?”
贾琮轻轻打个呵欠,两眼皮开始往一处凑:“没啥打算啊,你要是请郡出外,我就跟去当师爷,你要一直留在京城,我就随便找个地方呆呗。”
阳昊低笑出声:“那你说说,想去什么样的地方?”
“越不起眼越好。”贾琮甩甩头,想了想眼珠一转,向阳昊笑得讨好:“对了你是王爷呢,走你门路没错吧?我就想混吃等死,钱无所谓,事少家近责任轻,每天睡到自然醒就行了。”
混吃等死?阳昊险些将贾琮一把摔开:“胡说八道,你将朝廷的官职当成什么了?!”难道真如皇叔所说,他只想大隐于朝?
贾琮眨眨眼,不明白阳昊为何生气:“这京里走门路当官的还少了?我又不占多热门的位子,你一王爷,还不是一句话?这点忙都不肯帮?”贾琮心里不平衡了,他没少给阳昊出点子,不就想要个轻省地儿窝着么。
阳昊扬眉道:“辛苦攻读却不愿仕途上进,只想着混日子,难道你要学你那堂兄?”
“别拿我跟他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