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正是迎春回门,贾母于荣庆堂设下家宴,一时有人来报二姑娘并姑爷到了。迎春先进来,外头罩着大红羽缎面子、雪貂皮里的连帽斗篷,大红缕金百子袄,银红鸳鸯莲鹭锦裙。大红宫绦垂着白玉双如意,满头秀发绾成同心髻,插一对累丝点翠松鼠葡萄簪,两边金银绞丝灯笼流苏挑簪,鹅黄宫花压住鬓脚,耳上赤金镶宝佛手坠,胸挂金镶珊瑚圈,腕上带着赤金嵌宝花枝镯。见她气色红润,眉眼含笑,众人俱各欢喜。
一时韩永也来拜见,几位长辈少不得又叮嘱几句,然后由贾赦等请去款待。
至此,迎春的婚礼全部完成。
隔了几日庄上派人来请贾琮,说是陈福从浙江回来,带了许多出产:一口袋晒得透干的竹荪,装在笼里的竹鸡,冻成冰砣子的竹鼠肉、硝制停当的鼠皮、一小盒鼠须,还有冬笋、菌菇、石耳各样山货,竹丝编摄的盒子、团扇、插屏,竹根整挖的套杯,各色小玩意儿……甚至有几只活的小竹鼠,干干净净装在竹编笼子里。又有从松江府带回的几匣顾墨和三十坛银丝芥。
陈福离家大半年,贾琮少不得慰劳几句。陈福便道生受:“不瞒二爷,小的这回亏得是讨了个巧宗儿,跟一队运货的商队搭了伙,大家有照应。那些人惯走这条道的,当中还叫雪拦了好几天,幸好带足了竹炭。”贾琮点头:“难为你奔波。且好生歇息几天,然后叫安叔把庄子上的事务交代给你。”
陈福喜不自胜,又送上一个包袱,包着一幅顾绣三蓝四艺纹的月白绫帐子:“这是小的孝敬的。”
贾琮哑然失笑:“心意我领了,下次却不必如此。你只管把差事办好就是。”又挑些东西四下里分送,不提。
目下离年日近,邢夫人等忙着治办年事,又备送各处的年礼,并打点送贾母这边针线礼物。荣宁二府内外上下,皆是忙忙碌碌。到了腊月二十九,各色齐备,两府中都换了门神、联对、挂牌,新油了桃符,焕然一新。
大年三十,贾琮最深的印象就是磕头,没完没了的磕头!
宗祠里给祖宗们磕,然后凡族中的长辈都要磕,好在他爹生他的时候已经四十好几,基本上比他辈长的年纪都不小了,还不算憋屈,另外给他磕头的也不少。
磕完头就是领押岁钱,然后男东女西归坐,摆上合欢宴来,又献屠苏酒、合欢汤、吉祥果、如意糕,等贾母起身进了内间,众人方各自散出。
这一夜各处佛堂灶王前焚香上供,大观园正门上也挑着大明角灯,两溜高照,各处皆有路灯。上下人等,皆打扮的花团锦簇,但闻人声嘈杂,语笑喧阗,爆竹起火,络绎不绝。
这般光景在贾琮眼中也只寻常,前世里什么热闹没见过?
贾琮素喜清静,也想回他自己小院子去,怎奈今年一班青年子侄辈中最引人注目的便是大房兄弟两个,许多人围着说话,众目睽睽之下哪里敢轻举妄动。
正在寻机会想要悄没声地溜走,忽有人报大明宫太上皇处办事太监前来,命赐贾琮新书宝笺,皇太后亦遣身边女官,赐下内置金银如意的宫制荷包一对、新样金锞四对、翠羽裘一袭、掐丝珐琅怀炉一个。
往常宫中赐物,贾琮贾环基本是连边也摸不着的。今年却好,贾赦生日贾琮已经得过一回,这又来了。贾琮抽着嘴角:我要这些做什么?除了吸引眼球半点用没有,没准还要拉点仇恨值。磕过头接了东西,少不得要拿去给贾母等人瞧瞧。
贾母毕竟年事已高,此时只歪在榻上,带着几个姑娘并宝玉随意说笑取乐。见贾赦带着儿子把赐物捧来,方坐起身,就着手上一样样看过,忽地轻“咦”一声,将那件翠羽裘取到跟前,展开细看。
众人都围拢来,映着满堂灯火,但见华彩辉耀,烁碧莹莹,较孔雀裘又有不同,竟无人识得此为何物。
贾母看了一会,叹道:“果然是它,不曾想会到咱们家来。”
史湘云挤在边上,忙问:“老祖宗,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贾母笑道:“这是用翠鸟背上的毛,捻了线织的。那鸟儿不过巴掌大小,一只背上又能采几根毛?织成这样一件,竟要用成千上万才得,向来极是少见。记得十几年前太后——那时候还是皇后凤辰,广西布政使贡上一匹。”贾母一脸的忆昔往:“后来,承恩候老夫人做寿,太后赏了一件翠羽鹤氅,这么多年,再没见哪个能得的。”
贾赦听得动容:“唐诗中有翠云裘,难道就是此类?”便看贾琮:“皇恩浩荡,为臣者纵肝脑涂地,不能报也!”
贾母翻过内面狐皮,见毛色深黑,间有银针夹杂其间,又道:“这玄狐也是极难得的,‘一品玄狐二品貂’,说得便是这个,如今是越来越少了。”眼中似有精光闪过,琮哥儿小小孩子,便中了个贡士,也并无多少奇处。如何会有这样贵重的赏赐?前次老大做寿,上皇和太后也赏了琮哥……
莫非,真正看中了琮哥儿的不是皇上,是两位老圣人?
贾琮觉得自己眉毛直跳,这一家子到底想干嘛?
贾赦笑得两眼眯成一条线,将那斗篷小心拿起,亲手给贾琮系好了。今儿是大年夜,贾琮穿了身宝蓝二色金暗八仙熏獭箭袖,腰系石青攒珠如意祥云带,再罩上青蓝泛金的翠羽裘,越显得清华隽朗,较旁边欲语先笑,顾盼多情的贾宝玉,又是另一种气度风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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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昊在太上皇处领罢宫宴,回到寝宫紫宸殿。泰安宫掌印太监何平服侍着换下龙袍,穿上宽松的常服。有些倦怠地在榻上倚着,一面轻轻吹着茶,一面漫不经心地道:“父皇怎么知道的?”
何平正悄无声息地收拾着衣服,听着猛然打了个哆嗦:“主子恕罪!奴婢本不是多嘴饶舌的,只是老圣人问话,奴婢哪里敢瞒着。”忙不迭回身跪倒:“听说大明宫那边招了李副都过去,然后就把奴婢喊去问话。不过前面是不是他露了口风,奴婢确然不知。”
他说的李副都叫做李宜,为六宫副都太监,原是太上皇一手使出来的。上皇退位后用熟的内侍大都随着去了宁寿园与大明宫两处,留在原处的并没几个,却都是说得上话的。
阳昊冷哼一声。父皇看着早就不管事了,只是自己一举一动无不在他眼中,不过是从来不说罢了。这几个月自己喜怒无常,且多次微服出行,父皇何等精明,哪里瞒得过他。
何平跪到两腿发麻,才算得了起身的旨意:“上皇并没动气,只笑着摇摇头就过去了。倒是太后娘娘,开始好象有些不喜,后来知道就是那献了牛痘法儿的小举人,连着念了几声佛。”
阳昊眼神闪动,他是嫡出却不居长,皇太后年轻时生育一儿一女,皆因天花肆虐,幼龄夭折。年近三十,才生下阳昊。
皇家血脉不繁,上皇十二子七女,只有五子二女长成。没能留下的,大半是因为天花。
作者有话要说:
、53
正月初一天还未亮,贾母等便按品大妆,摆全副执事进宫朝贺,兼祝元春千秋去了。领宴回来,又至宁府祭过列祖,方回来荣府受礼。
贾琮又磕了一大串儿的头,除了给自家长辈们拜年,也不忘到安子诚家走走,还要跟着父兄出门拜会几家世交故旧。这算是贾赦贾琏给他体面,还有贾琏的舅家,苏家二老爷苏序今年任满,回京述职,升了布政使,待年后起行赴任。贾琏多年不曾见过这位舅舅,少不得过去拜见。今日带了媳妇、闺女和弟弟,一并前去拜年,领了酒宴才回。
不管到了哪家,听得贾琮年刚十六,已经中了贡士,赞叹声不绝于耳,贾琏也是与有荣焉。
初二是出嫁女归宁的日子,一早贾琮便收拾妥当了跑去邢夫人处请安。不一会迎春到了,面上笑意盈盈,一派新妇气象。
深深看了迎春一眼,贾琮在心中对自己微微一笑。
迎春命数已改,贾琏年前刚授了正八品经历,算是有了正式的官阶,贾赦更不用说,心性比原著中强得太多。
这样的一家人,哪怕日后真的抄了家,自己也有能力保下来。至于其他的……贾环也还罢了,别人么,自求多福吧。
林黛玉?她可不是贾家人,抄家抄得到她头上么?再说,她还有什么好抄的?
从年前开始,贾琮接了一大堆帖子,十张里倒有八张是没印象的。他也懒得去想会不会得罪人,算着日子捡出几张,余下的一把丢给澄心衍波:“替我回了,就说抽不出空。”
贾赦贾琏天天忙着请人吃年酒,自家也连日被人请去吃。那边厅上院内皆是戏酒,亲友络绎不绝,一连忙了七八日才完了。
贾琮冷眼看着凤姐儿挺着个肚子忙碌,半点不肯放松,心想这位要是在现代,那就整一个工作狂。暗中使了些手段,护住她腹中胎儿不提。
早又元宵将近,宁荣二府皆张灯结彩。十一日是贾赦请贾母等吃酒,贾琮少不得全程作陪。次日贾珍设宴相请,贾琮却与人有约,向几家长辈告罪一声,独自出门去了。
之前他定下在太白居做东,请的是彭辉、胖子吴朗,还有孟家两兄弟。贾琮明说自己酒量不济,只敬了一杯就大家随意,好在这些人也不是专为喝酒来的,吴胖子是个自来熟,捡些感兴趣的来说,渐渐打开了话题。他恩科未能考中,起先有些怏怏不乐,一听誉满神京的‘真味楼’就是孟家的生意,顿时本相必露,孟少武也是个爱美食的,两吃货居然对上眼了,竟是一见如故,越说越热络。
孟少文摇头叹气:“这可如何是好,父亲还盼着把生意交给你呢,我看只有酒楼你还管得。”
彭贾两人相顾莞尔,孟少武却是个心宽的,只‘嘿嘿’一笑:“家里能干的又不只我一个,我掌个总也罢了,难道要满把抓不成?”
贾琮眼神一闪:这人有点意思!
正说笑间,不远处‘啪’地一声醒木响起,原来大厅正中不知何时坐上个说书先生,说的正是《狄公案》:“话说大唐武周年间,同平章事狄仁杰狄公,为突劂使团被杀一案明察暗访……狄公踱了几步,沉声问道:‘元芳,你怎么看?’”
……
台下,贾琮好奇道:“少武兄,这书说的人多么?”第二部好象两个月前才开始对外卖吧。
孟少武笑道:“现在是哪里都有了。若在两月前,只有我们几家先拿到书的楼里才能听到。”他咂了下嘴,犹有些憾意:“可惜那‘沧海一笑生’不愿出头露面,若能找着此人,直接跟他订下契约,有了新书就到楼里来说,哪怕我们替他出钱印都使得的。前两月说新书的时候,每天都坐得满满的,有些人宁肯拼桌,也不愿意换个地方。”
贾琮心下暗笑,这是他给贾琏支的招,先找几家茶楼说书,说了大半之后再卖。现在看起来,效果还不错。
等《狄公案》写光了就把《大宋提刑官》接上去,嘿嘿。
酒足饭饱又说了阵闲话,贾琮正正神色,向彭辉道:“光庭(彭辉的表字)兄,我上次听你说,你在编书?”十月里贾琮生辰,请了彭辉去做客,席间他提起自己少时家无隔夜之粮,幸而遇见恩师范老先生,才得有今日,“范师感历代经书引证不一,欲将汉唐诸家注说汇于一编,分列本义、申义、借义,‘展一韵而众字皆备,检一字而诸训皆存,寻一训而原书可识。’惜未能付之于行,引为憾事。我欲以卅年之期,为范师了此心愿。”
当时贾琮听了只觉得佩服:用三十年时间编一本书,这坚持劲儿比自己修真也不差什么了。
只是贾琮知道彭辉家事清贫,更无为官理政之意,就算日后中了进士,怕也是进翰林院、兰台寺之类的地方居多。编一本书花费不在少数,彭辉若是独力支撑,难度不小。
贾琮便道:“我有个想头,只不知道合不合适,且说来大家议议。”
“光庭兄要编的书,别的不说,光用着的汉唐古本就不下百种,其工程浩大,非一朝一夕可就。光庭兄打算花上三十年功夫,可是以我想来,若能用这书做令师八旬寿庆的贺礼,岂不更好?”
彭辉听得一愣,然后似有所觉,微笑道:“莫非,贤弟想替我拉上个……赞助?”
贾琮嘴角一抽,上次他随口说漏了一句,就叫人记住了!
“没错。”贾琮满脸挂笑:“这里面也没外人,我就直说了。少武兄已经定下是孟家这一代的掌舵人,八百一千银子还做得了主;吴兄弟是独苗,家里断不肯让他外任的,时间大把的有,官面上人头又熟,跑腿打下手最合适了。三人合力,再找个帮着分编、查校、补遗的,不比光庭兄独自一人劳心使力来的强?”这事儿韩永一准乐意,回头跟他说说。
韩永性情恬淡,只愿子承父志读书做学问,于仕途并无多少野心。
吴胖子眼睛一亮,落榜后家里准备为他捐官,可是最高也不过捐个从五品的同知衔儿,有跟没有一个样。他家有娇妻美妾,也就不想流连秦楼楚馆,便是好吃,可也没有一天到晚都吃的,有桩事干岂不正好打发时间。编书是正经事,家人便是知道,也只有赞成的。
孟少文在一边听着,便猜贾琮是有意帮扶自己一把。士农工商,商居四民之末,轻藐向来便未尝少过。自己身在国子监,家中参与儒林文事,对自己的好处不言而喻。
彭辉并非不知变通之人,贾琮的提议也很让他心动,于是几人一拍即合,说定年事过后,便着手此事。
应下小胖子下一次的邀约,贾琮送走客人,自家叫来伙计会帐,顺便打包几样点心带回去哄小侄女。
正月十三原是贾政王夫人请贾赦贾珍等相聚,贾政在场自然不会放贾宝玉坐到女眷桌上,宝玉便挤到玉字辈这一桌来。那贾琏跟他有甚说的?只管拉着贾珍喝酒谈笑,贾琮只有捏着鼻子应付。
贾宝玉说来说去,也就是些没要紧的散话,诸如谁家的戏子好,谁家的花园好,谁家的丫头标致,谁家的酒席丰盛,谁家有奇货异物之类。贾琮忍到胃疼,只觉得这顿饭吃得好不困难。
我说宝二爷哎,你这走东家串西家的,就光注意这些?
好容易席终,贾琮不耐看戏,便跟父兄说了一声,带上衍波澄心,牵着巧姐儿去了坊市。套圈儿、捞鱼……又买了一堆东西,看看日头将落,小丫头也有些逛不动了,忙抱起侄女往街口行去。
正走间,眼角瞟见不远处一群人中有一道熟悉的身影,不由得轻“咦”一声:竟然是他?
那人这时也看见贾琮,来到近前,贾琮露出个大大的笑脸,扯住他胳膊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