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双亡,又一无所有(她自己认为的)寄人篱下,使她产生了深深的自卑,由之而来的是强烈的自尊和自我防卫的心态。
她率真而单纯,是大观园里真正的诗人,因此在贾家这样功利之念深重的环境里处身艰难。
所谓的‘小心眼’、‘刻薄’,其实只是面对那些看不见的‘风刀霜剑’时,一种本能的反抗。
如果说原著里的迎春缺少的是保护,那么黛玉缺少的就是关爱。
体弱多病,常年与药为伴,便是‘十顿饭只好吃五顿’,众人也早司空见惯,不着意了。
所以她对体贴周到的宝玉一往情深,所以宝钗用几句贴心话和一包燕窝就轻而易举地打动了她。
至于或当面或背后那些刺心之语,她也是心知肚明,只是自重身份不好发作罢了,若要说府上主子们一概不知,贾琮却是不信的。
黛玉葬花的前夜,被晴雯挡在了怡红院外,可算是非常失礼的冒犯。按说,黛玉已经问及此事,做为主子的宝玉对晴雯至少要有所训戒才合情理,他却轻描淡写地敷衍过去。
葬花是在四月二十六,再看五月初六晴雯撕扇一节,象是被教训过的么?
宝钗偷听小红和坠儿说话,拉黛玉当挡箭牌;王熙凤要应付刑夫人,身边的丫头就用黛玉搪塞。
看似爽朗大方的湘云,独独对黛玉口角针锋,公认贤惠的袭人,也在湘云面前说过:“他可不作呢……旧年好一年的工夫,做了个香袋儿;今年半年,还没见拿针线呢。”
可是书中说得明白——宝玉大观园题匾之后,黛玉误会宝玉将她送的荷包赏人,赌气剪坏的香袋儿‘虽尚未完,却十分精巧,费了许多工夫’。还有,书中明文说过,林黛玉送给薛姨妈的生日礼物,就是两色针线。
可见黛玉的女红其实相当不错,不然又怎能当成礼物送出去?
而当时正在场的宝玉,却只会笑着打岔,也不知记不记得,那个旧年的香袋儿,原是送了给他的。
琥珀当面指说黛玉气量小,宝玉却也一言不发,反是宝钗出言替黛玉辩驳。
就连宝玉要保藕官,也拿着黛玉当说辞。宝玉尚且如此,何况他人。
见宝玉若有所思,贾琮沉声道:“我听说家里有下人议论,说林姐姐身无长物,一草一纸皆靠府中供给。这话委实古怪:林家几代列候之门,林姑父在盐政任上多年,难道连养个女儿的银钱都不曾留下?便是如此,当年姑姑出阁的嫁妆,也足够林姐姐一生吃用不尽了罢,哪里就传出这等歪派话来了?宝二哥跟林姐姐最好,就不问问她诸多伤心到底由何而生?”所以说谎话重复多了也会变成真的,连当事人自己都表示相信了。
贾琮径自负手离开,这人若连自己错在哪里都想不明白,那他也懒得再搭理了。
林黛玉是个真性情的人,她倾心宝玉,所以她接受宝玉的一切,包括袭人的准姨娘身份,也从不劝宝玉读书。但论起用情,相对于黛玉的纯粹,贾宝玉的情意要杂滥得多。
作者有话要说:
、60
贾琮叫贾宝玉着实嗝应得不轻,贾琏那边也不消停,夏婆子见黛玉晕倒便知事态严重,她虽粗蠢,也明白一旦不好自己这挂落是吃定了,不由将惹出事来的藕官恨到了骨子里去,当下找见藕官,生拖硬拽,将她拉到潇湘馆门口跪着,里面皆在关照黛玉,一时并无人来发落。
潇湘馆距怡红院不远,消息早传了去。芳官今日略觉不适,只在床上躺着,听见藕官被压着跪在外面石板上,立时将被子一掀下了地,气道:“那个夏不死的,外头这几年不知赚了我们多少去,合家子都吃不了,还不知足,要想怎地?”急急冲到潇湘馆,却见多少人都在那里,没敢直接过去,转头寻了一圈,找着葵官蕊官并笑儿几个,道:“藕官叫人欺负了,咱们也没趣儿。今儿破着闹一场,争这口气!”
这四人终是小孩子心性,只顾他们情分上义愤,便不顾别的,一齐跑来,手撕头撞,那夏婆子转动不灵,且又要抓着藕官不使脱出,只拳难敌众手,好不狼狈。
这时早有人回了里面,贾琏这一气非同小可:“太太们才走了几日,这都作起反来了!”吩咐:“大嫂子是书香门第出来的,几位妹妹又是头一次管家,哪里见过这等泼皮无赖的手段?去见你二奶奶,问她如何发落。”内宅事务,他一个爷们家不插手为好。
转头见探春在侧,又道:“这官字一听就是戏班子里的叫法,还是改了为好。说起来荣国府也算大户人家,可里头的事情,哪一桩没被传到外头去?叫人说上一句这府里的姑娘小爷身边都有戏子服侍,咱们家可就成了京里的笑话了。”
探春听他说话带出长兄口气,忙起身敛衽,应了一声“是”,宝钗湘云等也各自思量。
一时凤姐儿叫人带了话过来:“把藕官打二十板子,芳官等每人十板,一并发往浆洗处当差。”
这一干人等或心性高傲,或倚势凌下,或拣衣挑食,或口角锋芒,大概不安分守理者多,宝玉被贾琮扯走,没了求情庇护的人,那些婆子们见这几个挨打受罚,心下各自趁愿。
到了将晚,贾母等人回来,问起原由,李纨等不敢隐瞒,贾母等俱吃一大惊,忙去看视。见黛玉两眼红肿,面白气弱,当时就搂着哭道:“我的玉儿啊,你若有个好歹,叫我老婆子可如何是好?”
黛玉伏在贾母怀里,想起自己父母双亡,世间能倚靠的只有这位风烛残年的外祖母,也是悲不可抑。
王夫人立在床边,却是按捺不住地嘴角微微上扬:原还道宝玉被林丫头哄得不知天南地北,倒是看差了,宝玉虽好性,到底是个男儿,岂会总在女孩子跟前做小伏低?如今年纪渐长,回头私底下给他挑几个好颜色伶俐的丫头到跟前侍候,在林丫头身上的心就该淡了。
贾母哭了一阵,想到事情的因由,皆因藕官私烧纸钱而起,一个小戏子竟挑得两个玉儿失和,还有几个帮着殴打夏婆子,深觉可恨:咱们家历来待下人和善,那些小丫头在家里好吃好穿养了几年,既不愿回家,就该安生本分当差,服侍主子才是。谁知果然‘戏子无义’,私底下拉帮成伙,惹事生非,分外可恶!得知闹事的几人皆被凤姐儿打了板子发到浆洗上,犹不解恨,命将自己留下的文官和探春处的艾官二人一并交给执事媳妇严加管教,“学好了规矩再上来!”
次日贾琮又去潇湘馆,黛玉情绪渐稳,却仍恹恹地,只道:“叫琮兄弟费心了。”
贾琮想起昨日,贾母虽然发落了那几个小戏子,宝玉做下的事情却只字不提,黛玉是何等敏感之人,怕也是存在心里了。
雪雁送他出来,口中犹愤愤不平。贾琮也只有摇头:宝玉每每好兜揽事情,不过是不忍那些丫头们受责罚。他有善心原不是坏事,坏就坏在他直到如今,还没学会善心到底要怎么用,才是真的行善。但愿他吃过这一次教训,能长点脑子。
转眼就是三月初一,贾琮天没亮就收拾停当,黎明时分,一众贡士在建极殿后静静地等候着。
经过点名、散卷、赞拜等礼节,有试官将他们引入殿中,两边早已排好考桌,按照会试名次设了位子。
殿试从清晨开始,日落时交卷,当中有两饭一茶:早餐馒头四个、汤一碗;午餐饼四张、梨二个、茶一巡。
历来殿试,皇帝通常都只是象征性地在殿中巡看一遍,之后便可离开,自有试官监考。
一道眼神落在身上,贾琮警觉地抬起头,看到几步之外立着一位深紫仙鹤官袍的老者,看年纪少说有八十开外,鹤发童颜,一部银髯在胸前飘拂,表情庄重,望着贾琮的目光中却透着一抹兴味。只看了一眼,贾琮便认定:这位就是那种越老越小的,俗称——老小孩。
朝中这样年纪的官员统共还不满一个巴掌数,位列一品文官的,只有受封太傅的帝师沈畅沈念舒。
这位老大人在儒林中的地位绝不在彭辉的老师范弘义之下,贾琮确信自己从来不曾见过,却不知他为何那样看着自己?
活象自己出了多大的洋相。
这场殿试,是名符其实的‘天子亲试’,当今少有地留在了考场上,不时下来走上一圈。贾琮耳目聪明,早发现只要那个明黄色的身影走到哪个身后,哪一个的呼吸立时就会快上几分。
脚步声在背后停顿,背后的人俯身,象是想细看他的答卷。温热的气息拂过耳边,贾琮觉得颈间作痒,不禁缩了缩头。
好在那人也不想惹人注意,只略停片刻便举步离开。
今年的策论题是粮为国之根本,而今江南废田改桑之风愈炽,当如何应对?
盛华朝海贸极为繁荣,其中最主要的便是丝绸、瓷器、茶叶三项,犹以丝绸为其中之最,每年为国家赚回大笔财富。
然则凡事皆有利弊,英国圈地运动的结果是‘羊吃人’,这么不加控制地任凭发展下去,没准会变成‘蚕咬人’。
贾琮一瞬间脑子里转过许多念头,最终还是把卷子写得中规中矩,他并不想引起阅卷官注意,真正的想法,可以跟阳昊当面说。
贾琮殿试归来并没在家里引起多少注意,因为他到家的时候凤姐儿正在生产。贾琮不便前去,只派了两个小丫头一遍遍前去打探。
凤姐儿痛了一天一夜,挣命似地生下个孱弱不堪的孩子。
贾琮去道贺,贾琏又喜又愁,喜的是年近三十方才得子,愁的是不知可能养活。叹道:“大名父亲起了,我想琮兄弟你再取个小名罢。”
贾琮想了一下,微笑道:“便叫壮哥儿好了。”又问:“大名叫什么?”
贾琏道:“父亲道此子是祈上天赐福方得以保全,故取了一个‘荃’字。”
贾荃?贾琮使劲压住抽搐的嘴角:小侄子,以后千万别去干装修!
作者有话要说:
、61
殿试后第六日,贾琮跪在一大堆人当中,静静地等着自己的名字被唱出来。抬眼望向前方,一身明黄冕服的阳昊端坐在宝座上,仿佛能看见他周身华美的金紫色氲氤。
他中在二甲第九十六名,看来阳昊到底伸手了,本来他以为会是三甲的。
“贾卿表字为何?”
“臣尚未及冠,不曾取字。”
“赐你表字‘端弼’,且好生读书储才,以备将来。”
贾琮肃然叩拜,小心退回列中。
本次恩科不点散馆,除一甲三人循例入翰林院外,二三甲皆分发至部院观习。贾琮得授正八品舍人,入懋勤殿值守。
有不少人背地里议论,二甲授官本当是七品,他中在二甲,品级却与三甲同列,实是大大吃亏。
但朝中心明眼亮之人岂在少数,一看即知当今对这少年的看重实是非比寻常:懋勤殿位于通和、紫宸二殿之侧,是天子藏书所在,再想想赐下的表字……端者正也,弼者辅也,显见得是因了贾琮年岁实在小些,故此要放在眼皮子底下,好生读几年书。
贾琮并不知道自己已经进了不少人的视线,觉得能到这么个清静地方,正合自己的性子,自是心满意足,便去报到。
他这职位其实是个三不管,只在翰林院下属的昭文馆挂个名,当值学士泛泛问了几句话,便客气有礼地将他打发了出来,自有小太监引着他进泰安宫里去。
正如贾琮预想的那样,上班第二天,阳昊便驾临懋勤殿,屏退众人,只留了贾琮并几个心腹太监在侧:“你可有应对之法?”
之前他已将英国圈地运动的来由经过细细写了,递给阳吴。
贾琮摇头:“我能想到的都是些治标不治本的法子,比如设置桑田亩数最高限制——不对,应该是粮田亩数最低线。”后世就是这么干的。
“江南那边可以种双季稻的,同样数量的耕地产出就能多出一倍,应该大力推广。还有,我听说好些地方桑树是跟别的东西套种的,你名下不有皇庄么,多找几样试试,总有能成的。”
阳昊微微合眼,指尖下意识地摩挲着粉青莲瓣小盖盅:“前儿来了一伙子英吉利商人,他们说圈地这种事那边早已有了,英王也曾下令遏制,却不见成效,甚至有百姓起来造反的。”
贾琮默然,他并不是什么经济问题专家,只曾经大概了解过一点皮毛罢了。
阳昊也没再问下去,这事不是一朝一夕能解决的,贾琮已经提醒他可能会带来的后果,他手下的大臣们也不是白领俸禄的,当下转了话题:“在这里可还习惯?”
贾琮便笑:“好墨好纸尽着我用,还有这么多想看没处找的书,再要说不习惯,估计老天爷会打雷来劈我。”忽然想起一事,忙问:“有英吉利的商人来?都带的什么东西?”
阳昊漫不在意,只道:“回头叫人把单子拿给你瞧瞧,爱什么只管留着。”年来贾琮出力不少,他不便明着赏赐,私下里给些东西却是无妨。
“好啊。”想想又道:“英吉利离着这么远都能来做生意,什么时候咱们也能过去瞧瞧就好了。”
阳昊听得一笑,揽他在怀,举步进了西梢间:“有些乏了,陪朕到里面靠一会子去。”
自行卸了常服外袍,随手又帮贾琮解了官服,拉着人在榻上躺下。贾琮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翻个白眼:乏?乏你那只手还不老实点?
新工作对贾琮来说是极惬意的,要做的就是皇帝来看书的时候陪在边上,余下大把时间尽可自行支配。殿中除了藏书无数,更有历朝名家字画、金石碑拓,贾琮简直一头扎了进去拨不出来,每天按时上班到点下班,中午管饭,不管大厨房里的东西味道好坏,反正能混个肚儿圆便得。
他是极耐得住寂寞的,懋勤殿里原只有一个姓黎的管事太监带着两个小徒弟当差,每日自有活计要做,除了中午替他取一顿饭,并不来兜搭,他也懒得理会,除了趁此良机大开眼界,更立心要多抄些书留下,日后用着的机会多了。
只是这般做派看在黎太监眼里,又是另一番感受,小小年纪却有这般定性,可见日后必是个不凡的。
心下存了念头,又经泰安宫掌印何平有意无意间敲打几句,黎太监不由越发巴结了些,每日茶水总是温热适口,饭菜也很干净。
贾琮自是心知肚明,他向来对太监并无偏见,只觉得就是些残障人士,不过他是外臣,忌与内侍相交,故此态度上仍是一径的平淡,并无多少热络之意。
只是有桩心事总也放不开去,前日有人将一份详单送来,贾琮对上面诸如香水、哔叽、玻璃镜之类并无兴趣,只拿眼扫过,终在最后药物类里,看到一个名字。思忖半日,到底走了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