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猜测他处于某种自我‘断电’的休眠状态,好比软体动物受到触击,慢慢缩入硬壳,这是生物体天性使然,本能的一种自我保护。他太累了,需要休息。”
“他长期紧张疲累,压力太大,又用脑过度。睡眠很不好,焦躁,我们给他用了最先进最温和的镇静剂,力求不对他造成伤害……”
贺诚阖眼想了一会儿,点点头:“让他好好休息吧,不要催他,千万不要刺激他,孩子太辛苦了。”
医疗小组主任医照顾这个比国宝大熊猫还要特殊金贵的看护对象,已近十年,说:“他目前的状态,以前也出现过一两次。”
贺诚问:“哪一次?”
主任说:“大概有七八年前,国家把他送到英国念书,他在那里犯了一回病。”
贺诚用眼神打断,眼底流露一丝无奈和心疼。楚珣十八岁出国留学,跟许多同龄的官二代红三代走了类似的一条路。只不过那些红贵子弟是先出国镀金再回国猛捞,利用父辈身家背景赚取国家资本,而楚珣留洋是上面有预案地“塑造”这个男孩的人生履历,是全盘计划的一部分。楚珣必须走这条途径,为将来的海外特工身份铺路,他的人生在十二岁那年已经走上一条严格的轨道。
少年时代的感情挫折,心理阴影,偃苗式的培养强行催熟成长进程,孤身生活在外又远离亲人……楚珣在英国一度发病,“生理期”精神抑郁,每天吃药度日,后来才又慢慢恢复。
楚珣双眼紧闭,静静躺在床上,身体各处穴位连接检测仪,显示屏上磁场数据随着他胸膛的起伏上下波动。
他一动不动,让自己睡得非常平稳,只有睫毛簌簌抖动眼皮下偶尔闪出微光暴露出他其实是醒着的。
山呼海啸般的体育馆内,与韦约翰成功地交接情报……
北加高速路上汤少两次在公路上追逐……
洛杉矶机场内临时改变航线,却在香港被人盯梢……
狙击杀手,黑衣人,爆炸断裂的飞机,橘红色大火球在蓝天上团聚成一丛灿烂的焰火……
楚珣脑海里如同过电影,一帧一帧重要的影像反反复复掠过,思索,甄别,寻找可能的蛛丝马迹。
他根本就没发病,没有抑郁。
他早已经捱过当年懵懂无知茫然的少年时代,不是十多年前那个软弱可欺的孩子,只能眼睁睁看着时光从指尖溜走、任由某些人随心所欲扭曲他的人生。那是过去。
磁场数据陡然上下波动,导线戛然崩断,楚珣缓缓从床上坐起来,坐得笔直,双眼平视,细长的眼里光芒镇静、透亮。
“我要见头儿。”
“我要弄清楚,究竟谁想害我。”
……
楚珣刚到这地儿迅速就意识到,这不是他往常执行任务归来向上级述职报告的西山别墅。这是北五环外,某部队大院内一座独栋院落。贺诚悄没声息把人带来,大院门都不走,直接从地下通道进入小楼。
三层红砖楼,缓坡式屋顶,很像二三十年代北平校园的西洋风格老式楼,外表朴实无华,内有乾坤。楼内房间宽敞,灯火通明,各项设施装备先进完善,是军方秘密会晤地点。楚珣来这就明白了,他贺叔叔不敢把他搁在西山,而是悄悄养在此处。“上面”有人靠不住,怕有内鬼。
楚珣与贺部长对桌而坐,神情凝重,彼此之间有很多话甚至只用眼神就可以交流。
楚珣哑声问:“怎样?”
贺诚缓缓道:“人,我们已经找到,运回来了。飞机上九十八个人,没有生还者。”
“是人为事故。”
“机场监控显示,有人暗中调换了一名旅客的随机行李,在机身行李舱内引爆。”
……
楚珣闭上眼,没说话,头微微垂下,眉头倔强地皱拢,像默哀的姿势,睫毛拢紧不让眼里湿润的雾气洇出一丝一毫。
贺诚走过来,从身后握住楚珣的肩膀,用力捏着,无声地安慰。两人半晌都不说话。
贺诚最后说:“该做些什么,我会派人一一处理……你放下吧。”
楚珣稳住情绪:“他呢?”
贺诚一听这个“他”就知道问谁:“小霍状态很好,没大碍。他这次立了大功,例行隔离和养伤,我们把他养在安全地方。”
“小霍也一直问,你怎么样了,挂着你。”
“我让人告诉他说,你正冬眠呢,每年这个季节犯‘生理期’,你就是打个小盹儿,睡醒就好。”
楚珣还想张口提要求,贺诚摇头,一摆手:“知道你那点小心思,人就在你身后。”
楚珣猛一回头,身后一堵厚重结实的大白墙。
他立时也明白了贺叔叔的意思,凝神定气看去,墙壁另一面的房间里人影绰绰。
霍传武就躺在隔壁屋床上,赤着上身,脖颈手臂肋下贴着电极片,导线连接床头各种仪器。雪白墙壁,雪白床单,传武一身褐色肌肉,低调的华丽。
楚珣挑眉:“干什么啊?您拿他做实验?”
贺诚哼了一声:“帮他检测器官机能,做身体恢复计划。他能做啥实验?他又不是你。”
口罩蒙脸的女护士进出,在床头摆弄仪器。霍传武斜眼瞟女护士一眼,立刻别过脸,正眼正心,摆出一张酷帅又正直的冷脸,不理人。
这人过一会儿又觉着自己身上不好,还裸着,怎么能见女的?于是悄悄从床边拽过一条毛巾,盖住胸膛。
小霍同志身形宽阔,毛巾偏偏不够大,盖住上面就盖不住肚子,露出几块漂亮的腹肌。
这还了得?肌肉不能随便给外人看。毛巾四个角被这人在身上扯来扯去,传武在女护士围观下悄悄红了脸,不好意思着。
楚珣隔墙怔怔看着,大半张脸埋进手心儿,绷不住嗤笑出来,笑得心酸,二武啊……
这天,楚珣与贺部深谈一夜,直至凌晨,涉及这次横跨太平洋从菠萝手中获取的最高机密,实情令人震惊。
楚珣一页一页翻看胶卷和芯片内容的复印件,照片,资料,眉目沉重。
这是CIA一份代号为“秃鹫”的谍报行动,事实真相简单致命。大洋彼岸对手的文件中包含了自从八十年代中期起,这十数年来,党内军方许多机密内容与会议纪要,政治局高层在西山别墅的秘密会晤,核心集团政治势力的纵横更迭,甚至大首长私下某一句暴露决策的言谈闲话……
十多年前京城那场混乱的变局,许多事情掩埋尘封,讳莫如深,楚珣自己也是直到今日才获知某些细节。动乱中最高层的决策细目,竟然早在当年当日当时通过某些途径,即时传递到战略对手手中,泄露的情报极其详细,一条条一件件。己方的政治军事决策被对手全盘洞悉,这就好比两军对垒时我方阵地门户大开,我军上至司令,下至士兵,全部没穿底裤,光了腚,被人一目了然,瞧了个底儿透!
保守派与改良派领导人之间的政治斗争,权力明争暗夺,两派体系人马与驻京部队、武警总队各层将领之间私下联络,势力纵横交错,甚至每一轮应对的谈判策略、决议、底线……全部暴露在对手的监控系统之下。当年,局势一步一步恶化,群众情绪在各方鼓动下愈加高涨,政府步步后退局势失控之后以强硬手段实施镇压,谈判破裂,导向矛盾最终激化,爆发流血冲突,一条条无辜生命转瞬间灰飞烟灭成为历史的牺牲品……
楚珣紧咬嘴角,一目十行,指尖发抖。
十多年了。
谁泄露了致命的情报,关乎社稷安危、关乎成千上万无辜殉难者一腔血泪的当年的情报?
谁才是真正幕后那只看不见的大手,导演一场矛盾激化的全社会悲剧?
谈判为什么最终破裂、未能和平收场,长安街流血事件最终无法阻止的发生,而幕后挑唆坐收渔利之人却能够安然无恙提前一步撤离,远走高飞成功地避难海外,让别人替他们送死牺牲以制造更具有轰动效应的动乱?!
同年苏联解体,东欧剧变,世界格局瞬息万变,谁最希望这个国家动荡衰败?
谁又是这场乱局背后最大的政治受益者?谁得了利益,谁白白地流血?
这就是有人千方百计想要毁掉的情报,使用各种手段阻止楚珣回国,甚至不惜一切代价毁掉整架飞机,暗杀总参特工,连累无辜生命。
“有内鬼。”
“咱们的内部,有人在超过十五年时间里,向CIA泄露国家机密,传递大批机密文件,肆无忌惮。”
楚珣两手摁在桌上,直勾勾地盯着那些证据。
每个国家的情报体系里,都可能埋藏着地雷,潜伏有卧底。潜伏在情治系统内部的间谍,通常被称为“鼹鼠”。这些人生活在暗不见天日的地洞里,在地下穿梭钻营,洞察一切,传递消息。“大菠萝”是中国在美国中情局隐藏十多年的一只大鼹鼠,而CIA同样在中国也培养了鼹鼠,双方有来有往,暗度陈仓。
韦约翰身为中情局亚太大区负责人,都未能实时接触这些情报的来源。韦约翰掌握着美国派遣中国大部分特情人员名单,这些年暗中协助总参秘密斩掉数名中情局特工。即便如此,他本人都不了解“秃鹫行动”的真实情况,不知道谁才是潜伏中方的那只大秃鹫。真相恐怕只有当年美国国防部最高核心掌握,极少数人知晓其真实身份。
楚珣两肘撑在桌上,指尖摁着太阳穴思考:“这是一只更高级别的鼹鼠,比‘大菠萝’级别高很多。”
“双方信息不对等,我们吃大亏了。”
贺诚分析道:“倘若是这样高的级别,达到领导人层面,这个人就不应该称之为‘鼹鼠’。他根本不是对手安插在我们情报系统内的人员,这人根本就是……”
楚珣锐利地直视贺部长:“是自己人。”
两人同时脱口而出,一个字一个字从牙缝里咬出来。
贺诚眼底暴露压抑的愤怒,一掌将烟头摁碎在烟灰缸中,手指烧烫:“有人背后暗算,向我们的情报员下毒手。敢动老子的人,这笔账,老子绝对不会跟他善、罢、甘、休。”
楚珣后槽牙都快咬碎了:“混蛋。”
“叛徒。”
“败类。”
楚珣极少对某个人某件事,表达彻骨的仇恨。他自己就是个特工,潜伏者,平日以假面示人,暗中交易,因此他是个很现实很实际的人。国与国之间的特情谍战,涉及国家利益层面的争夺,中国人忠于中国的国家利益,美国人同样忠于美国的国家利益,这无可厚非。利益的大盘角逐,没有正义与邪恶之分,不存在善良与奸佞的区别。
楚珣最痛恨的是无良的背叛,无耻的出卖!是某些人身居高位贪婪享受着一个国家上层建筑的利好与荣光,子孙受荫,同时却与国家的敌人私相授受谋害自己的同胞吃肉舔血,以此换取个人私利满足私欲,彻头彻尾是民族的败类!
楚珣眼底布满愤怒的血丝,口齿冰冷,心脏微微作痛。这个潜藏内部的高层叛徒,一定就是对他暗下杀手围追堵截最终误伤他的保镖的幕后主使。那人没料到最后一击失了手,犯下滔天罪恶,最终还是未能阻止真相见光。
楚珣冷静而自信,向他贺叔叔请命:“贺部,您放心。”
“这只藏了十几年的秃鹫,我一定把他揪出来……这笔血债,我要慢慢都讨回来。”
楚珣让自己的心肠慢慢坚韧,冷硬,坚如铁石。他从来就不是性情软弱自怨自艾顾影自怜跌倒了就爬不起来的人,从小就不是!身边有个人没了,他绝不会放任自己彻头彻尾沉浸在悲痛之中抬不起头,一切朝前看。十多年前一场浩劫,今天又是一次人为的悲剧,伤害他身边最亲近的两个人。这就是旧恨之上又添新仇,不共戴天,他一定报这个仇。
贺诚点点头,默然从抽屉里抽出一只牛皮纸口袋,递给他。
“这是什么?”
楚珣不解。
“小林同志的病历。你们出发不久,我们的人内部例行检查,在他公寓里拿到的。他……隐瞒了我们,也瞒着你。”
贺诚答道。
楚珣反复翻看那几张病历,仔细辨认潦草含糊的笔迹,眼眶突然湿润。
大颗大颗眼泪疯狂地涌出来,堆满睫毛,然后从他眼里滴落到大腿上,溅碎。
强行压抑许多天的泪水,一发而不可收。小林对他说,“这是我最后一次陪你了。”
楚珣缓缓弯下腰,脸深深埋进手心,脊背颤抖,胸腔发出阵阵悲声,哭得像个孩子。
第五十九章 艳刑
没过几天;楚珣又变了;简直像变了一个人。
城里某处外观低调内部豪华的私人会所;楚少爷衣着光鲜;领带歪套在脖子上,衬衫敞开三粒纽扣;露出一片诱人的胸膛,眼角细长如丝。
破天荒的;这人手里还夹着一颗烟,烟雾让他神情麻木,沉醉在欢场酒桌灯红柳绿之中。
楚珣嘴角轻耸;笑得有几分放浪随性,一推筹码:“老子ALL——IN——”
纸牌在桌上飘飞,楚珣哈哈哈地笑,笑出眼泪和口水:“输了,输了,给你们。”
他一晚输掉二十万,丝毫不在意,出手豪爽大方,仿佛在用抛掉的金钱发泄心中的伤感郁闷。
这已经是楚公子连续一星期在这地儿输钱。
包间房门一开,进来好几个人,脚步声透着隐隐的不善。为首的帅气的公子爷个头不高,身形文弱,皮相细白。还能有谁?可不就是意气风发的汤少爷。汤家皓一身浅灰色合身西装,小分头梳得油光锃亮,头发帘能映出楚珣的人影。
楚珣从桌上抬起头,两眼麻木:“小汤,是你啊。”
汤家皓冷哼了一声:“是我,好久不见,珣哥?”
楚珣一手撑着头,眼神迷离:“哼,还喊我一声哥,对我下手这么狠……”
汤家皓冷笑道:“我狠?珣哥,你对我更——狠——”
“你算计我,折腾我,拿我当笑话。你指挥手下撞我的车,我被美国警察抓啦!”
“我在洛杉矶监狱被关了48小时,交钱才放出来,我在里面差点就让人弄死啦,你管我死活吗!!!”
汤家皓讲话气势还是不够狠,声调一高嗓音就变得细薄,或者说是一见楚珣就动情失态,还没吼两句,自个儿小脸先憋红了,眼眶也红通通的,觉着自己大受委屈,值得别人好好安慰一场。他极力压抑住眼里打转的水汽,板起脸:“珣哥,公司钱被套了吧?你现在手头紧吧?快别赌了,再赌我看你今天连内裤都输给人家。”
楚珣咧嘴笑了:“那我就不穿内裤呗……”
汤家皓撅着嘴,也赌气道:“成,我陪你赌两把,我要你的内裤!”
楚总这一趟加州行回来,生意没谈成,公司反而遭遇重创。上半年谈妥的项目合同意外落空,盛基高层突然毁约,将项目转给他们的竞争对手。几千万买卖变成一堆废纸,投入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