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传武一个人,一杆枪,黑衣黑裤掩蔽在房顶烟囱的影子里,弹无虚发。
他在连成一片的屋顶上灵活跃动,快速奔跑,跃下,再攀上,身手像大猫般敏捷,一路掩护两名同伴脱出包围圈,消失在一片低矮密集的民房阴影中……
这天晚上,跑路逃生的三个人,组团藏匿在港口附近一家鱼店的小仓库里。
王欣欣从隔壁店里偷拿了一条被子,一个睡袋。这小子手脚特利索,也贼精着,半边脸伤口出血,用纱布简单包扎。
这是楚珣出国做活儿睡得最落魄狼狈的一晚,没有酒店大床,没有红酒浴缸和爆米花。他蜷在睡袋里,小霍同志和小王同志一左一右将他夹在中间,互相用体温热气替他暖着。
仓库黑黢,咸湿的水汽夹带鱼虾腥气,海风清凉。仨人并肩躺成一排,透过小窗仰望幽深湛蓝的天空,心潮随着海浪一齐澎湃。
王欣欣自言自语,喃喃道:“操,这一趟,真值了,这鸟不拉屎的鬼地方,碰见你们俩。”
“楚珣,二武,你们两个,小时候就老是凑一起,特好,现在还能在一个组出任务。”
楚珣哼了一声:“特羡慕吧?”
王欣欣咧嘴:“羡慕死我了。”
这人也没刨根问底,楚珣二武你们两个怎么分到一个小组的,二武你怎么回北京的,你们两个什么职务、什么军衔,你俩这么多年合伙,干过什么惊天动地的大手笔……上级有纪律,不该你打听的事儿,甭瞎打听。
王欣欣从怀里掏出一小瓶酒,嘬了一口,胳膊横过楚珣:“二武,来一口。”
霍传武接了酒,也闷了一大口,辛辣的酒水刺激得他眯起眼,眼底映着海上夜空的繁星。
仨人你一句,我一句,淡淡地回忆当年,部队大院里的生活,记忆犹新的少年时代。
堆满皑皑积雪的大雪松,屋檐下楼道里的大白菜垛,在北方凛冽寒风里冻成猩红色仍然迎风飘扬的红旗……
王欣欣:“嗳,就那回,咱们一伙人抄家伙,跟部委大院一群小混蛋打架。小时候真能闹,还记得吗?”
楚珣:“本司令发明的水炸弹,炸他们。”
霍传武:“嗳妈,炸得爽。”
楚珣:“你还拿橡皮子弹崩他们,崩得特准。”
霍传武:“老子崩得他们捂着腚喊娘。”
王欣欣:“咱霍大侠是谁啊,一个打我们四个,多牛逼啊!”
楚珣:“你回家还让你爸拿笤帚抽了一顿吧,我在楼上都听见你爸满院子追你,跑不过你,哈哈。”
王欣欣和楚珣缩在被子里闷声地乐,乐得放肆,眉梢眼底透着这些年磨不灭的少年情怀,战斗情谊,心情无比畅快……
楚珣其实很累,这一天消耗极大,体力明显不支,强撑着。
他悄悄摸出药瓶,用水就着,吞咽了一大把各种颜色的药片。
霍传武在黑暗中看见,伸手攥住楚珣的手指,不说话……小珣身体不太好了。
楚珣身上的白色棉麻衬衫浸透皱得不成样子,汗出了一层又一层,湿衣服洇出肉色。
传武半夜起来两趟,手伸进楚珣的衣服裤子,为这人擦去小腹和大腿上的冷汗。
楚珣难受的时候,紧闭双眼,尽力忍着不哼出来,不愿意惊动旁人。
传武靠近,将一侧肩膀借给楚珣。
楚珣也不含糊,额头抵着传武的肩膀,一口咬上去,牙齿嵌进肉里,吸吮传武皮肤里洇出的汗水味道,呼吸一阵阵粗重。
王欣欣翻了个身,打出一串小呼噜,也不知是没听见呢,还是早听出来了故意装不知道。
楚珣与传武黑暗中相对,睫毛拂动,嘴唇静静贴了,四片唇相合,无声吸吮。与情欲无关,异乡险境中给对方安慰。楚珣睫毛和人中上都是汗,笑得安静。
……
传武用唇语问:明天你能走吗?咱们怎么逃出去?
楚珣自信,嘴唇快速蠕动:甭担心,二爷已经想好跑路的招数,我领你们混出去。
第七十一章 戛纳的大明星
楚珣身子虚弱;脑筋却足够用;早就算计好了。仨人组团结伙;目标明显;尤其王欣欣已经暴露相貌。法国特工在全欧洲是出了名的头脑蠢笨、效率低下,让这帮人抓住可就丢人了。
第二天一早;这条街隔壁,某家阿拉伯人开的小店;传出女人惊呼,“安拉,我的衣服;咱家后院晾的衣服丢了。”
街尾小巷的阴影里,溜出三名裹着长袍的人。三人肩挨着肩,低头遮面,迈着略微不自然的步子,融入熙熙攘攘的街市,与街上同披长袍的人迅速混在一起……
霍传武穿着阿拉伯男人的白色大袍,包着头,头巾披散在后肩。他眉毛漆黑,睫毛浓密,肤色被阳光照耀成金棕色,而且两天没刮胡子,混在街上人群里,猛一看,几乎可以乱真。
楚珣用刀片给二武修出漂亮的胡型,沿着口唇修成整齐的一圈,一直连到两鬓的毛发。
蓄须的二武,一下子变了个人,更显出成熟男人熟透了从眉梢眼角荡漾出的味道。楚珣摸着这人下巴,左右打量,二爷的易容手艺,真不是盖的。
阿拉伯男人霍二爷身后,跟着他的两个“老婆”,以一拖二。
王欣欣穿棕色长袍,楚珣穿深粉色长袍。两人都是阿拉伯妇女的奇异装扮,头巾把脑袋包得严严实实,鼻子嘴巴胡子也裹上,就露一双眼睛。
王欣欣这小子,长相与阿拉伯美女相距实在太远,化妆都没法化,好在这人个儿矮,身量窄,袍子一裹,从背脸看去,在宽阔高大的霍爷身旁真像个媳妇。
楚珣反而装得不像。楚珣长得好,一双细长漂亮的眼在人丛中顾盼生辉,瞳仁黑亮,但他个子实在高了,而且气质摄人,隐隐地富有攻击性……
霍传武昂首阔步在前面走,斜眼瞄身后的老婆:“小珣,又高了,矮下去。”
楚珣隔着面纱说:“我怎么矮下去?我蹲着走?”
霍传武:“你跟我一边高了……”
楚珣:“老子就这么高,是你太矮了。”
两人原本身高就差不离,霍二爷肩宽,身板硬朗,楚二爷柳腰长腿,略显单薄。
楚珣跩着碎步跟上他“老公”,猫着腰,两条腿在袍子里蜷着,尽量让自己矮下去一截。
王欣欣嘲笑道:“你走得像个大鸭子。”
楚珣回道:“你个小矮矬个儿,你长得就是个鸭子。”
一路气氛紧张,风声鹤唳,那两个人嘴巴还不闲着,互相斗嘴,还跟小时候似的。楚珣半蹲着走,嘴上臭贫着,冷不防一脚踩在自己袍子上,往前一扑:“嗳——”
传武一把捞住人,牵着手腕,低声道:“别闹了,看着路。”
楚珣:“别拉我手,他们两口子走路不兴拉拉扯扯的,你这样就暴露了。”
传武:“……”
楚珣从面纱下露出一双促狭的眼,眯成月牙形状,捏住传武的袍子,摇了摇……
三人逃离马赛城区,小霍用他的假证件弄到一辆轿车。三个假阿拉伯人裹着长袍跳上车子,驱车沿海岸线的乡郊公路,往法意边界方向开去。
这一路逃亡之旅颇为欢快,霍传武和王欣欣两人轮流开车。王欣欣一路嘲笑法国特工都他妈一群白痴,看不出老子长袍面纱下包裹着地地道道纯爷们儿的身躯。
楚珣一人占据后座,舒舒服服地躺下。他难受时就睡在后座上,服过药,用长袍裹成个蛹,蜷缩着。
王欣欣回头看了一眼,忍不住与霍传武低声攀谈:“楚珣他……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
霍传武一向话少:“最近累着,身体不太好。”
王欣欣用手比划着,很难形容自己这两天经历的真实感觉:“我是说……他的手,他跟普通人不一样。”
霍传武:“他在大院里,咱们一起,他那会儿就这样。”
王欣欣自嘲道:“我小时候日子过得忒他妈傻,整天瞎混,屁嘛都不懂,楞就没看出来。”
王欣欣沉默半晌,又说:“你一直照顾他。”
霍传武简明扼要一个字:“嗯。”
王欣欣点点头。男人之间,点到为止,有些话不用说出来也点透了。王欣欣顺手往霍二爷大腿上拍了一掌,一巴掌把什么情绪都说了,都是有故事的人,这些年都过得不容易,各有各的人生经历。
楚珣睡足了,缓过体力,一条大肉虫子醒了,从袍子里固呦出来,情绪开始欢实,为自己寻找乐子。
他一向是这样的脾气性子。二爷身体再怎么虚弱,精神上不虚弱,精力旺盛,绝不会像个娇滴滴的林黛玉自怨自艾顾影自怜。
乡下无人的小路上,他们将车子顶蓬打开,呼吸鲜润清新的空气。
楚珣扯掉面纱,剥掉湿漉漉的长袍,露出贴身背心,背心撩起到胸口,帅气地吹着风。
王欣欣揶揄道:“你露一身香肉,到了阿拉伯国家,你这种女人,就得被石头砍死。”
楚珣笑骂:“滚蛋,你才是女人,老子就喜欢露着。”
霍传武从后镜里瞄楚珣的腰、鲜亮的腹肌,嘴角轻耸,眯眼威胁:衣服穿好喽,别随便晒你的小肚子。
俩人透过后视镜用眼神纠缠。
楚珣干脆把一双脚架到前座,一只脚伸到传武肩上,另只脚伸到王欣欣肩上,撒开欢儿地调戏那两个,脚趾头逗他们的耳朵。
王欣欣本来也是个爱闹的,两人都手欠,见面就穷逗。
王欣欣抓住楚珣的脚腕,挠他脚心。
楚珣伸脚踹人,车厢里鸡飞狗跳。
开车的那位大爷终于忍无可忍,沉着嗓子:“小珣!”
霍传武披着白色长袍,很有一家之主大老爷们儿的风范,低吼一句:“不许闹了,脚别碰小叮当。”
楚珣:“那我碰你?”
霍传武不说话了,默许了,由着楚珣的大脚趾在后面悄悄摩挲他的脊柱一线。你碰霍爷当然可以,你能随便跟别人动手动脚的?用你的脚丫子乱摸别人?
……
楚珣原本计划一路逃脱法国特工追捕,穿越边境,进入意大利境内,安安稳稳地登机。
他们中途路过戛纳,地中海沿岸又一座充满风情的海滨小城。
戛纳毗邻大海,沙滩雪白,阳光海风和美女让整个城市充满热辣的浪漫,鸢尾花开遍街道,像一丛丛蓝色的蝴蝶。
车子驶进市区,楚珣警惕地重新裹上长袍,戴了面纱。他一扫大街上随处可见的大幅海报、电影招贴画:“呦,没准又能碰上熟人。”
霍传武开着车,也瞧见了,哼了一声。
王欣欣不明真相,随口道:“五月份,正好赶上电影节啊,就这几天吧,城里很热闹。”
王欣欣隔着面纱,眯眼一瞄海报:“那不是霍欢欢吗,大美女,她也来了?”
咱欣爷最待见有大波的美女了。
楚珣和霍传武都不说话,互相通过后视镜瞟了一眼,各怀心事。
楚珣琢磨,万一真碰上霍美人,你来我往就有意思了,二爷就等着会她呢。
霍传武想的却是,千万别再碰上那女人,霍爷瞧不上眼,忒固应银了……
霍二爷越不想碰见哪个人,他们偏偏就遭遇上了。
事情的起因缘由是他们一进戛纳城内,就被法国治安警察盯上。
他们仨身穿阿拉伯式长袍,一男二女,开着租来的敞篷车,确实显眼。最关键是,这套阿拉伯行头,在马赛港属于当地居民常见服饰,然而到了戛纳,就显得异常突兀。盯上他们的警察是特为电影节增援的专业安保。电影节国际盛会,各方贵宾影迷云集,当地警方严防恐怖主义,凡是跟伊斯兰沾了边儿的,都是可疑分子。
楚珣发觉有警察盯梢。他收敛起嘻嘻哈哈的心思,立刻又像换了一副面孔,警惕地裹好长袍,挡上面纱,嘱咐两名队友全面警戒,随时跑路。
他们在某条街道弃车而走,步行快速在小街巷里穿梭。
法国警察也弃车追上。
楚珣他们这会儿脱衣服换装来不及,只能千方百计甩掉尾巴。地中海阳光下的海滨小城,像海岸线上一颗明艳动人的珍珠,举办电影节盛会的大剧院门前宾客络绎不绝,成群影迷簇拥在围栏后面,手里攥着签名本,高呼偶像的名字,翘首期待。
一辆辆豪华加长轿车停在门前,艳男美女身着华服,款款而来,踏上红毯。
中国影星霍欢欢穿着桃红色抹胸大摆礼服裙,精致的高跟鞋,踏出轿车,由助理为她提着裙摆,妆容绝色,笑靥完美动人,太美了。
霍欢欢身后跟着她的团队,男伴,助理,化妆师,浩浩荡荡。
没处躲,来不及了,楚珣硬着头皮,一使眼色:上。
霍传武和王欣欣用头巾包着头,披着古里古怪的长袍,没处过这种场合,一时间进退两难:上哪?往哪上啊?!
楚公子什么场面没见过,丝毫不怵,眼色一甩:红毯啊!
霍传武:?!
这种场面,说来也不奇怪。戛纳这种级别的电影节,门槛没那么高,欧洲人又相对随意,组织管理松散,五十米红毯往剧院门口一铺,各路大小明星模特媒体人,只要弄到邀请卡,谁都能在红毯上过个瘾。每年常有因为管理不善混进剧场酒店的狂热影迷。
楚珣关键时刻真沉得住气,心理强大,毫不怯场。
他双手拎起袍子下摆,当成裙摆拎着,带着两个跟班就上去了。
楚珣面不改色,气质与走路姿态都拿捏得极为完美,符合身份。周身气场瞬间变换,那感觉分明就是阿拉伯贵妇身后跟着两个“男仆”,面前五十米红毯都成了脚下生辉的铺垫。
深粉色长袍裹着修长身材,脸罩面纱,一双细长电眼英俊迷人,而且天生自带眼线和电烫睫毛,乍一看当真雌雄难辨。楚珣一边走着,一边伸手向一侧的影迷挥了挥手,笑得从容优雅。
保安猛一回头,愣住,只是片刻的晃神,楚珣他们一行人昂首阔步就走过去了。保安被唬住,以为是受邀的沙特王室。
华人影迷们喊着,“欢欢!欢欢!欢欢!!!”
霍欢欢在镜头前露出她标志性的笑容,红唇明艳。她由男伴扶着,走一步回个头,红毯上足足流连快二十分钟,闪光灯下抖露浑身上下雍容奢华的完美。
霍欢欢如同一朵夺目的红云,吸引全场眼球,某种程度上帮了楚珣的大忙。楚珣快速从欢姐身后掠过。
霍欢欢姿态优美地一回头,恰逢穿深粉色长袍的阿拉伯贵妇走过去,也是回眸一瞥。
只一错眼工夫,霍欢欢遽然愣了:“……”
楚珣:“……”
楚珣面纱遮脸,漆黑的眼仁沉静无波,镇定得可怕。双方近在咫尺,他深深看了霍欢欢一眼。
霍欢欢完全没料到,吃惊得都忘了四面摄像镜头的簇拥,脚下一绊,被男伴扶住。她红唇微张,难以置信地凝视阿拉伯长袍背影。方才那双形状细长俊美有神的眼,分明是楚公子!
霍欢欢只认出粉色袍子一马当先的人是楚珣。她没看出后面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