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点点头:“我知道的。”
我沉吟着:“但以后,说不定……户籍上,还是得改到梁志远那边去……”
爹低下头:“我知道的。”
我闻言笑起来:“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啊。”
爹睁着黑黑的眼,眼角已经布满了皱纹,瞳仁中却仍带着稚气和干净:“养着你的时候,我就知道有这么一天。”
我一怔:“是么?”
爹忽然抬手擦了擦眼睛:“当时我牵着你的小手,外面好冷,我就想,你虽然这么粘我,但以后你长大了,还是要回你真的父亲那里去的。”
我站起身:“我走了。”
姨从里屋走出:“景玉,不留着吃个饭?”
“不吃了,晚上有事。”
坐在车里,看着黯淡的夜色,只有浓雾中透出一点模糊的,路灯的光。
原来黑夜是这么黑,但是在这黑夜中,还是有那么干净的人。
有人我怕他沾上我的戾气,远远离开;有人我却想拉着他和我一道坠入黑暗。
我不禁想,哪一种算是爱呢?
到了罗公馆,大哥亲自在门外接了我:“景玉,快进里面来。”
我点点头,吃饭时满桌都摆上了珍肴:“梁志远在我的事上,还是出了力的,我想既然是他执意,我就归在他名下算了。”
大哥坐在我对面,指间夹着一对玉筷,淡淡地道:“就因为这个?”
我哼了一声:“也因为,日后我还有用得着他的地方。”
“我看不必。”
我从食材前抬眼:“为什么?”
大哥吩咐站在一边侍候的春红给我盛了一碗汤,又让下人都出去了,这才慢条斯理地开口:“梁志远一贯主张对日亲善,这一点,我是相当不看好。你说你用得着他,但这样的人又有什么可用?小心别被他拉下水。”
我皱了眉:“对日亲善怎么了,这次淞沪平安,不就是国联调停么?”
大哥叹了口气:“景玉啊,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但我却是这样,只要胸怀利器,便杀心自起。我在这黄浦滩,吞了多少人,并了多少帮派,才走到今天这一步……当初许多次,我也是跟人家签了和解协议的,可到了最后,我还是连窝端了他。お萫‘鲸吞蝉食’这四个字,我明白得最清楚不过。梁志远玩女人虽然风流,但是做起事情却没有决断。对日问题,可是亡国灭种的大事,伏软是条死路,这种时候,你不要跟他走的太近。”
我挑了挑眉,心里不以为然。我又不是什么好人,配着梁志远也并不算亏待了我。再说了,他还能怎么伤天害理?我又是那么容易就被拖下水的?
嘴上却说道:“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景玉,你想说什么,直说就好。”
我看着他温润的眼,早已确定自己的猜测了:“福山浩源的事情,岳维仁的事情,梁志远的事情,你都好像亲眼所见,我还真不知道,原来青帮处处是眼线,事无巨细,你这个长老都一清二楚。”
“喔?”大哥闻言,意味深长地笑了。
“英美烟草厂罢工,你说你要捐钱支持,这个还真蹊跷,你什么时候开了慈善堂了……这事……”我勾了勾嘴角:“……是得了授意的吧。”
大哥看着我笑起来:“你继续说。”
“烟这玩意儿,喜欢抽的人,没一天能戒得掉。罢工能停产一个月,可抽烟的人,却没法儿一个月不抽烟。既然如此,那你说市面上都停了英美烟,只有国产烟了,这瘾头上来了,人是买呢,还是不买?”
“那自然是买了。”
“这一个月一停,等人习惯了国产烟,价格低廉,味道也不错,英美烟可就被挤出市场了,以后就是国产烟的天下。国产烟都是交税的啊,所有烟厂罢工工人加起来,一共是三万五千多人,给这三万五千人每人三天发一块钱,三十天也不过三十五万开支,但国产烟多交的税,可是十倍百倍不止。”
“……不错。”
我笑了:“你这是跟财政部搭上线了?分了多少羹?”
大哥微微勾唇:“你猜呢?”
“这笔钱,是给军统用了吧。”
大哥笑而不语。
我看着他:“我今天来,不为别的,就是为举报一个人。”
大哥抬眼看我:“谁?”
“岳维仁的副官王全,是共产党。”
“有证据么?”
我起身,走到大哥面前:“把他抓进去,拷打几天,证据自然就有了。军统的方法,比我们多得多……”
说着我伸手抚上他的肩膀,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笑道:“你不是想要孩子么?我可以答应你。”
大哥抬眼看着我,目光深邃。
我轻扣着案台:“只要你能帮我办成这件事。”
第 28 章
伸手,大哥仰头抓住了我的衣襟:“那今晚就住下来?我安排一下。”
我拿开他的手,笑道:“这件事办妥了,我定然不食言。今天就算了,我先走了。”
大哥笑了,眼睛眯成一条缝:“怎么,你现在真是对我也不放心了。”
我耸耸肩:“你忘了你做了什么事么,真让我想吐。”
大哥从椅子上站了起,一身长衫儒雅和煦,面上透出温和与安详。
他伸手给我整着衣领:“那是因为你现在还年轻,许多年以后,你再回头看,便知道我都是为了你好。”
“为了我好?”我冷笑。
大哥转身把大衣递给我,轻轻地道:“这个世上,只有我最懂你。你现在心是浮的,在外面世界里迷花了眼,看不清,悟不透,但我知道,你总有一天是会回家的。”
我接过了大衣,自己扣了扣子,转身要走,却被大哥拉住了手腕。
“你现在玩的越凶,以后摔得就越狠,但你要知道,我一直在这里。”
我挑眉:“你什么意思?”
大哥微微一笑,不急不慢地说:“人不风流枉少年,但总要风流过了,才能知道喜笑悲哀都是假,贪求思慕尽是空,只有血脉相连,才是真。”
转身离开了罗公馆,夜色已经很深了。
黑暗中却有一个仆人鬼鬼祟祟跟了过来:“梁师长……”
我顿下步子看他,他谄笑着躬身跟我打了一个千:“梁师长能借一步说话么?”
我指了指我的汽车,大概能猜到是什么事:“上车说罢。”
他诚惶诚恐地坐上了汽车:“多谢梁师长……”
“你有什么事就直说,不用绕弯子了。”
他一愣:“哎……还不是柳小公子的事儿……”
“喔……”
“柳小公子心里非常后悔,想跟您当面道个歉。”
“跟我道歉?”我笑了,“他之前倒是很看不上我啊。”
“哎呀,柳小公子那跟您可是一个珠玉,一个泥土,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怎么能比?哪里还轮的上他说话?您就是那天上的星星,他也就是天底下一颗小尘土,您动动手指头,他就能灰飞烟灭了。只是您是什么样的大人物,不跟他一般计较罢了。”说着那仆人嘿嘿地笑了起来。
“啊……是他这么说的?”
“柳小公子如今,心里可是对您敬畏极了,只是嘴上不太会说。”
“行,你去吧,我要是有空,就去看看他。”
“多谢您,您真是海纳百川,大人大量。”
****
不知不觉又过了半月,我的老部下们也都到上海了。我把他们编进了新的队伍,心事总算放下。接下来的时间倒是忙碌,每天不是练兵,就是巡防。
想既然自己在上海常住了,总是住饭店也不太方便,便着人帮我租了一处不错的公馆。
搬出饭店的时候,整理出来好几大箱衣物,都是新来上海以后添置的,搬运工正搬着呢,岳维仁却在我身后出现了。
许久不见,他脸上的胡子都浓密了许多,大着嗓门问道:“哟,梁皓,这是要搬到哪儿去啊?”
我看了他一眼:“岳兄不是早就与我梁某割袍断义了么?”
岳维仁嘿嘿笑了一声,浑不在意地拍了一下我肩膀:“怎么,还记恨着我呀?”
我奇怪地看着他:“我是怕岳兄还记恨我啊。”
“现在有时间么?去我屋里吧,我想跟你说说话。”
我挑眉:“岳兄请。”
在屋里坐了下来,岳维仁搬出他那套茶具,给我有模有样地沏了一道茶,双手给捧着递给我:“请!”
我拿起来抿了一口。
“怎么样。”
我看着他:“苦的。”
岳维仁自己也端起来一杯:“这茶就是这样,入口的时候极苦,可喝到喉咙里,却润出一股甘甜来。有些东西,不能一下子就决断,要过段时间,再看才能看出真面。”
“岳兄,这是在说谁呢?”
岳维仁腆着脸笑了一下,一拍大腿:“我这不是在说我自己嘛。”
“呵呵,今天吹的是什么风?”
岳维仁把茶杯放下来,垂下头叹了口气:“你也知道,我这个人,就是一根筋,平时呢,也是非黑即白……”
“……”
“我没想到,罗先生虽然做的那样的生意,但心中也是念着国家的。”
“喔?”
“这段时间英美烟草厂的事,我听说,罗先生自掏腰包,花了白白四十多万大洋支持罢工,还专门请了最好的律师,为工人给洋公司讨说法,打官司。因了这件事,他可把英法租界的总督都得罪了,抄了他好几处赌场,但罗先生还是登报说,为了工人利益,哪怕身败名裂倾家荡产,也是绝不会退让的。”
“我听闻之后,就又去查了他之前的作为,才知道罗先生虽然在那样的行当里,为人却是一片赤诚。”
“前几年清党,他便配合铲除了好几个大共头子,又自己组了一只市民队伍,给赤匪缴了械,才没让上海落在他们手里;就说去年,十九军不是在淞沪这边跟日本人交火了嘛,也是他号召社会各界,捐钱捐物,他自己,就捐了这个数。”
岳维仁伸了伸手指,又叹道:“我一介武人,如今比起他为国做的贡献来,还真有些自惭形遂。”
“啊,原来如此。”我又喝了一口茶:“这茶喝到后面……喉里还真留着些甜味。”
“我现在才知道,这个监察官的职位,也是当初罗先生为我美言的……”
我闻言挑眉笑了。
岳维仁忙摆手:“我可不是因为这个被他收买了啊!是我觉得吧,他明知道我看不惯他,他还推举我,这种高风亮节,在我们军人里面也是少有的。”
“你去过罗公馆了?”
“去过了,上次大会上我坐着后面,没瞧清楚,如今一见,才知道什么事君子风度,谦逊尔雅。”
我伸手拍了拍岳维仁的肩膀:“岳兄,既然如此,那我们可就算是尽释前嫌了。”
第 29 章
我伸手拍了拍岳维仁的肩膀:“岳兄,既然如此,那我们可就算是尽释前嫌了。”
说罢我站起身来便走,岳维仁跟在我身后送到了门口,却道:“那个……梁皓,我心里还有一事不明……”
我转头看着他。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一声,试探似地开口:“外面传得沸沸扬扬……你跟罗武……真的是……那个……?”
我挑眉:“不是,你不要乱想。”
岳维仁舒了口气似地咧开了嘴角,脸上的肌肉都松懈下去:“果然……果然谣言不可尽信,当初我就是被人言左右,才对罗先生有了那样大的误解……如今调查拜访之后,才知道真伪善恶。”
“喔?”
“在罗公馆吃饭的时候,席间见罗先生对三位姨太太都十分体贴温和,我当时就想,说不定外面那些跟你什么的传言,也是假的……”
我笑了:“本来就没这回事儿,可惜众口铄金,积损销骨。”
“唉……梁皓,不要打脸嘛!”
****
正在新公馆中布置家俱,大哥便着人给我传信,说之前的事情办妥了,接洽的人是他多年的‘好友’,让我仔细应对。
看着信中确凿的消息我不禁愣了半晌,心下怀着许多雀跃和激动,便搭上停在门口的汽车。
后座的门刚关,车子便启动了,坐在副驾驶的人转头过来,中分黑发下是一张平凡的圆脸,对我笑道:“梁师长,鄙人军事统计局二处陈让,幸会。”
我笑着伸手过去握了握:“陈处长,久仰,我早听闻你们办事雷厉风行,一心为党,果然名不虚传。听说嫌疑犯是三天前逮捕的?”
那个叫陈让的男子面上浮现出憨厚的微笑:“过奖,倒是梁师长微查秋毫之末,能给我们提供这样确凿的情报。”
我叹了口气:“当年在东北的时候,我便知道他和共党有往,但念大局之重,同抗倭寇,我尚心怀侥幸,望他回头是岸,后来听闻他弃暗投明,成了岳将军副官,心中甚慰,竟不想他身任国军之职,却与人私自联通……”
“梁师长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我想了想:“他每当完公差后,总会去些秘密据点与人会面。当时我便怀疑了……”
陈让点点头:“我们派去跟踪的人,也发现了他的行迹,只是……”
“只是什么?”
陈让淡淡地道:“只是审了这么久,他到现在还没招啊。”
我一愣,面上显出痛切的神色:“本以为他只是有投共之迹象,真没想到……他都已成为顽固分子了……”
说着,汽车开到了郊区一处两幢相连的大厦前停下了,楼前挂着“枫林桥”三字的门牌。
陈让领着我往里面走,外间是办公室,下到地下,水牢,审判厅,刑讯室,一应俱全。
正厅前方高悬青天白日,下书三排黑底白字标语:
“聚全国文武青年之精英;复兴我中华民族之骨气。”
“意志统一、纪律森严、坚强不屈。”
“整肃腐败、唤醒民众、清理内乱,抵抗外侮,复兴中华。”
暗自观察,只见外间黑色的铁栅栏里关得满满都是人。再往里则是刑室,审判堂……其中夹棍,老虎凳,钉上铁,皮鞭,铁丝网,狼牙棒等刑具,黑铁中泛着亮光。
越往深处走,鼻中飘入的血腥味和铁锈味也越渐浓重起来。
在陈让示意下,守卫打开里面一间。
厚重的落锁声在四周刑室隐约透出的呻吟与嚎叫中,显得略微突兀。
陈让笑了笑,退了一步,对我道:“梁师长,请。”
我点点头,抬手整了整军装的立领,一进门,便注意到墙上新沾的血迹。
阴暗的房室里没有一点日光,只有电灯在头顶上照下黑影。
闭上眼睛,我深吸了一口气,不禁勾了嘴角。
那味道,是我熟悉的。
“梁师长?”
我睁眼,对上陈让凝视的目光。
他忙垂下眼掏出钥匙,打开前面第二道黑色铁栅栏,让开身,我跨过门槛走进去。
漆黑的屋中,阴冷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角落青苔边布满白黄的霉点和黑红的血痕。屋中角落缩着一团影,听到门响,似乎动了一下。
我走过去,却见那团影伸出一个头望了过来,黑乎乎的脸上,只剩一对惨白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