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李祝融不开心,头一个不好过的人,就是我。
要是平时,我也不在乎什么好过不好过,反正日子已经被过成这样了,怎样过不是过呢?但是现在却不行,因为我爸的生日,他要是不高兴了,我的境况会比现在糟糕十倍。
“和李老爷子说,我感冒了,怕传染给客人,所以一直没有下楼。本来是准备给老爷子祝寿的,但是两手空空,没拿礼物,不好意思去讨酒喝,既然老爷子发话了,我马上就下去给老爷子赔罪……”
想也知道,李老爷子说完那句看似玩笑却很重的话之后,旁边的人一定是噤了声,半天才有人开着玩笑把话题引开。现在气氛应该都还是僵的,袁海虽然性格冷静,但是跟着李祝融这么多年了,把我的话修饰一下当玩笑话说出来,旁边的人一定会识相地跟着笑,李老爷子不能削李祝融的面子削得太狠,也会笑起来,于是一片其乐融融。
这些勾心斗角,一句话转十个弯才说出来的功夫,是在这些大家族里长大的人必须学会的。我虽然不会,但是看了这么久,也能依样画葫芦说几句。
李老爷子坐在客厅里,旁边是几个老人,我都认识。
夏李郑三家,夏知非爷爷和父亲都死得早,是意外,他小时候过过一段苦日子。夏宸那一脉我只听说,没见过。在C城只觉得夏宸有点眼熟,我只见过夏知非两三面,所以没把夏宸认出来。
李家喜欢自诩为书香门第,其实出来的人一个比一个手腕狠,他们家的人,一点谦谦君子的蕴藉都没有,不过博学多才是一定的,李祝融当年十三岁就能看法文原著,我的论文,他对照着参考文献,竟然能看懂大半,都是被李老爷子那铁血手腕教出来的。
郑家人很洋气,观念开放,和其他人比起来,郑野狐和林尉几乎没吃什么苦头。郑野狐他妈很厉害,现在他家是她妈做主,一个女人,从政,还坐到那么高的位置,实在是件难得的事。郑野狐虽然平时疯疯癫癫的,但是他骨子里有一股狠绝,当年他以为林尉在南方出事,一晚上肃清了半个城市,结果林尉只是出了点小意外而已。
这几家人,我都不喜欢。
大概是由于我爸的缘故,我从小就觉得那些把时间浪费在权力争斗和勾心斗角的人,都是看不透而已。人活一世,只有一个胃,一天吃一点饭就够,只有一个身体,有一个伴侣,有片瓦可以安身就够。人是要有信仰,有梦想的。喜欢旅游,就去旅游,喜欢开公司,就去开公司。喜欢搞物理,我就去搞物理,整天算计这个算计那个,嫌钱不够,人心不足,都是在浪费生命。
但是事实给了我狠狠一巴掌。
我自以为活得自在,做自己想做的工作,颇有成就。但是这些“浪费生命”的人,他们只要随意一句话,就可以让我万劫不复。
权力不一定可以成就他们自己的人生,却可以毁了别人的人生。
像我,穷书生一个,满脑子公式定理。我能说清楚宇宙起源,看穿每一个人的身体构成,说出他们每一个动作的力学原理。但是我要做的,却是给一个我压根不想有交涉的人祝寿,说祝老爷子福寿绵长,松鹤百年。
李老爷子很和蔼地笑了,李祝融的堂姐在旁边,端了一盘红包过来,李老爷子拿了一个给我。李祝融在背后看着我,目光灼灼。
小客厅的那堆女客,不知道在说什么,忽然爆发出一阵大笑。
我的手在发抖。
眼前的这个人,我很清楚,是他的一句话,让我从R大退学,让我猥亵学生的名声传扬开,父母蒙羞,自己没有立足之处。但是我不能把红包摔在他脸上,我还要接过来。
文人说得轻巧,自古艰难唯一死,但是这世上有很多事,是比死更艰难的。
活着忍受,比死,更需要勇气。
我爸今年六十岁,清瘦,满头白发,我妈今年五十三,喜欢去楼下的郑老师家里打麻将。他们只有我一个儿子,就算在最艰难的时候,我也没想过死。
但是活着,又能怎样呢?不过是被李祝融关着,他有很多套房子,我可以一套一套住过去,北海不错,玉渊潭也还好……
连说一个“不”字的权力也没有,他有那么多花样迭出的威胁,父母,朋友,乃至我自己,都可以成为被他挟持的本钱。
他说他喜欢我,可是他做了什么呢?他说他十年前身不由己,可是他十年后做了什么呢?
十年里,我从未想过,要是我没遇到他就好了。
但是,现在,我忽然这样想了。
整个下午,我一直呆在卧室里。
天很快暗下来,我没有开灯,在床上坐了一会,觉得累了,就趴在床上睡了。
醒来是因为听到李祝融进来的声音,他和袁海在说话。
“老师睡了?”
“刚睡。”袁海替他开了门,停顿了一下,又加上一句:“许老师晚上没吃东西。”
李祝融“嗯”了一声,表示知道了。袁海退了出去,带上了门,房间里又暗了下来。
我听见他在解领带的声音,西装外套被扔到地上,他大概是喝了不少酒,直接倒在了床上。
“我要缓一下,”他自言自语般说了一句,忽然把手臂搭在了我身上。
我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大概不知道我已经醒了,躺在床上,长舒了一口气,忽然勾着我肩膀,用对于一个喝醉的人来说很轻的动作把我慢慢扳了过去。
我闭着眼睛,竭力装成一个已经睡熟的人。
嘴上忽然被有点凉的东西碰了一下,带着点酒味。
他亲了我一口。
“老师,你知道吗,夏知非他羡慕我,”他声音里带着醉酒特有的轻快和笑意,双手捧着我的脸,笑了起来:“我就知道,我比他聪明。”
我对夏知非的爱人,略知一二。他叫陆非夏,印象中,他身体十分虚弱,不能沾烟酒,也不能吃辛辣食物,连出来吹个风都会出事。但是听人说过,他并不是生下来就这样的,他以前甚至是个特种兵,还去越南出过任务。
我曾经见过陆非夏一面。
是在我大二那年夏天的下午,李祝融和郑野狐去玩野外射击对战,路过夏知非家,顺便叫他。有个很漂亮的青年站在草坪上浇花,穿着一身迷彩衣服,听见我们的声音,他惊讶地转过头来,那张脸让人惊艳到失神。
他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人。
我知道夏知非为什么羡慕李祝融。
他在我脸上摸了几下,又躺了一会儿,期间偶尔发出一两声轻笑声,认识他这么多年,除了刚在一起那段时间,我难得看见他这样开心。
就在我以为他已经睡过去的时候,他却忽然伸手撑住床,缓缓坐了起来。
我知道,他要去洗澡。
他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有自制力的一个人。
他没有洁癖,而且今天他身上也不脏,但是他就是一定要去洗澡,因为他不能容忍自己失去自制力的人。他从不纵容自己,不管遇到什么事,他总是克制自己,做出最理智最冷静的选择。不管引诱他的是柔软舒适的床铺,还是别的事情。
他自制得近乎自虐。
他就是这样一个人。
我曾经心疼他,后来发现他压根不需要任何人的心疼和同情,他比我遇到的任何一个人都骄傲,水火不侵,油盐不进。
浴室里传来轻微的水声,这间黑暗的卧室,像极了十年前,李老爷子刚刚和我们摊牌的那晚上。
我忽然很累。
他说,夏知非羡慕他。
可是,他不知道,我羡慕陆非夏。
23、第 23 章
三月十四;我还是比李祝融晚起。
“老师今天和我们出去玩吧。”早餐桌上;李祝融忽然这样说。
“去哪?”我用勺子搅拌着滚烫的粥;明明宿醉的是他;我的太阳穴附近却在隐隐地作痛。
“去玩枪。郑野狐和夏知非都去;还有小宸。”他用修长手指抵着自己额头;思考了一下,说:“老师;昨天小宸说有事要和你说。”
能有什么事;不过是小幺担心我罢了,小幺是和李祝融交锋过的;我说我现在过得好;他也不会信。
“我不去了;我要回去给我爸过生日。你不放心的话,就让袁海陪我回去好了。”
他把慢条斯理地喝着咖啡:“不是说了我和老师一起回去吗?”
我抬起眼睛看他,他气定神闲地喝着咖啡,漂亮到近乎完美的侧脸,头发都梳到脑后,发根也是墨黑色。
“我想,我还是一个人回去吧。”我斟酌着词句:“我爸他年纪也大了……”
“老师直接说他们不乐意看见我不就行了?”他把咖啡碟子一推,黑色的咖啡溅出来,落在雪白桌布上,格外刺眼。
我简直是忍无可忍了,现在是大清早,李家人大都还睡着,客人都住在别的房子里,佣人不会多嘴,连着几天被木偶一样摆弄,为了他的面子委曲求全,最后他竟然连我唯一的一个要求都不答应。
“你也知道他们不乐意见你!你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让人乐意见的事吗?”我把勺子一扔,站了起来,粉白色的瓷碗侧翻过来,粥都倒在了桌上,沿着桌沿滴下来。
我只觉得胸腔里像有一团岩浆在翻滚着,烧得我心脏上火辣辣地疼,我怕自己再在他身边呆下去会说出更过分的话来,激怒了他。索性推开椅子,想要跑到外面去。
“你想去哪里!”他一把攥住我手腕,力度大得像要把我骨头都捏碎,我咬紧了牙关一声不吭,他横眉怒目地逼问我:“你就知道跑吗!”
“是又怎样!”我对吼过去:“总比你这种只知道强迫别人的混蛋好!”
最终还是骂出来了。
他脸上的怒意十分明显,咬住了牙,似乎想要揍我一顿,但渐渐地,他竟然平静了下来,墨蓝色眼睛里,又露出那种让我毛骨悚然的笑意。
“袁海,过来!”
一直在旁边小心翼翼观战的袁海赶紧走了过来。
他把我朝袁海一扔,用一种近乎气定神闲的语气说:“你替我看着他,我去换件衣服,顺便打个电话给郑野狐,说我不去玩枪了。”
袁海小心地问他:“那安排的车子……”
“还是那辆车,让李宏准备些礼品,十分钟之后我们出发,飞去C城,”他已经走到楼梯上,忽然站住,翘起唇角,朝我开心地笑道:“我要带老师去拜见一下我的岳父大人。”
“醒了?”
睁开眼,第一眼看见的,是李祝融的脸,从仰视的角度看,他的眼睛是那种近乎黑色的墨蓝。
我的头很晕,倒是不怎么痛了,头下枕的东西比沙发硬一点,原来我睡在他腿上。
我记忆里最后一个镜头,是袁海为难地看着对着他大吼大叫的我,然后我手腕上一痛,整个人就软了下去。
想到这里,我整个像被蝎子蛰了一样,从他腿上弹了起来。
他轻而易举地按住了我。
“老师,不要激动。”他眯细了狭长眼睛,不知道按了什么按钮,车窗里透进来的阳光竟然明亮了很多,他手指在车窗上点了点:“你看,我们已经快到了。”
我剧烈地挣扎起来,被他按住,我满心的愤怒,张嘴要咬他,被他用手握住了下巴,卡住我牙关,低头吻了下来。
我只恨不能咬断他的舌头。
他顺利地让我濒临窒息,然后,气定神闲地道:“老师既然说我以前是在强迫老师,那我就真的来强迫一回好了。怎么,老师不喜欢?”
我躺在那里,握紧了拳头,满心里都是绝望,连看都不愿意看他一眼。
他明明掌握了全部的主动,本该志得意满,却好像有点疲倦般,靠在车窗上,一只手插在头发里,越发显得肤色惨白。
窗外的风景,飞一样掠过,有什么东西在不可挽回地逃走,而我已经无力去管。
“给我一个手机。”大概是因为情绪,我的声音哑着。
“老师要手机干什么?”他明知故问地看着我。
我别开了眼睛。
“我给我妈打一个电话,告诉她一下。”我感到指甲扎进掌心里的痛:“我爸身体不好,我怕他太激动……”
“老师不我的生气了吗?”他的手放下来,抚摸着我头发,大概是觉得我很温驯,又摸到了我脸上。
我忍耐着自己跳起来给他一拳的冲动,用我能发出来的最平静的声音说:“我错了。我不该和你吵架,你把手机给我吧。”
“老师不生气了就好。”他用指尖在我脸颊上轻划着。一直在副驾驶座上听着我们对话的袁海连忙把手机递了过来。他接过来,交到我手里。
他甚至还笑着说:“老师不是要告我的状吧。”
我没有说话,拿着手机,爬到了座位的另一边,蜷在那里拨通了我妈的手机。
响了三声,电话被接通了,我听见那边有高压锅喷气的声音,我甚至可以想象她把手在围裙上擦了两下,急忙忙地接起电话的神态。
“姆妈,”刚一开腔,鼻子就猛地酸起来,眼泪控制不住地往外涌,我连忙掐了自己两把,压低了声音说道:“姆妈,我是煦煦。”
“啊,煦崽啊,”我妈用她特有的大嗓门惊喜地叫了起来:“你爸明朝过生日,我就说我煦崽肯定记得唻……崽,你爸做整寿,你什么时候回来啊?”
“姆妈,我在车上,就快到家了。”
“好啊……回来好啊……”妈大概也是高兴,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好念叨起了我爸:“崽,你不晓得,你爸这几天饭都不爱吃了,就盼着你回来……”
我的心像被放在滚油上煎,我不知道我要怎么告诉她,在我爸的大生日里,我要带着那个她恨得咬牙切齿的“夭寿仔”回家。
但是,如果不说,等到见面的时候,还是要开口。
“姆妈,我跟你说一件事。我这次回来,带了一个朋友……”
我妈大概也察觉到了我语气不对劲,有点小心翼翼地顺着我的话说;“带朋友……带朋友也好唻……”
我实在说不出口,只能沉默,我妈顿了一顿,终于问道:“崽,你带的朋友,是男的还是女的啊?”
我的额头抵着冰凉车窗,整张脸都好像冻僵了,我竭力想扯出一点笑容来。
我妈叹了一口气。
“崽啊,我就晓得,你还是不肯改唻……”她唉了一声,像是自我安慰一般说道:“带朋友也好……你这些年一直不开心,要不是因为那个夭寿仔……唉,姆妈上了年纪,就喜欢啰嗦,不说了,不说了。”
我闭上了眼睛,觉得心口像被撕开一个洞。
“姆妈,跟我一起回来的,是李祝融。”
“什么!”因为惊讶而骤然撕裂的声音,我妈发着抖:“过了这么多年,你还要和他搅到一起,你不记得当年……”
“姆妈,别说了。我爸身体不好,你帮我劝他一下,我们马上就到了……”我支持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