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河细细长长,岸边绿树良田,河里偶泛竹排,当空的太阳照得波光粼粼,耳畔已略闻知了的稀疏叫声。这月亮河,像极了月眉模糊记忆里家乡村口的那条河。
“乡村生活可真惬意!”月眉仰面,贪婪地呼吸着掺杂着泥土清香的空气,一点也不惧怕毒辣的太阳。
“就怕你呆久了会腻。”
“那可不见得。怎的你就不会腻?”她调皮一笑,鼻子一耸一耸的,煞是可爱。
“我习惯了啊,再说,这是我的家啊,在这里出生长大,这里一切的一切,就像自己的身体一样熟悉得不得了……”
“哈哈,你也不害臊!”月眉羞她,“快给我说说,你对自己的身体熟悉了多少?”
阿云羞红着一张脸答不上来。她拾起河边的一块石头,腰一弯手一甩,石头轻巧地滑过水面,连续打了三个水漂才沉下去。她回头朝月眉得意一笑,眉毛扬得高高的。
“真棒!我也来!”月眉依葫芦画瓢,但石头“咚”一声便沉入水底了,没有给她面子,她嘴一嘟,倒把阿云笑弯了腰。
“瞧我的!”阿云又一甩手,河面上水花点点,连成漂亮的一线。“石头要找扁的,越扁越好,腰身要尽量低下去,手要用劲……”阿云一副师傅自居的架势,似在报刚才那一箭之仇,末了还不忘加上一句,“你这陈塘红牌阿姑,终于也有一样难得倒你了!”
月眉全神贯注地用力一甩,只见那石头在水面轻巧跳跃,如蜻蜓点水般激开朵朵水花。“哇,三个!看到没!三个!”她兴奋得跳起来,大呼小叫。
“我们来比赛吧,看谁打的水漂多。”
“比就比,还怕你不成!”
“你看我四个!”
“哇,我也四个呢!”
“哈,我五个了!”
“哼,我一定会超过你!”
月亮河面水花朵朵绽放不断,岸边更是笑声闹声不停。一群浅黄|色的小鸭子不知是不是受了那些水花及“咚咚”水声的误导,竟一个个扭着小屁股排着队“扑通扑通”地下了水,游向这边捉鱼来了。这群小家伙却也吸引了两人的注意力,一商量就把打水漂比赛变成了打鸭子比赛,看谁用小石头打中河中鸭子的次数多。于是,笑闹声里又夹进了此起彼伏“嘎嘎嘎”的鸭子叫,直到那群可怜的小家伙被她们打得落花流水四散逃命才罢手。
“哈哈哈,可怜的鸭子,我们也够狠的……”月眉一边擦额头上的汗珠一边笑说。
“其实做鸭子也很幸福啊,多自由……”
“哈!你知道‘鸭子’指的是什么?”月眉神秘一笑。
“指的是什么?”阿云好奇了。
月眉见四下里没人,便神秘地说:“做那行的女人叫鸡,做那行的男人就叫那个……”说着用手指了指河里的鸭子。
“还有做那行的男人?没听说过……怎么可能啊?自古都是女人侍候男人,没听说过男人侍候女人的……”
“傻妹子,就没听说过男人侍候男人?”
“啊!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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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后你就明白了……当然了,有钱女人也有被男人侍候的福气……”
阿云脸一红眼珠子一转,毫不客气地笑骂:“你这‘鸡’可真坏,背后里说人家‘鸭’的坏话……”
“去他的‘鸡’啊‘鸭’的,再也不过那非人的生活了,早忘了早忘了!”月眉啐一口,“你也得忘,不然我打得你脑袋变白痴,不忘也得忘……”说着便要伸手捉阿云,被阿云巧妙地躲过了。
两人沿着月亮河笑闹。
“哥!阿哥!”
走到中游岸边的晒莨地,阿云在晒场上寻找阿坚。日正当头,晒莨工人正在辛勤地工作,要从均是一身黑红的人堆里找一个人,还真不容易。
说是晒莨厂,其实也就是个简单的作坊。两排瓦屋,一大片草地,河岸边有十来级阶梯通往河里—取河里的乌泥来做染料。月眉站在屋前看着一地的红褐色绸缎,被这“红云”的壮观场面以及工人们汗流浃背的辛苦震住了—原来它们就是这样在太阳底下经过重重锤炼而成的。她仿佛看到了那些灵魂是如何在阳光里沉淀、升华……
“哥,这是月眉。”
阿云的声音钻入耳中,月眉回过神来。只见阿坚一身汗津津地站在面前,头戴一顶大草帽,上身赤裸,下身只围着一条大裤头,一身的红褐色泽倒是和晒莨环境融合在一起。月眉冲他一笑,问了声好,阿坚仍不敢正脸看她,很不自然地站着,手不知该往何处放—这身打扮站在如花似玉的月眉面前,咳!
“哥,你看你,不是说见过了的吗?月眉你别见怪,我哥就是这样,木头一个,话也不多一句。哥,月眉想了解一下晒莨的工序,你给她讲讲。”
阿坚正要开口,却听月眉问:“这里都是男工吗,有没有处男之分?”
阿坚一愣,由于本来就晒得红黑,倒是没看到脸有没有红。他张着嘴巴好一会儿才摇了摇头,阿云倒是“扑哧”地笑了。
“有没有女工?”
“有,比较少,做的是比较轻的缝线工……”
“那有没有Chu女之分?”
阿坚又愣住了,一头雾水地看了看在旁捂着嘴笑的阿云,又摇了摇头。
“那好,阿坚哥,我要来晒莨!”月眉笑着说。
“啊?!”这回吃惊的不光是阿坚,更有阿云,“什么?你要晒莨?我的大小姐,这种粗重活还是算了吧。”
“那个晒莨的准备工作你可以做,就是把裁开的丝绸坯布的两头缝制成穿棒套。”阿坚倒是挺老实。
“不,我要全部参与。我真的很想认认真真地弄清楚香云纱是怎么晒出来的,你们就给我个机会吧。”她嘟着嘴,如向母亲讨求糖果的孩童般惹人怜爱,却是一脸的认真。
兄妹俩面面相觑,一时无语。
凌晨三点,阿坚已把月眉和阿云接到了晒莨厂。月眉穿上了阿云宽松的粗布衣服,头发也编了长长的粗辫子,除了皮肉嫩点外,倒是与乡下女工无异了。
工人们已在紧张地进行着晒莨前的准备工作。“时间就是金钱”这句话在此处显得尤为重要,很多工序都要在太阳升起前做好,否则一切将前功尽弃,一天的阳光也将白白浪费。
第一道工序—丝绸准备。
把一匹匹的丝绸坯布摊开剪成二十米左右一段,两头用针线缝成五指宽的穿棒套,晒莨时可穿入竹竿方便操作。此项工序一般提前一天做好。
第二道工序—浸莨水。
薯莨采自广东肇庆禄步或广西龙州。把薯莨搅碎,取其汁液,把裁好的丝绸放入宽大的浸莨水槽中,不断用手翻动丝绸使其浸透并均匀吸收莨水。浸莨水这道工序在整个晒莨过程中要不断反复,一天的晒莨过程中需莨水的顺序为:洒莨水六次—封莨水(即过莨水)六次—煮绸一次—封莨水十二次—煮绸一次—封莨水一次,以此达到让丝绸的颜色在薯莨水的浸染下,由浅变深的目的。
第三道工序—过河泥。
这是所有工序里较为重要的一道。晒莨主要是通过河泥泥浆中所含的高价铁离子与薯莨汁里所含的单宁,在阳光的催化作用下发生化学反应,生成一种黑色沉淀物凝结在丝绸的表面。这道工序一定要赶在日出前将泥抹好,否则太阳把泥晒干了,就无法达到预期的效果。
接下来的工序便是晒莨、水洗、封莨等,都是在阳光下一次次重复。丝绸染晒三十余次后,再在日出前用含铁质和盐分的黑色河泥涂抹,停留一段时间后洗净再晒,才算完成。整个过程要花五至七天,才最终形成香云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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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阿坚的指点下,她们跟着大家的节奏紧张忙碌起来。
先将绸缎坯布放到薯莨汁液中浸染,然后将饱浸汁液的绸缎拿到河边用河泥涂封。天空还未发白,暮色里,清悠悠的河水凉凉地浸着手臂,仿佛丝绸拂过般清柔舒畅;天地还未苏醒,一切静谧安详,似乎还能听到大地熟睡的轻微鼻息声。七八个工人泡在河水里,一簸箕一簸箕地把从河底打捞上来的乌泥往上递。用手一抓,泥身细腻柔软,如调皮的泥鳅直往指缝外溜,趁着月色还能看到它们没有丝毫杂质,油油地泛着黑色的光亮—也许它们正沉睡于美梦之中,却不防已被人捞上岸来派作用场,于是猛一睁眼,便发出了乌黑眼眸里心慌的亮光。月眉轻轻捧着,生怕弄痛了它们。当河泥遇到丝绸,会有怎样的爱恨情仇呢?河泥覆盖住丝绸,泥中的铁离子立即与薯莨汁中的鞣酸充分反应,生成黑蓝色的鞣酸亚铁—它们经过种种历练,最终谱成的是一段地老天荒的经典情怀,经由世间的红尘儿女代代吟咏与传承。晨曦初露,黎明到来,太阳送来第一缕微笑,此时丝绸已将河泥的水分吸收干净,二者的灵魂与精华已合二为一,轻轻一抖,附着在丝绸上的泥浆应声脱落—就如满树的桃李花儿,留下芬芳在人间,最终回归土地。将脱了泥的丝绸清洗干净,铺到沾着露水的晒地上。晒地是以泥垫底,上铺极细的沙,再在上面种植上一二厘米厚的易于生长、草身较硬的“爬地老鼠”。太阳渐渐升起来了,发出的热量使露水蒸腾出一层夹带青草气味的水雾,直透丝绸。一面是草香水汽的滋养,一面是灿烂阳光的沐浴,此时的丝绸,已清凉如水,质感丰厚,慢慢进行着修炼……
“好了,先歇会儿,等会儿正午时分是最忙的。”阿坚说着,递给她们一壶水。
“为什么正午最忙?”月眉问。
“晒莨离不了阳光,我们是靠老天爷赏脸吃饭。太阳往哪边走我们也得往哪边去,反正就是有阳光的地方就对了。然后不停地上莨水染色。这一系列工序都是人工操作,特别是在染色上,所以晒出来的莨每匹都不一样,都是各个师傅的经验之道……”
“而这正是香云纱的魅力所在呀!”月眉接口说,“它有着天然植物淡淡的清香,还有着柔中带骨的飘逸,也有着古今天地的灵气,更有着岁月沉香的色泽。你看它的纹理,摸起来的手感,简直就是一首岁月留传下来的歌谣,动听而悠远,就那么轻轻吟唱……”
“月眉,你说得真好!” 阿云满目崇拜,“我们也都喜欢香云纱,只是不懂得怎么去表达。”
阿坚微笑地看着她们,此时大家已不似先前那般生疏。“对了,以前晒莨的时候没有加入河泥,光是用莨水染色……”
“光用莨水染色?那会晒成什么样子?”月眉想象不出。
“我知道,是红褐色的,以前阿爷出去打鱼,穿的就是红褐色面料做的衣服。”阿云抢着说。
“对,不过那时候还没叫香云纱。最初经薯莨汁晒染出来的莨绸是红褐色的,海边的渔民把它做成下水的工作服,因为这种面料耐潮又耐咸,不易腐烂。但是上层人都不穿它,嫌它不够美观不够档次,直到后来变成了黑色才受到上层人的喜爱……”
“就是后来用了河泥才变成了黑色?”
“对呀,这里面还有个故事呢……”
“快说快说。”
阿坚便把他从老师傅那里听来的小故事讲给她们听。
最初经薯莨汁晒染出来的莨绸为红褐色,“仅为劳作阶层所穿用,上流社会,以其色泽不雅,无采用者”。后来富隆晒莨场一天晚上遭到强盗抢劫,几个工人情急之下偷偷地把晒染过的丝绸藏在河里,用河泥埋好。强盗走后工人们把丝绸挖出来,却发现丝绸上有一块块红色和黑色的斑块,怎么也洗不掉,估计是河泥把丝绸染成了黑色。这又红又黑的很难看,他们只好把丝绸重新埋到河泥里,希望河泥把丝绸全部染黑。结果河泥果然把丝绸全染成了黑色,且黑得发亮。更没想到的是,黑色面料上市后还得到了上层人士的垂青,销量大增。慢慢的,黑色便取代了原来的红褐色,并有人因其摩擦时的“沙沙”作响和独特的天然清香而取了个雅致好听的名字—香云纱。
原来是这样!月眉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扫视着那片片“红云”,心想:“我就觉得它有故事,果然呢!这也算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了,浴火重生后也就成了真正的凤凰。”
“这么说来,晒莨的几大要素里还是河泥的作用最大。”月眉说。
“河泥、薯莨汁、丝绸、草地、阳光,一样都不能少。不过说到河泥,这可是富隆的荣耀也是心酸了……”
“哦?”月眉被提起了兴致,阿云也凑了过来。
“我还是听老师傅们说的,有时大家在一起说闲话,就免不了提起富隆也就是李家的往事……”阿坚压低了声音,“就是关于春姑太和丹姑太梳起的事情……阿云,你知道不?”
“知道一点,不是很清楚,我也不敢多嘴问两个姑太。”阿云摇头。
“说起来也是一匹布那么长了。阿云,你有没有想过,富隆在大良的这家晒莨厂和其他的晒莨厂有什么不同?”
“……有吗……”
“富隆在大基尾和伦教的那两家晒莨厂是祖上留下来的,都是在河的下游,这家是贵公新开的,才三十多年的历史……”
“哦,我知道了,贵公新开的这家是在河的中游!”阿云恍然大悟。
“所有晒莨厂的地址都是在河的下游岸边,除了贵公后来开的这家。”阿坚见月眉一脸的疑惑,解释道,“晒莨对河泥的要求很高,一直以来采用的都是珠江支流下游淤积的河泥,这些河泥没有受过污染,所以没有半点杂质,非常润滑,上色比较均匀。但这样的因素也限制了香云纱的生产,虽然现在佛山的河流下游两岸布满了晒莨厂,但产量依然难以扩大。不过,说到香云纱的品质,贵公新开的这间晒莨厂历史不长却是数一数二的……”
“为什么?”月眉问。
“当年贵公想要扩大祖上留下来的产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