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小彩问:「我们离开这里的话,他会怎样?」
古泰来说:「看他造化。」
周召吉在旁边插嘴:「如果找到感兴趣的新目标呢,就会把你忘了,不然,因为他不能离开这个镇,就只能想着你呀想着你呀想着你呀,然后慢慢衰弱至死,魂飞魄散。」
姬小彩看看那个被古泰来抓着还努力转过头来看向自己,一脸痴情模样的水鬼,犹豫了下,还是抱着对古泰来日渐壮大的信任与胆子,试探地问:「道长,我们是不是可以帮他一把,如果了却了心愿的话,他就能入轮回了,这样也就不用死了。」
古泰来没答话,周召吉先笑起来,连连拍着古泰来的肩膀说:「不得了,你的宝贝小菜鸡对这个相好的可是用情极深啊!」又说,「对了,明日就是初七,那师兄你是帮还是不帮呢?」
他这后半句话口气微妙,姬小彩听不明白,只觉得话中有话,去看古泰来,却只是面无表情。姬小彩忍不住想起静王府因自己一念之差闹出来的事,瞬间犹豫起来,拿不准内中门道,想此事是不是最好高高挂起,可看那水鬼,又忍不住心软。
古泰来却只是沉默了一下,便爽快答应「好」,干脆利落得其他两人都有些反应不及。而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
才吃过早饭,周召吉就火速赶来了,是一副来看好戏的样子。
古泰来问他:「你来干嘛?」
他就一脸真诚地:「来帮忙。」
姬小彩都不相信周召吉是来帮忙的,古泰来也不戳穿他。
周召吉先看了古泰来一阵,神情里莫名有些失望,跟着就晃晃悠悠地来看那个水鬼,赞道:「看起来象样多了嘛。」又问,「搞清楚来历了吗?」
姬小彩摇摇头:「他什么都不记得了,连自己是个什么都不知道。」
周召吉于是问:「你叫什么名字?」
水鬼没理他,只对着姬小彩一脸幸福傻笑。
周召吉摸摸下巴:「这样啊,不如我给你取个名字好了。」
姬小彩这回眼疾手快,说:「道长不要叫他傻子啊!」
周召吉把两个眼睛都笑弯了,说:「小菜鸡,你把我想那么坏干嘛?」
姬小彩默默流泪想,你先把小菜鸡这个称呼给我改了。
周召吉又问:「你是锦河里来的吧?」
这次水鬼有了反应,点点头,嘴巴动了又动,但就是没声音。这水鬼生前似是个哑巴。
周召吉把手一挥:「自水来,因水生……好,以后你就叫水根了!」
水鬼拼命摇头,显然对这名字十分不满意。
姬小彩实在对周召吉的恶习深恶痛绝,灵机一动,想到锦河那盏与水鬼似乎有着万千关系的莲花水灯,便问他:「你是莲花水灯里来的?」
水鬼马上点点头。
「那么……莲生?叫你莲生好不好?」
「莲……生……」水鬼愣了愣,嘴巴一张一合,跟着竟发出沙哑的声音,像是多年没使用过嗓子的人,突然开口说了话一样。
「莲……生……」他说,「我想起来了……我叫莲生……」
名字叫莲生,年纪在二十出头,相貌画了像,死在月老庙后门外的锦河一段,死的时候恐怕正是某年七夕时分。
姬小彩觉得有这么多线索,查起来应该并不费力,但事实却出乎他的意料。
一路问去,他们始终没有得到有力的线索。
长兴镇是个住户相对稳定的小城镇,并不当得通衢要道,途经此镇的行贾游人也就不多,如果曾经有外乡人死在锦河里,想必会令人印象深刻,但打听了好几户附近的人家,都说没有关于此事的印象,可如若认为莲生是本地人,在这个人口不多,家家户户都有些关系的城镇中,他的死被湮没在人们的记忆中又显得更为奇怪。
正午的太阳正烈,姬小彩将莲生藏到随身带着的油纸伞里,踩着发烫的河堤,到处打探消息。周召吉号称来帮忙,走了两处,一看太阳太猛,就脚底抹油了,倒是古泰来始终在旁边陪着,气场强大,就算一言不发,也让人觉得牢靠。
姬小彩心里一面觉得太劳烦古泰来,一面又觉得古泰来如果不在身边,让自己一个人查这事,就更会没精打采,天人交战,很矛盾。
将锦河两岸的一些人家都问了一遍,还是一无所获。姬小彩也忍不住怀疑了,问:「莲生会不会不是死在锦河里,而是从其他什么地方漂过来的。」
古泰来说:「就算尸首漂去别的地方,鬼魂也只会徘徊在死前待的最后场所。」
姬小彩也知道自己问了个傻问题,但实在是有些想不明白了:「怎么会一点都查不到呢?难道没有人认识他?」
古泰来想了想,走到锦河边,弯下身去,口中念了一句什么,右手食、中二指于河面上划了个道符,片刻之后,却见水面微微起了涟漪,像有口泉眼在水面下涌动一般,水纹慢慢起来,古泰来说:「恭请锦河河神。」
水练猛然喷起来,跟着从水里跳出个身着湖蓝衣裳的半大少年来。少年生得很是精神,神情就太傲慢,抱着双臂道:「来者何人,胆敢不备办供奉就冒冒失失请本神君出来!」
姬小彩正要开口,那少年看到姬小彩,马上两个眼睛都发了光,跳过来说,「好啊,原来是你这小妖抓了我河里的小傻子,怪不得我昨晚都没见着他!小傻子,你别怕,本神君现在就来救你!」两手在空中一抓,变了杆簪缨枪出来就往姬小彩当胸刺去。
事出突然,姬小彩急抽了妖剑,将那枪一挡,「咻」的一声……长枪飞天上去了。
姬小彩傻了,少年也傻了,好半天,用力咳了一声道:「兀那小妖,竟还有点本事!看本神君神拳!」一拳砸在姬小彩身上,竟然不怎么疼。
姬小彩狐疑地望着那少年。少年被他看得脸通红,愤道:「本神君只是心善,想再给你个机会,下一拳你就知道好歹了!嘿呀!」
姬小彩一个手居然把那一拳接下来了。
少年彻底怒了:「嘿呀嘿呀嘿呀!」
没一拳打得中的……
古泰来从后面伸个手过来,揪着少年的衣领把他提起来,问:「河神呢?」
他身量高,少年被他提着衣领,根本踩不到地,两腿在空中踢蹬着骂骂咧咧:「臭道士,妖人,快放开本神君!不然要你们尝尝我的厉害!」
姬小彩跑去把那柄飞出去的长枪捡回来,尽可能和善地问:「小弟,你家大人呢?」
那少年气得一对蓝色大眼睛都要喷出火来了,怒冲冲道:「本神君才不是什么小弟!本神君就是这锦河的河神,堂堂钱塘龙王的么子广元!」
古泰来看看姬小彩,姬小彩也看看古泰来。
钱塘龙王有数个儿子,好像确有个最小的,分在外面管条小河,说起来今年两百岁都不到吧。
古泰来一松手,那少年就跳到地上一把抢了姬小彩手里的长枪,「蹭蹭蹭」倒退数步,满脸戒备地:「你们要干什么?」又问,「怎样才肯把小傻子放回来?」
姬小彩这才反应过来,问:「你说莲生?」
广元说:「他是本神君罩的人,你们开个条件!」
「条件?」古泰来对广元勾勾手指。姬小彩太熟悉那个动作了,下意识地捂住了额头,果然,跟着就听到广元一声凄厉的惨叫。
古泰来冷冷说:「求人之前记得先放低自己的姿态。」
第七章左右为难择前路
古泰来将广元拎回客栈,期间河神大人一路骂骂咧咧,吵吵不休,挨了古泰来数十下爆栗后,终于顶着满头包委屈认命,一被放下地,自动远离古泰来身边十步,站到角落去。
古泰来给自己倒了杯水,掇了条凳子坐下,对广元勾勾手指:「过来。」
小孩在角落倔着,死活不肯动一步,努力傲气却口气虚软说:「才、才不过来!」
古泰来也不逼他,慢条斯理喝了口茶,对姬小彩说:「把莲生放出来。」
姬小彩赶紧将那柄油纸伞撑开来,从脚到头,莲生的样子慢慢显现,或者是因为曝晒在日光下的缘故,虽然有伞遮挡,又有古泰来与姬小彩护着,比起早晨的时候,他的形象要更苍白也更单薄些,但对于姬小彩的态度却一如既往的热情。一现身,就只顾着痴痴盯住他看,对房里其他两人视若无睹。
广元一见着莲生,当即欢呼一声,就从角落奔出来,要去摸他,跑过古泰来身边却跑不动了——古泰来伸了一条腿踩住了广元漂亮衣服上荡下来的飘带。
「收起来。」古泰来说。
姬小彩「啊?」了一声。
古泰来说:「莲生,收起来。」
姬小彩赶紧又把莲生收回纸伞里,广元眼睁睁瞅着莲生在自己一步之遥又消失了,两个小拳头握得死紧。姬小彩看着都觉得这孩子怪可怜的,古泰来这根本就是在欺负弱小啊!
古泰来说:「现在肯过来了?」
广元「刷」地掉过头来,大眼睛瞪得死圆死圆,像在努力压抑着什么。
古泰来又说:「没本事少学人穿这种华而不实的衣服,飘带、广袖、长下摆,还嫌自己输得不够难看是不是?」
广元小嘴巴瘪了瘪。
姬小彩看不下去了,小心翼翼地:「道长,他只是个小孩子……」
古泰来说:「他两百岁一个龙子,连你都打不过,白活了!」
姬小彩深受打击,蹲到一边去默默流泪了。
广元一副眉头皱起来,忍了又忍,终于「呜哇」一声哭出来,哭得比死了爹妈还惨,嘴里一个劲地骂:「臭道士、坏道士,你不要脸!你欺负我一个小孩,你会有报应的!呜呜呜!我叫我爹我大哥二哥三四五六七八九哥来揍你,呜哇——」
古泰来由着他哭,自己只悠闲喝茶。到广元哭得一抽一抽来看他,问:「怎么不哭了?接着哭啊!」
广元迷惑地吸溜着鼻子,眼泪汪汪的。
古泰来另倒了一杯茶水,推过去:「喝。」
广元嘴硬:「才不……嗝……才不要喝……」
古泰来也不强迫他,问:「你想把莲生要回去?」
广元点点头。
古泰来说:「要回去做什么?他是你什么人?」
广元一张脸瞬间变得通通红,用比蚊子大不了多少的声音说:「他是我……我罩的人,我保护他!」
古泰来说:「就你这点本事?」
广元的头深深低下去了,浑身上下都写着不甘。
古泰来说:「你要保护他,这点本事怎么行?一个堂堂二百岁的龙子,只会一哭二闹三上吊,你爹妈怎么教你的?」见广元答不上来,又问,「你知不知道,因为你,这水鬼快要死了?」
广元惊愕地抬起头来,姬小彩也同样愣住了,问:「道长,你说什么?」
古泰来说:「早上周召吉只说了一半,就算你不出现,莲生也差不多要魂飞魄散了。他在这锦河成鬼已久,心中有个执念才成了气候,执念太深,可他又被困在河里无处托付,时间一久,渐渐就将自己过往都埋没了,这才是他忘记过去的真正原因。如果你不出现,他也会在这河里渐渐衰弱下去,直到被执念吞噬干净;你出现,重给了他一个实现执念的可能,倘或他了了心愿,便能重入轮回,否则,便还是死,比之前更快。」
广元两个眼睛又红了,讷讷地:「怎么会……我……我不知道……我以为留着小傻子是保护他……」
古泰来问他:「你不想莲生走是不是?」
广元难为情地点点头。
古泰来说:「那你选择吧,带他回去,你还能陪他过上一阵,运气好的话,一两年,要不然,找到他的过去,送他入轮回,在这几天里,你们就差不多该告别了,也许几十年后,你们还能再见。」
广元严肃起来,认真地问:「几十年后,我们真的还能再见吗?」
古泰来回答:「这不是我能保证的,如果你们有缘,或者可以再见,但我提醒你一点,莲生投胎以后,前尘过往便都了断了,他有他新的缘分,你不是人,未必再有于他一生中立足之地。」
他这话说得极其冷静,内容却是无比残酷,就连姬小彩听了都觉得犹如胸口压了块沉甸甸的大石,左右为难,怎么选,都是分别。几年或者几十年,比之永久如何一提?
他忽而又想到古泰来在静王府说过的那句话:『解不掉灵仙玉,我就赔你一辈子,等我死了,你再想别的办法!』
只是一瞬间,姬小彩莫名觉得惶恐起来!
比之妖的寿命,人的寿数短到不能再短!他与古泰来到现在相处了快两个月,开始时很害怕,想着有朝一日能从这个怪道士身边逃走就好了,连带着他的死也成为潜意识中一个逃出生天的期限,还觉得时间过得太慢,可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便会觉得能够留在古泰来的身边其实是件不错的事情,虽然会被凶,会被卖,但每天都过得很愉快,觉得时间过得很快……
『等我死了……』
到古泰来死的那一天,自己会怎样?
淡淡笑着的胡朱说:『那我便守他生生世世。』
姬小彩突然就有些糊涂,又似有所悟,那边,广元已经下了结论。
「我选帮小傻子实现心愿。」
姬小彩「咦」了一声:「如果莲生实现了心愿,就会走了,以后你们未必能见着。」
广元却像个大人样的挺起胸膛,正色说:「你笨啊,这也比小傻子永远消失了的好!」
姬小彩还是有些不理解:「广元,你想清楚了?」
广元说:「本神君当然想清楚了!小傻子就算投胎了也不会忘了本神君的,本神君有自信。」又说,「如果他敢忘了本神君,本神君就天天上他们家闹去!再说,几十年后,本神君一定变得很厉害啦,到时候就连你那个道士也肯定比不过本神君!」说得自信满满,简直是壮志满怀。
古泰来放下茶杯,微微笑道:「谨遵锦河河神法意。」
姬小彩望着古泰来,忽然想起来,胡朱还说过一句话。
她说:『你现在还小,总有一天也能找到令你心甘情愿厮守一生的那个。』
然而,就算得到广元的帮助,对追寻莲生的过去却并没有太大的推助,因为广元是在三十年前赴任锦河河神,而他上任的时候,莲生已经在锦河中待着了。这足以证明为何姬小彩没能从锦河附近的住户处打听到莲生的消息——三十年前,长兴镇外的锦河附近本没有住家,是在这三十年里,长兴镇的人口逐渐增多,才有人陆续搬到了镇外的锦河畔,成了气候。
但,也至少知道了一点,莲生是在三十年前便过世了的人,如要打听关于他的消息,找长兴镇上上了年纪的老人会更可行。
姬小彩问古泰来可不可以试着请教当地的土地爷,古泰来却说,这种事,以他的能力办不到。姬小彩多少觉得奇怪,在临安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