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里灯火寂寂,看守的狱卒在门口聊了会时事,一个矮胖的出去巡视,还有一个瘦高的在灯下坐了不多会便开始有一下没一下打起瞌睡来。
听他们适才所聊内容,这幻城之中的时间正值秦楚两国交战之际,楚军精锐尽数押在前线,腹地空虚,而人心却依旧沉浸在浮华之中。
关门的声音才传来没多久,姬岚野就听古泰来喊:「这位军爷,劳烦您过来一下。」
守着的狱卒本来恹恹思睡,自然不愿多加理睬。
古泰来说:「军爷,行个方便,贫道就换口水喝。」伸出木栅的手上托着几块明晃晃的碎银锞子,在烛火下闪着光芒。
姬岚野冷眼看古泰来,心里腹诽这人简直如同会变色一般,一忽儿这样,一忽儿那样,没个节操,比起来,周召吉反而从一而终的痞……想到这,他微微皱了眉头,周召吉如果真死了,他心里也并不好受,姬岚野向来不惯欠人人情。
他才走神一会,冷不丁肩膀上被人拍了一下,古泰来提了件衣服给他:「换上试试。」姬岚野一看地上,那狱卒已经无声无息倒下,身上军服也给人扒了,这才恍然大悟,古泰来上赶着闹腾,与他打得鸡飞狗跳,还撞了几个巡逻的士兵就是为了这个。
姬岚野接了衣服换上,问他:「你呢?」
古泰来取回自己的拂尘插在后腰,又将匕首藏好,勉强将被姬岚野扯坏了的道袍用根破破烂烂的腰带裹好说:「继续囚徒,还请军爷押我出牢。」摆明了是要混到军中去。
姬岚野也不多话,将那狱卒捆好,想想不放心,又在他后颈以手刀劈了一下,点了好几处穴道,方才取了令牌之类表征身分的物事,锁好牢门,带古泰来出去。
这牢里关押的人少,乃是西陵堡驻军所控,关些敌军战犯及犯禁的士兵,古泰来故意撞人之前显然已经打定了主意,他两人一路出去,也遇着些巡守的,都让姬岚野巧妙混过去,不多会出了牢,古泰来又弄晕了一个士兵,换了他的衣服,两人搞成了两个楚军卒子。
姬岚野见他似乎胸有成竹,不由得问他:「现在要去哪里做什么?」
古泰来停下来,看了看对面不远处烛火通明:「找小彩,他应该就在军中。」
姬岚野不由得愣了一愣,问他:「我都查探不到他的所在,你怎么会知道?」
「见凤鸟而知天下兴。凤鸟择主而从,此城中,能有帝王将相之气的,应在军中。」
「但楚国这仗是输了的。」姬岚野问,「设若昔日曾有凤鸟寄居此城,西陵堡又怎会为秦军攻破?楚国又怎会东迁都城,乃至最后灭国?」
「倘若凤鸟死了呢?」
「死了?」姬岚野的脸色立时变得极其难看,「你是说当日西陵堡之殁,乃是因为站在楚军这一边的凤鸟死了?」
古泰来比了个噤声的姿势,两人让到一边的阴影中,不多会便见两个军士走过,两人窸窸窣窣地唠嗑。
「张老弟,你说大将军身边跟着的那个到底是不是妖?」大个子的士兵开口就是把大嗓门。
「嘘,小声点!」矮小一点的左右看看,「你就不怕给那妖怪剜了眼睛挖了心吃了?」
「没那么吓人吧。」大个子拍拍胸口,脸色还是变了变,「我见过那小子,长得秀气得很,跟个娘们似的!」
小个子压低声音道:「你没听说他的厉害?就说跟咱们将军素有仇隙的那位周大人,他暴毙当晚,就有人说在周府见过那……那位,周大人死得可惨,身首异处,耳朵舌头都被割了,心也给剜了出来!」
「嚇?这么吓人!」
「所以让你小声点!」小个子机警道,「不过军里有这么号人物倒是咱们的福气,只要跟着林将军,总不会有错是吧?」
大个子这才放下心来,擦擦额头的汗道:「也是,管他是妖怪还是什么,只要站在我们这一边就成了!」两人说着正要走,冷不防阴影里冒出来两个人影,都吓了一跳,见是穿着自己人衣服才定了心下来,大个子骂了一句,与姬岚野擦身而过,并不知道已叫姬岚野摸了腰牌。
姬岚野说:「看来那林将军便是召请凤鸟之人。」
古泰来却似颇有疑惑,缓言道:「林将军?」
姬岚野听他话里有话,便问:「怎么?」
古泰来道:「秦楚这一战中,司马错率南路军攻陷西陵堡,进取郢都,史上流传两种说法,一则说无血开城,民心皆顺,一则说开城后,司马错下令屠尽全城,但不管哪种说法中,都未提到有一位林将军驻守西陵堡,并且,据闻秦军攻占此地后,便撤了西陵堡,此后此地再未设过军堡。」
姬岚野道:「如果是前者,姓林的投诚后无血开城,史书中自然不屑列举,要列大概也在《奸臣传》中。至于撤堡,或者秦王有自己的部署?」
古泰来只问他:「如果真是无血开城,你与周召吉之前在这堡中遇到的鬼兵又是什么?」
姬岚野也愣了一下,他与周召吉之前所见,显是困于此城中的昔日光景,那些鬼兵便是当日亡于此城的鬼魂,只是不知因为什么原因,不懂无法投胎,也失去本来意识,仿佛为人操控似的。
「操控……」姬岚野眉头皱起来。
古泰来知他想明白了,说:「如若西陵堡屠城一事是真,自然会有这些鬼灵,当世就算不写,也会为后世史家记录在册,如今既有亡灵,又无一丝记载,秦军占领西陵堡后废堡也是真,这西陵堡当得要冲,按理说该是部署兵力最好地方,如何便撤除兵力,舍近取远,另筑新城?」
「莫非此地不得不废?」
「倘是此地不吉,如何能不废?」
姬岚野面色已是极差:「你是说……」
「昔日凤鸟若成冤孽,盘踞此城,够不够本事操控这些亡灵?」
姬岚野沉思道:「换言之,凤君之死内有隐情。」
古泰来沉了脸色道:「只能这么想。」
姬岚野已沉不住气了:「那小彩岂不是很危险?」
古泰来问他:「你身上仙力尚余几分?」
姬岚野吃了一惊,他自到这城中,仙力渐失,初始还能用,到刚才与古泰来斗了一场,察觉几乎十去八九,他以为古泰来没发现,却原来对方早看在眼里!于是只能老实道:「尚余三分。」
古泰来道:「不出意外,对方此刻盯上的就是小彩,想必是要选他做替身,可惜至今我还没摸到他的所在,但是周召吉应该知道什么。」他想着,对姬岚野道,「小彩应该在将军府,但可能被迷了心智,什么都不记得了,请大哥代我去暂时护着他。」
姬岚野也顾不上纠正他的称谓,问:「你呢?」
古泰来阴森森笑笑:「我去把他的坟挖出来!」
语气冰冷,姬岚野听了都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但凡风水师看穴,必究阴阳之气走向。
《葬经》曰:「穴有三吉。葬有六凶。」不管生前如何亡故,若是葬得吉利,大,可化去死者怨念煞气;小,则压制其不得发作,但若葬得凶险,便会平和生戾气,良丧变恶葬。
古泰来揣度数百年前,这古城中凤君一死内有蹊跷,更相信其葬不得佳所,乃至怨气积聚,盘踞城中,控一城亡灵,数百年不得消散,因而钟山感之生瘴气,便连山上动物亦皆凶残之属,然而在这满城幻象之下,要寻得对方坟冢,难比登天。
古泰来寻了一处屋顶,攀援而上,立在墙头,看这古城面貌。
为防秦军来袭,城中此时并不完全熄了灯火,反是常有士兵手执火把巡街,往来有序,城墙一带更是明火簇簇,映亮城头帅旗飘扬。
古泰来审视地形一番,顺势也将城内守备看在眼底,这支楚军纪律严明,显是平时受了极好管束,心中不由更对那林姓将军多了几分疑惑。如此一个将才,缘何在这一战后生不见其人,死不闻其讯,就如同从未存在一般就此消失?难道是与那凤君一起被人害死,又或者发生了别的什么事?
古泰来想至此,不由心内微微一顿,不知姬小彩如今可在将军府,又是什么处境!而周召吉又去了何处?古泰来暗自将城中几处凶地记在心内,从屋脊一跃而下,加快动作,寻访而去,只求早一刻破了对方幻象,免致姬小彩陷入险境。
不觉破晓,姬小彩在桌前坐了一夜。他本是个妖,便是数日不睡也能支撑,这一晚下来却觉困倦。
「否极泰来」古玉在他手中摩挲了一夜,他能想起来的还只是些零散片段,有时是个画面,有时是一句话,古泰来在记忆中变了个模样,不仅穿不一样的衣服,并且脾性也极不相同。既不总是面容和善,甚至常常面容冷淡,也从不对他甜言蜜语,送他这个那个,但不知为何,还是让他觉得满心欢喜。这样的欢喜与面对身为将军的那个他是不一样的,没有虚应,亦不用提心吊胆,甚至明明有挨骂的时候,可口气听着反而让人心头一暖!
姬小彩不明白自己想起来的、感到的是什么,但似乎这些都与那个身为将军的古泰来并无关系。
庭院里传来几声轻微的脚步声,姬小彩小心闪到窗边去看。外头果然是古泰来,他已着了戎装,一身烂银铠甲光芒逼人,手托兜鍪,小心翼翼地往外走,仿似在避着什么人一般,而这院落里除了姬小彩便无他人。
姬小彩忽觉心里一阵空茫茫的黯然,他虽跟着古泰来五年有余,助古泰来千军中取敌首级,屡建奇功,更数次救他性命,古泰来却与他依旧有隔阂。
是的,隔阂!
古泰来平日对他总是好言好语,但有了什么新奇玩意,好吃的好用的,总要带回来给他,行军打仗也对他极是看重,但姬小彩仍然知道,古泰来对他并不如他对古泰来一般毫无芥蒂。或许是怕他的力量,人对妖鬼总是天性戒备,尤其古泰来曾见过他如何招来天火,焚毁一支几十人的敌军。
但其实姬小彩并不是妖!凤者,乃是天上神禽,见则天下大兴,自古以来,便该是站在帝王身边的,姬小彩选择了古泰来,古泰来并不知道,姬小彩也没有告诉他,只说自己是个妖。姬小彩想,如果他告诉古泰来自己的真实身分,那么古泰来势必会对他有不一样的态度,但他又恐慌,古泰来对他的不一样是因为他的身分,所以,不敢告诉!
姬小彩目送古泰来出了庭院,他身形高大,却因为蹑手蹑脚而莫名显得有些矮小,直到出了门,才挺起腰杆来,姬小彩不知道对古泰来来说,自己的存在居然已经是种压迫。
他低低叹了口气,古泰来昨夜问他,自己还会跟他多久……
五年?十年?
姬小彩摸着发烫的耳朵,那个说着永远的古泰来在哪里?
姬小彩在思索中用过了早点,便着了戎装,骑马代替古泰来巡视防务。他在城内无人不知,兵士但凡见了他都会毕恭毕敬行礼,但礼数之下是尊敬亦或害怕、讽刺,无人能知。
姬小彩查了粮草供水,又去校场看了射靶,最后登上南城门,俯瞰四野。城门外不远便是沅水,远看有似一道银练,在日光下闪闪发光。远方青野碧绿,芳草摇曳,丝毫闻不到一丝战争的气味,反而有种宁静祥和的味道。秋天的气息充斥鼻端,带着微微的凉意,但很快便被蒸发殆尽。
辰时过半,空气中似乎有了一丝微妙的变化,姬小彩敏锐地捕捉到,命各处就位,拉起城门,进城要道广散铁蒺藜、拦起拒马枪,城头弓箭手密布,更置弩、投石器、火石等物,城门后拦以塞门刀车(注1),又命城中拨数十人队伍,备妥巷车(注2),以俟不时之需。
果不多时,大地微微震动,斥候回报,西南方秦军来袭,接天连地,粗算有万骑!秦军尚黑,远看便似漫天遍野滔滔黑水自天际席卷而来,马蹄踏野,金戈震震,姬小彩远远望着那杆黑龙旗,第一次,心中莫名有了一种不安的感觉。
黑属水,秦以水德自居,又挟黑龙之威,水克火,龙压凤,姬小彩手心出汗,心如悬钟,惴惴不安等待敌军靠近。
秦军在接近的过程中几分而散,西陵堡东西南北四个门,北门通往郢都,部署兵力极重,东门近沅水,有水利设施,安排了工程兵士,只怕敌人从水道出入,也是深恐切断进水渠道,西门部署兵力最少,留了诸多机关。姬小彩亲自坐镇南门,门下敌兵团团集结,有个偏将出来喊城,姬小彩不等他说话,挥手道:「投物!」
一时城楼上投石器应声而动,无数重物直扑秦军而去。秦军训练有素,队伍急剧变化,盾牌手叠起铁打壁垒,遮挡楚军攻势,然而出人意料之处在于楚军所投并非大石等重物,却是一个一个牛皮囊,扔到盾牌上便碎裂开来,流出液体。秦军初始不明,未几有人喊道:「灯油,是灯油!」
话未说完,楚军一阵紧似一阵漫天箭雨落下,这种箭镞之上都有火石,又在油中浸过,擦着秦军盾牌,顿时火星四溅,一星燎原,秦军中霎时燃起无数火团,队形崩散,鬼哭狼嚎之声不绝于耳。西陵堡四周挖了诸多坑洞,底下散布铁蒺藜、尖木椿等物,秦军有烈火焚身者,仓皇逃窜,或踩踏致死,亦有跌落坑洞被插胸而亡,一时楚军城楼之下,有似修罗地狱。守在城墙下羊马城(注3)中的士兵亦趁机向秦军猛射火矢,阻绝意图跨越城壕的秦人。
天地间,马吠鹰嘶,哭号震山。
姬小彩望着楼下,忍不住微微闭了闭眼睛。只要跟在古泰来身边一日,他便不得不见这般场面一日。天数早定,秦王将为天子,大定天下,姬小彩助楚国一臂,乃是逆天而行,分外艰巨。自五年前始,他已积攒无数冤孽,敌兵敌民,己兵己民,死在他手上的不可胜数,只是为了古泰来!
姬小彩见城下秦军收束,料想对手吃了迎头一击,应会暂缓攻势,便去马面(注4)查看敌情。忽听远处传来一阵惊呼,姬小彩放眼望去,只见沅水之上突然腾起一条水龙,直向秦军而来。水龙通体晶莹皎洁,在空中盘旋一周,张嘴咆哮,龙吟之声贯耳,姬小彩四周楚军皆痛苦捂起耳朵,就连姬小彩听了都不由得微微心神震荡。
那水龙在空中喷溅水花,瞬时将秦军中火焰尽数浇灭,低低盘旋一周,又往楚军阵中掠来,一气冲倒数人。尾巴横扫,打穿一角城堞,几名楚兵哀嚎落下,也有楚军叫它咬在嘴中,抛掷在地,登时摔死,不死的也叫人插穿肚肠,身首异处!
姬小彩情知此支秦军中必有能人异士,再不顾隐藏自己身分,三步并作两步到城堞上去。他一身赤色盔甲,立在城头之上格外显眼,秦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