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皆再也按捺不住,先于金子推开了那木屋的门,他用力极大,木门扇相撞,发出巨大的声响,演奏者却仿似浑然不觉,只是继续弹奏。古泰来几人觉得这事很不对劲,罗皆却已经被愤怒冲昏了头脑,只管一个劲往屋里走,也不再等几人。忽而,琴声戛然而止,接着几人便听到里屋传来罗皆愤怒的低吼,跟着是什么重物掉到地上的轰然声响!几人匆匆赶到里屋,却见罗皆愤怒地立在一旁,他面前地上坐着个人,摸索着慢慢抬起头来。
他这一抬头,室内却是一静,跟着是一声惨烈的惊呼,金子不知何时醒了过来,看着地上的人,吓得瑟瑟发抖。烛火下映照出坐在地上人的样子,这是一个须发皆成了灰色的老人,说他是老人是因他面色灰败,满面皱纹,他一双眼睛已经瞎了,对着几人茫然翻着,更惊悚的是他面上身上,但凡露在外头的肌肤上都仿佛被刀子割过一般,露着许许多多深深的伤口,可那伤口之中却不见有血洇出,像是他浑身的血液都已干涸了一般。
姬岚野深深皱眉道:「天人五衰,如果这个人就是大巫神,已经没什么可戒备的了,就算我们不动他,他也就要死了!」说着,便真的撤了防备。
罗皆满脸的不可置信,青筋迸出,喘了几口气道:「你是大巫神?你是陶多?不可能!你不是这样的!」他喃喃自语,像在说服自己,「你不是这样的,我幼年时见过你的,你那时明明是个青年汉子!」
老人也不知有没有听到他讲话,只慢慢摸索到一旁翻倒的椅子艰难地坐起来,哆嗦着像要去摸一旁桌上放置的陶罐,够了几次都摸不着,姬小彩实在看不过去,看了古泰来一眼,得了他的许可,走上去将陶罐递到老人手里,老人哆嗦着握紧它,过了一刻,便听到一把沙哑难听的声音瓮瓮地传出来:「我是掌管此处的陶多,我已失了声、色、味三感,剩余两感也快没了,只能凭传声蛊与人交谈,如要同我说话,请将手放到我的陶罐上!」
罗皆丝毫没有迟疑,将手放到那小小的陶罐,红着眼睛问:「陶多在哪里?叫他滚出来!」
声音传递过去似乎要些时间,过了一会才见到陶多的手微微颤了一下,沙哑的声音迟疑地问:「你是罗皆?」
罗皆手盖着那口小小的陶罐,厉声问:「我是罗皆,被陶多杀死的朵罗皆的弟弟,叫他出来!」
陶多瞎了的眼睛茫然地睁了睁,似乎想要看清对方,但他再怎么努力早已没有用了。传声蛊过了会传来声音:「罗皆,我就是陶多,正如你所言,娶了你姐姐又在七年前害死她的人就是我。」
罗皆声音中饱蕴着压抑的怒气,喝道:「胡扯!陶多到底在哪!再不说别怪我不客气!」
陶多回答得极其坦然:「罗皆,我知道你耳后有个疤,是你小时候在那场泥石流中受伤留下的。」隔了一阵,见没有响动,那声音又响起来,「还有,你姐姐出嫁前那天晚上,我来村里见她,当时你也在……」
罗皆愤怒地低吼道:「你是怎么变成这样的!?你应该要死在我手里的!」
陶多的脸抽动了一下,似乎是想笑,但他脸上的肉仿佛都已经坏死不能动了,因而看起来格外恐怖又吓人:「神不是永生不灭的,有出生便有死亡。许多年前,上一代的大巫神死了,我出生,现在我死,自会有新的巫神代替我保佑银锁寨和这里的山山水水。天命更替,格蚩尤老大神尚且会死,何况是我。我也不知道是谁在操控我们的生生死死,你就当这是我害死朵罗皆的报应吧,我就要死了!」
罗皆手撑着桌子,几乎像要把那口小小罐子捏碎一样:「凭什么你能死得这么容易!我阿姐当初死得那么惨,万蛊噬心,尸骨无存,至今寨子里的人提到她却还要鄙视她、嘲讽她。他们不想想,如果没有我阿姐,哪里来银锁寨这么多年的安乐太平,她为了大家,牺牲了自己一辈子,到头来却落到这样下场,人们还只知道怪她得罪你被赐死,害得寨子里的人担惊受怕,不知什么时候会因此被你降罪!谁都不关心她过得好不好,开不开心,又是为什么死的!」
「罗皆……」
「你闭嘴!你知不知道我们姐弟从小就没了阿娘,我阿姐姐代母职,在我眼里就如同亲阿娘一样,可自从嫁给你以后,你却阻挠我们相见,我们姐弟就这么被你分开,只有隔数年才能在银月祭的晚上,短短会上一面,我还安慰自己,只要阿姐过得幸福就好,结果到最后你却让她死得那么惨!」
陶多沉默了一会才道:「原来如此,我明白了,罗皆,你说得都对,但只有一点,你阿姐从来没有得罪我,她生前也好,死后到现在也好,我一直都没改变过对她的心意!」
「放屁!」罗皆破口大骂,「你要真想着她,怎么会又向寨子里要新娘!」
陶多隔了一会才诧异回应:「什么?什么新娘?」
罗皆冷哼一声道:「都这时候了,你还用得着装吗?不是因为这次通神婚的事,我能找到这儿?你是很会躲,我花了整整七年时间,委曲求全,在大巫师门口跪了几天几夜求他收我做徒弟,一心想要打听你的所在,就为了有一天能找到你,杀了你,可这七年来我一无所获,要不是你这次向寨子里要新娘,我还真找不着你了。呵,真好笑,我说你都这样了,还能近女色?」
陶多似乎太过震惊,好半晌才说:「我……我没有要过新娘……」
姬岚野打断罗皆就要出口的发作,问:「等一下罗皆,新娘难道不是你为了找借口寻到神居一手安排的吗?」
罗皆震惊地转过头来:「胡说什么!?我怎么有这种能耐?」
周召吉在一旁摸着下巴道:「你一心想要打探杀死你姐姐凶手的行踪,因而投奔大巫师门下,这个你已经承认了……」
罗皆道:「没错,我是想要从他嘴里探听消息,但他防我防得极紧。去神居的神道,只有每代的大巫师知道,也只有那个人能打开神居的入口,而进入神居之后的路,只有被选中的新娘才知道,所以我才必须说服新娘与我一同进神居……」
金子低声道:「罗皆哥哥,原来你是为了自己才骗我不要逃走……」
罗皆面色不变,说道:「对不住,金子,你罗皆哥也是不得已,但只要能杀了这个混帐,你就不会有事了!」
周召吉问道:「难道你没有对大巫师下药?」
罗皆狐疑地望了望周召吉与姬岚野:「刚才你们就问过我一次了,我不懂,为什么我要对大巫师下药!」
姬岚野冷声道:「你要找到神居,只有两种可能,第一是继任大巫师,第二是在通神婚的时候偷偷溜进来。我想过去那么多年来,你一直在尝试第一种,你成功地令大巫师收你做徒弟,但正如你所言,或许因为你的身分,他防你防得极紧,你在无计可施的情况下,动了对他下药的念头,只要他一死,你便能掌握大巫师才知道的秘密。」
罗皆怒道:「没错,我是想要报仇,但这不代表我丧心病狂到会随便杀人!」
古泰来拍拍姬岚野的肩膀,走到罗皆面前,将手也放到那陶罐上,似乎是刻意要让陶多也听到他说话。
「罗皆,我问你,大巫师不过四十多岁的年纪,怎么会那么老,我看他生气不通,似乎有什么阻止他体内气息流转……」
罗皆说道:「大巫师两年前得了病,我瞧不出来病因,他自己说不碍事,只不过早年练蛊伤了身体,也给配了药,一直治着……」
周召吉道:「我问你,你昨天傍晚给他煎药的时候怎么对那药动了手脚?」
罗皆急了,只道:「大巫师昨天配的药比之前猛,我有些奇怪,所以擅自减了些分毫。」
陶多突然问道:「新娘、新娘在哪里!」他干瘪的身躯拼命颤动,传声蛊发出如同破旧风箱拉风的怪声。
罗皆冷笑:「怎么,都这会了还想着新娘?」
陶多喘着气道:「看看新娘两个手肘内部是不是有红色的印子,像夔蛇首尾相衔的一条,快、快看!」
罗皆迷惑地望着陶多。古泰来对姬小彩使了个眼色,姬小彩便与周召吉一人一边,说句:「姑娘得罪了。」将金子的袖口撩了上去,果然在她两个手肘的内部各有一个小小的红印,像是被什么虫子咬了一口留下的,但仔细看,却赫然是一条带羽毛的蛇首尾相衔的环形图腾!
姬岚野只将手停在那印文上方几分,便皱眉道:「好大的邪气,刚才恐怕被神道的清气压下了才没能察觉。」
罗皆望着几人动作,一时完全茫然。
姬岚野又道:「这是邪咒,魔道常用来致人死地,散人魂魄,中咒者永世不得超生。」
周召吉却道:「不是魔道,是鬼道。你看这蛇盘绞的方向是反向,这不光是要致死人,」他沉吟了一会道,「小野,这是鬼道禁咒,专用于将生人化作生魂,供人吞食,返老还童,改天逆命,起死回生……」
金子吓得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陶多扶着桌子立起来,用力大喝道:「那吉你在哪里,你出来!我不要你用这种方法救我!」
他喊了几声,都没有回应。
罗皆茫然道:「大巫师在这里?我听说大巫师是不能入神居的,否则就是对神的冒犯。」
陶多咳嗽着,传声蛊发出嘶哑声音:「寻常人不能入神居不是因为这样会冒犯我,是因为……因为这里与凡间不同,寻常人进了这里,便会受到这里影响,轻则折寿,重则衰弱致死,死后不得超生……等等,两年……对,就是两年!一定是这个笨蛋!」陶多恨声道,「自从朵罗皆过世后我就开始迅速衰弱,两年前衰弱的势头却莫名减缓了下来,我一直以为是上天还要让我多活一段时间,等着……等着她弟弟亲手来了结我,没想到是那吉他在里面动了手脚,潜入神居来,想了法子瞒天过海,偷换寿命于我……」
他颤巍巍地扶着桌子走着,想要走到外面去,手摸到罗皆说道:「罗皆,帮帮他!他这样会比你姐姐更惨!」
「我姐……?」
陶多急得和盘托出,「廿年前的天灾前,我有事出门,虽赶回来得及时,救了银锁寨,但在那场泥石流中还是有两人遭了灾,正是当时在山上的你们姐弟俩,那时你阿姐护着你,所以你只是受了伤,但你阿姐当时已经不行了……」
罗皆几乎被这话砸晕了:「你说什么?我阿姐不是好好地……」
陶多说:「你阿姐当时已经不行了,为了救她,我不惜为她注入凡人不能承受的灵力,助她起死回生,但这方法治标不治本,只要过几天,灵气一失,她还是会死。我对你阿姐一见钟情,又为了救她,便生了娶她的念头,只要她永远待在这神居中,便有我,有这巫山的灵气为她支撑身体,我们过了很长一段快乐的日子,可她终是太过想念你们。时间一长,便想着要出神居去探你。我不是不肯让你们姐弟见面,而是她……她早已不是凡人之躯,一旦到了凡间,便会遭阳毒入体,我不知道你们每到银月祭会偷偷见面,难怪她的身体一年不如一年……七年前她趁我不备,在白日出神居想去找你,以致阳毒入体,神魂俱灭,我找到她的时候,已经……已经……」
罗皆咬牙切齿:「不可能……你骗我!」
姬小彩怒目问他:「他都快要死了,还骗你做什么?」
陶多说:「那吉为了救我,这两年想必用了很多改天逆命的法子,如今他自己恐怕也快不行了,才想到要用这特定生辰血统的新娘来为我续命,必须找到他,阻止他!否则……」
金子忽然惨叫一声,声音无比凄厉。所有人只觉得眼前一闪,但见一团阴毒的蓝绿色火焰从她身上腾然窜起,将她整个人包裹在其中。那火焰冰冷歹毒,姬小彩与周召吉本来立在两旁,皆只觉得一股透心的寒意窜起,顷刻之间,周召吉手划符文,设下结界,古泰来一个闪身已将姬小彩拉至身后。
姬岚野满脸迷惑:「天衍五行符,为什么你会这个?」
周召吉没工夫答话,眼神森冷看着金子。女孩除了刚才的一声呼喊,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事实上不过是片刻之间,那火焰便吞食了她的双足,她就如同浮在虚空中一般,面容惊惧扭曲,火舌一点点安静燃烧,吞食她的剩下躯体。
陶多看不到,只能着急问:「怎么了?是不是阴蛊往生阵起了?」他再顾不得其他,跌跌冲冲地往外摸,喊着,「那吉,你在哪里!你出来,快住手!不要害别人!」一连喊了数次都无人答应。
罗皆被吓得坐倒在地,目光空洞望着金子在空中静静地燃烧。古泰来喊了声「咄」,在金子身前划了几道流符,又用匕首划破手腕,在她身周滴了一圈,那火焰竟暂时被压制下来。姬岚野神情微妙地望着古泰来,似乎从他动作看出些什么门道来。
古泰来做完这些,低喝一声:「先抓住那吉!」
姬岚野这时食中二指并拢,喊声:「现。」却见他自手腕处凭空抽出一柄光华璀璨的明澈长剑来,剑身仿似冰晶凝成,触之而生水纹,寒气逼人。
周召吉忍不住笑道:「你这冰陨剑愈发厉害了!」
姬岚野未曾听到他说话,两手一点,剑身发出清脆鸣声,剑尖轻转:「正西。」
几人跃出窗去,刚要出院门,古泰来忽而一伸手拦住众人。随手抓了颗石子丢出去,如同被人泼洒了一圈灯油一样,这屋子的四周立时腾起熊熊火焰墙。墙高过古泰来,猩红灼热,与金子身上的阴毒火焰不同,却是至刚至烈!但一样,皆是以蛊所化!
远远听到大巫师声音道:「我早已告诉过你们不要多管闲事,也警告过罗皆不要自毁前程,既然你们非要掺和进来,正好便连你们的寿元精华一起借了,这样对陶多大人反有益处!」
姬岚野冷哼道:「雕虫小技!」他手起剑行,一削而下,所及处,只觉一片黏稠,无数蛊虫纷纷落下,但很快又有更多蛊虫填补缺口。姬岚野收了剑,捏起天火焚诀,想是准备以天火驱散蛊虫,却被周召吉拖住。
「不能动!」他说,「此刻若以天火焚之,这蛊墙自然可毁,但大巫师必然遭蛊王反噬,到时候就没人能解得了金子身上的阴蛊!」
姬岚野怒道:「那你说要怎么办?」
周召吉也似没了想法,只说:「你且让我想一想。我们要杀他并不难,关键在于怎么保住金子!」
罗皆在屋内忽而哭嚎起来,撕心裂肺,几人转身望过去,窗内金子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