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看姬小彩苦恼地捂着脑门,拼命拍手:「砸到了砸到了!小妖怪,你看我打得准不准?」
未待姬小彩反应,大袖子一挥,一堆乱七八糟的果子就天女散花一样地飞了下来,一时间小院里就跟下了场大雨似地「劈里啪啦」一顿乱响,有几颗枣子甚至穿窗而过,但听「乒乓」一声,姬小彩暖在稻草窠里的锅摔到地上,泼了一地热水。
姬小彩这回彻底生气了,怒道:「你这是……」
老头见他生气忽地一跃而起,他身形圆圆滚滚,动作却无比灵活,在枝头颠了颠说:「小妖怪,生气吗?生气就来抓我啊!」说完,毫不含糊地往下一跃,就从高高的枝桠上跳了下去,落地也只是轻轻的一声。
姬小彩这时若够冷静,也会发现这老人并不简单,可他实在被气得不行,想也不想便跟了出去。那老人便在前方不远处等他,见着他出来笑眯眯地做个鬼脸,撒开腿便跑,穿林过岗,攀山下谷,如履平地,不喘不歇。姬小彩纵起妖力,勉强缀在那老人身后,风声耳后呼啸而过,不多会那老人却突然在块平地上停了下来,姬小彩赶上来正要说他几句,左右一望,不由一愣,这才发现自己正到了昨日古泰来带他来过的师门所在。
那老人这会背了手立在块大石上,背后霞光万丈,哪里还有方才促狭可恶的样子,却是好一派仙风道骨,说道:「姬小彩,你可知我是谁?」
姬小彩被他气势震慑,这会也明白过来道:「您是……是道长的师父?」
老头笑着点点头:「我就是空空子。」他说着,伸手到胸前,摊开的手掌上托着一尊玉石三清圣像,另有一幅卷轴,姬小彩一眼认出那两件东西,不由得「呀」了一声。
空空子道:「多谢你的见面礼,我很中意。」
姬小彩一下子脸红了,小声道:「师……师父道长您喜欢就好,另外还有一套衣裳的,就不知道合不合身。」
空空子放下手,东西消失得无影无踪,他说:「泰来这孩子从小性格倔强孤僻,不爱与人亲近,肯带你回师门,想必是将你看得极重了。」
姬小彩脸更红了,嗫嚅着:「道长对我是很……很好。」
空空子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问:「那么,你是准备好了?」
「嗯?」
空空子一挥手,犹如剥去遮掩的面纱一般,姬小彩眼前的空地上蓦然出现一座小小的道观,竟是空空子障眼法了得,轻易在人眼前隐去所在。空空子对姬小彩道:「你若想知到泰来过去从前,便随我来吧。」说完转身向内,姬小彩只略犹豫了一下,便跟着他进入那观中。
古泰来一觉醒来,记不得自己作了什么梦,只觉幸福美满,心中无限畅快,伸手去捞姬小彩却触到空空落落的一块,整个人就如同从万丈峰顶跌落下来,惊得猛坐起身来。空中弥漫一股粥香,他心猛跳了片刻,方才放下来。蹩到灶间,却见一人坐在室内唯一一张桌边,边喝着粥边哼着小曲,是换了身新衣服的空空子。
古泰来面色登时一变,低声道:「师父。」
空空子回头看见他,小眫手随意招招:「快洗洗过来喝粥,小妖怪裁缝手艺好,厨艺也很了得啊。」
古泰来哪里还有闲情去管粥,只问:「师父,小彩呢?」
空空子吸溜了一口粥,漫不经心道:「你拿了我留的书信果子当是破了我的障眼之阵,为何不在观里休息要跑到这里来?」
古泰来默然不语,空空子也不以为忤,只微微一笑道:「想不到你也会怕。你与那小妖怪有这样缘分,算是天数之外,叫人意外。」
古泰来忍耐道:「师父,小彩他……」
空空子放下筷子:「你不是带他回来瞧三生镜吗?他如今应已瞧着了。」
古泰来闻言,高大的身躯整个都随之晃了晃,撑着桌子,像是自言自语:「是么,他已在瞧了?」
空空子点点头:「难得你犹豫不决,为师便替你拿这个主意。」
姬小彩面前是一块水平如镜的磐石,无须靠近,便能从其上流泻的灵气感知这并不是块普通的石头。空空子告知此乃可溯前尘往事之三生灵镜,便留姬小彩一人,兀自出门去了。此时空室静寂,姬小彩连自己吞咽口水的声音都可听得一清二楚,三生镜在他眼前岿然不动,似是料定再多犹豫不决,来人最终总会上前。
姬小彩深吸了数口气,方才小心谨慎靠近那块磐石,明镜一般的表面映出姬小彩模糊影像,此外并无异常。姬小彩等了一阵,见什么都未发生,思量了下,小心翼翼伸手向那磐石镜面摸去。
最先感触到的是凉意,那是种秋日清晨般的薄凉,并不冻极,却让人心头为之一颤。姬小彩指尖轻触镜面,须臾便有灵气由四面向他指尖围拢来,三生灵镜散发出浅蓝色的丝丝灵气,一层一层缠绕而至,初始并不觉得异样,不过片刻,那些灵力却已汇聚成网,空中显形。
姬小彩吃惊地看着那些灵力在他周围几成实体一般,互相连结盘纽,飞速旋转着钻入他指尖所指之处,他试图将指尖移开些,却发现自己已被牢牢吸附其上,正要用力拔开,忽地却有什么东西自那磐石之中钻出,猛然缠绕到他手腕之上,触感柔软寒凉,姬小彩心内一惊,那东西却已狡猾攀至他肘处,跟着将他重重向下一拉,姬小彩立刻头重脚轻,整个人倒栽葱地被提起,向那磐石中狠狠掼去!
他心中慌乱,急提起妖力想要护住自己,这一运力却又是一惊,他那一身妖力仿似被无形之手抽了个一干二净,内腑妖丹之内,竟是空空荡荡,几如空穴。眼看就要撞得头破血流,三生镜的镜面却忽如流水一般向四面分开,姬小彩整个人便这么没了进去!
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姬小彩发现自己已莫名来到了一处空旷野外,头顶是清冷夜空,一轮硕大圆月高悬其上,无星亦无云。姬小彩几乎是才恢复了知觉便本能地就犯了恶心,捂着嘴干呕了几声才勉强将不适感压制下去。这旷野上的空气中弥漫着浓重而强烈的血腥味与霉腐臭味,中间又夹杂着股奇特香味,似是肉香。
姬小彩压抑心神,闭了数回眼睛才敢放眼望去,只见这一片旷野之上竟是尸横遍野,怵目惊心。不知多少尸首堆积此处,残肢断臂比比皆是。尸首中年深日久的已然化为白骨,新鲜才死的则维持着死前的惨状,开始腐化的爬满了蛆虫,更有不少尸身入被大火炙焦,尸油流淌各处,焦肉散出喷香,几如地狱。
姬小彩觉得一阵晕眩,掐着虎口方才让自己镇定下来。他虽不知自己如今身处何时何处,细一思量,也明白自己此刻想必被三生镜带回古泰来前世,又因不知是哪一世,势必要寻到线索方能找到古泰来所在,故此强忍着恶心,开始高高低低在那战场之上行走。
四处无人,他独个与大堆尸身白骨共存,翻找可兹查询之物。只见地上偶有完整尸身所穿所戴皆非本朝之物,也非前朝制式,姬小彩搜括他五百年生涯所见,竟未寻得一丝线索,似乎这些死者皆是无数年前的久远之人,而尸身上的衣服彼此也竟处在不同时代。姬小彩开始只当这旷野乃是古时两军交锋所在,故有如此惨状,渐渐地便又猜测是否殉葬墓坑,如今走了不知多久,眼前场景依旧未有变化,眼前一片开阔,尸山尸海仿佛无穷尽也,心内不由又惊又惧。
他寻了一处高岗爬上,抬目望去,不由得整个人都颤了一颤。
眼前所见竟如汪洋大海,浩浩汤汤,远不知何处是界,中间高低土丘错落相接,无数尸身或卧或坐或躺,有露天,亦有半截埋在土里的,除了蛆虫,便见不到任何活物。姬小彩几乎要瘫倒地上,眼前之景足以令人发狂,更何况他丝毫查不到古泰来任何线索,他不由惶恐,莫非古泰来便是这无数尸身中的一具?
思及此,姬小彩几乎是疯了一样地跳起来,四处翻拣尸首,虽明知这并非他现世所认得的古泰来,但一想到古泰来也可能在这尸山之中,姬小彩便不由得心焦如焚,也丝毫未曾想起如若古泰来已化作白骨一具,他又如何能认得?
忍耐着满身的尸臭和恶心,姬小彩拼命在尸山之中寻找古泰来,不知翻拣多久,忽然只觉得眼前一黑。他迟疑了片刻方才明白过来,抬头望去,却见原本硕大的银月不知如何消隐了踪迹,沉重的黑暗便这般压迫过来,他如坠入无底深渊一般,前后左右尽是无尽之黑,眼不可视物,听觉却变得分外敏锐。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他只听到四面皆是窸窸窣窣声响,仿佛有无数暗物隐身在这黑暗之中悄悄前行,土坷被拨开,有什么东西从地底钻出,轻声地,悄悄地,但是细微的声响还是出卖了它们的举动。姬小彩觉得浑身发凉,他感到有东西从他脚背上拂了过去,带着彻骨的冰冷,他一动都不敢动,明明觉得自己应该已经吓出一身冷汗,也不知是否因为身处不属于自己的世间的缘故,却浑身干燥,只是发冷、发颤。
细微的声音逐渐增多、增大,它们彼此交叠、累积,很快汇成潮涛般的一片又一片,那声音如同能控制人的心智一般,每一下都像锥子一般深深戳刺刮擦在人心最软弱的部位,叫人崩溃。姬小彩孤立无援,却知道一旦屈服便是不妙,遂忍耐着咬紧牙关,一面捂住耳朵一面在心中暗自抗衡,也不知过了多久,那些声音模糊成一片,突然又一声「彭」的声响,姬小彩眼前亮了一亮,再紧接着便是「彭彭彭」四面作响。姬小彩眼前竟燃起无数幽蓝色火焰,如同有看不见的引线在引燃一般,火焰从他面前一路铺陈开去,眨眼之间,这荒原之上已成了一片光的海洋。幽蓝色的火焰摇晃着,如同无数抽自尸身中的幽魂排列成行,自觉并缓慢到迅速地开始向前方某处汇聚而去。
姬小彩置身其中,却未引起任何关注。有火焰滑过他的身边,姬小彩细细望去,却是一惊,在那些火焰之中竟包裹着一张张影影绰绰的脸,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他们神情麻木,面容呆滞,长相各异,仿佛来自不同种族。姬小彩看着看着,心头莫名像有什么闪过,却一时抓不住,不由得迈开步子跟着火焰移动的方向前行。
也不知走了多久,他的身周渐渐围拢起淡淡烟霭,翻涌着聚拢浓重,很快使人无法看清几步外的东西。姬小彩回身只见一片茫茫烟海,知是已没了退路,便紧紧跟着身边的火焰向前而去。
步步未知步步行,姬小彩不自觉停下脚步的时候,呈现在他眼前的乃是两座拔地而起,直插云天的高耸山壁,山不知多高亦不知多广,两峰对峙,中间却是一条一人宽的小道,如同天生一对门扇。姬小彩正自犹疑前方是什么,只觉得自背心吹来一股猛烈冷风,几乎将他掀了个觔斗,他跌跌撞撞,勉强抵住一边的山壁才稳住身形。眼前烟波被那风势扫荡一平,无数火焰疯狂涌动着向山中罅隙涌入,争先恐后,仿佛慢不得一刻,不知是它们带起了风,又或是风推动了它们,姬小彩只觉得眼前一片刺眼的光芒,不由得紧紧闭上了双眼。风声呼啸,在他耳边呜咽作响,有似无数亡魂暗夜鬼泣,鬼泣声响彻一片,惊涛怒雷,勾魂夺魄,叫人闻之心胆俱摧!
姬小彩被震慑心神,难受得佝偻身体,他已无妖力护体,不堪一击,几乎以为自己要死在此处,忽地却觉胸口一暖,有股不知何来之力自他膻中穴款款升起,流遍身体各处,护他心智,助他御敌,姬小彩伸手向胸口摸去,触到温润暖和一块玉,正是古泰来送他的护身玉佩。
他将那玉石掏出来,却见暗夜之中,玉身晶莹透澈,散发着淡淡金色光芒,古朴花纹隐隐流光,仿佛什么宝物。姬小彩戴了这玉佩许久,从未曾发现此玉有何玄机,而问起古泰来,他也只说是自己从小戴到大的物件而已,并非什么神物,哪想到此刻居然会有这等妙用……
姬小彩有了这玉佩护身,再不犹豫,扶住山壁向那罅隙中挪去。幽鬼夜啼,泣血怨毒,他走一步亦无比艰难,一刻仿若一世,不知多久,却见前方无数光焰团团围住个什么,他身边无数火焰亦是奔那处而去。姬小彩加紧步伐,眼前山壁所夹小道尽头却是个谷地,他只向其中跨入一步,便觉得身上所有重负仿佛都刹那消失不见,呜咽声停,压迫心智的外力也消弭干净。他的眼睛不由得睁大了,在他面前,无数光焰如同飞蛾扑火般涌向一颗飘浮在空中硕大无比的鬼茧,那茧洁白无比,光芒四射,约有一人高,如同活的一般一张一缩,像呼吸,像吞食,无数光焰被其吞吐没入,茧身便因之更添耀眼光芒。
姬小彩心中「咯登」一声,不祥预感更甚,总觉得自己似乎曾在何处听闻过类似的场景,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他这样战战兢兢注视着那鬼茧,俄而耳中听得轻微一声「卡啦」声响,那茧子表面突起一块,掉下了一些渣渣,紧跟着姬小彩却惊恐地发现愈来愈多声响从那茧中发出,鬼茧表面随之开始拼命蠕动,一会这里突起一块,一会那边凹陷一块。姬小彩忍不住想到蛾子出生的过程,那茧子里像是有什么即将要出来……
姬小彩吓得几乎要喊出来,掐着自己的大腿,拼命要自己保持冷静!
光焰仿佛感知了鬼茧的变化,愈加疯狂地向鬼茧涌去,形成一条光的巨龙,鬼茧中的东西也开始拼命吞噬起那些来自幽魂残躯的供奉并愈涨愈大,愈涨愈大……似一个饱食的人,再无法吞食更多的时候,姬小彩但听得一声清脆撕的裂声响,从那鬼茧中竟伸出一条手臂来,跟着又是一条,两只手臂抓住鬼茧的外壳毫不犹豫地撕下,整个茧子便如同脆纸一般,一片一片地风化落下,尚未着地便化作尘灰,飘散不见。最后是「咚」的一声,从那茧子中落下来一个赤身裸体的人,那是一具男性的躯体。
姬小彩捂住嘴巴,他蓦然想起了自己之前苦思而不得的东西,那是不知多久之前,久到姬小彩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他娘说给他听的三界轶事。
「有神鬼妖魔,不得善终者,必涉修罗海。是处无尽原也,无昼也。夫神鬼妖魔,但涉其中,必失心智,忘根本,或自相残杀而亡,或饥馑疼痛至死,世间无数凄苦折磨,尽加其身,因生至阴至怨至毒之气,积聚终日,不得散,遂称修罗海。若得天时地利,数千年织鬼茧,生魔物,又数千年熟,破茧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