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分钟后,宾馆大厅。
班长罕见地、轻声细语地对着前台服务员姐姐说:“你好,是这样的,我弟弟刚才忘了要收据了——关于报销的问题,我们需要一个复印件,因为我弟弟现在是外来人口……”
服务员姐姐看着班长身后跟着的低着头的猫球球同学,了然地说:“哦,您稍等。”
猫球球小声地说:“喂……这个真的有用吗……”
班长不理他,蹬着高跟鞋,捏着那张收据单,对着光眯了一眼——然后诡异地笑了,很自然地拿起前台电话,还对着服务员姐姐笑了笑;她拨了三个键,分别是【1】【1】【4】。
“你拨114干啥……”
班长瞪了他一眼,再语气甜美地对着电话说:“您好,我想问一问X大的电话,可以吗?”
她摁了摁电话,漫不经心地说:“因为我不知道学校的号咯……好了这不就知道了……谢谢,你好,我想接通学校财务科的电话。对,有事找。”
猫球球目瞪口呆地望着她,不由得凑近了话筒。
“您好这里是财务处,请问您——”
“是这样的,”班长得意地捏着那张单据——还有白鹿原身份证记录的复印件——“我们想问一问,白处长现在在吗?”
“啊白处长今晚有饭局,现在快下班的样子——”
“请您务必帮我看一看,白处长还在吗?有很紧急的事情。”
“好的……呃他好像……啊,白处!有您的电话——我转接过去了。”
“喂?哪位?”
对面电话传来了浓重的鼻音——那熟悉的、带点疲倦和焦虑的,非常具有控制欲的声音。
猫球球一听到这个声音便觉得心跳加速,不能自已。
班长捏着电话笑而不语。
“哪位?”白鹿原在那边显然皱起了眉头。
“喂?喂?还在么?——”
班长迅速地把他一推,用眼神指着宾馆前台的传真机说:“快!快发!——”
白鹿原正要挂电话,却只见话机旁的传真机亮了——嘟答嘟答——
他转过头去,眯起眼睛,看见一张纸哗哗地吐了出来,黑白印刷,却无端显得格外清晰:
【XX宾馆】
【7008白……】
……
……
……
还有他的身份证单据!
白鹿原觉得自己脸都绿了。
——卧槽!
——他妈的……怎么自己就没想清楚!自己都拿身份证登记了……对……对……这回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孩子的爸妈来找怎办?学校来找怎么办?这个宾馆的登记收据就是证据……!
他神情危险地挂上了电话,径直把传真抽出来,丢进了碎纸机。
这孩子的想法没这么深……大意了,居然被算计了!
谁教他的?
他把眉头皱得更深了。
就在这时,饭局已经开始打电话了:“老白,我们都赶过去了,你啥时候来啊?”
他一咬牙,干脆摔上门锁,直接扬长而去——走之前对所有财务处员工板着脸说:“别加班了,家里都有人等着呢。快回家吃饭。”
员工们倒是都震惊地看着他,泪目地想——我擦老大居然大发慈悲了!——然后拼命收拾好东西赶回家了。
家里有人等着呢,快回家吃饭。
这句话对很多工作的男人来说,是一个诅咒——你永远也不知道你会有多少饭局多少应酬;而对于工作又单身的男人来说,这是一个毫无意义的诅咒……你不回家又能怎样呢?半夜十二点,吐到昏天黑地爬上楼,屋里那盏灯还是黑漆漆的,冰箱里只有残羹冷炙。
白鹿原在饭桌上从善如流,拼酒拼得面不改色心不跳,行长举起大拇指称赞:“好!我就知道白处是爷们,啊哈哈哈哈……就是不知道白处这些年了,怎么还没个对象?我说,钱副市长的侄女儿吧,昨天托我介绍一个……我琢磨着吧,白处这是,一表人才啊……”
他自得地微微一笑,举起酒杯继续说:“哪能啊。您说这话又是埋汰我!我哪有什么一表人才!这么大岁数了,还没人要呗!钱副市长的侄女儿我哪高攀得上啊!——别,别,您再提这话就是又埋汰我了。”
有人立刻讥道:“钱副市长的侄女儿是有三十多了吧?听说比白处还大上三岁——女大三,抱金砖!”
群众哄笑:“男人三十一枝花!白处那就是大好的一只花啊!白处算账,媳妇儿往家里抱金砖,啧,这钱以后都管你们给赚走了!”
中国人最喜欢热闹,中国人最喜欢瞎折腾。
一派胡天海地。
直到最后走时,行长还醉醺醺试图握着他的手说:“我说,白处啊,钱副市长的……”
白鹿原虽然也喝多了,但还努力用着最后一口清醒气笑着说:“行长!咱们明年的业绩就指望您了——哎您慢走!慢走!好好……”
然后迅速跳上车,晕头转向。
他自己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总觉得还有最后一丝清醒在——但那个清醒不是他身体上的清醒,而是意识的某个角落里。
就好比现在,他在夜色弥漫的大路上,在灯影重重的车内抬起头,便又看到了另一个白鹿原。
那是他心中真正的、无时不刻清醒的自己。
白衬衫,脸色沉沉的,永远清醒的理智的充满控制欲的和清高的——坐在他旁边,用一种很不屑的眼光,打量着他自己。
白鹿原无端觉得一股气血涌了上来:不屑?你凭什么不屑?
——人活着,就是为了让自己瞧不起自己的么?
从另一个自己诞生以来,这个自己,这个现在的白处长,似乎就一直被瞧不起……慕容笑笑生出狱时是,写文被喷时是,甚至自己和猫球球搞到一起去时也是……
——你有什么好瞧不起我的?
他恼怒地,一路醉意重重地走上楼。学校里分的新房快封顶了,现在这边的屋子是以前老教授们住的地方,不过是个过渡——1974年的房子,楼道都有些旧了,走道灯坏了好几盏,前几年才刚从拉线灯换成按钮灯——现在?灯按都按不开了。
物业都是傻逼!
——你有什么好瞧不起我的?
他一路艰难地往上走,一路恼怒地想,你他妈不就是比我清高点么?你他妈不就是会在网上写点清高又隐晦的东西么?你他妈还被一大群读者喷呢!
——如果没有老子这样辛苦在外面喝酒,你他妈清高得起来吗你!
他霍然停住了。三四楼的距离,可就走到这里,走道灯才突然亮了——一个人蹲在自己家门口,看起来可怜兮兮的,就像哪里来的流浪猫。
白鹿原停住了,冷冷地看着他。
猫球球怯怯地站起来了:“那个……”
“谁告诉你这里呢?”他眯着眼睛,酒气凛冽:“你还知道找到这里?你胆子不小啊——”
“你喝醉了?”猫球球惊诧地望着他。
“你他妈倒是有本事啊!啊?!”白鹿原瞪着他吼道,“让开!给老子让开——”
“……我不想一个人住在宾馆啊……”猫球球小声地说着,看了他一眼,又迟疑地,按照班长教的补了一句:“我……你不要告诉我爸妈啊……不然我就说是你开房把我睡……了……”
“好!好!”白鹿原不怒反笑,“你有本事!你他妈还威胁起我来了!”
他掏出钥匙,猛地把门一摔,站在门口,冷冷地回头看了一眼:“你不想回去么?行。那你就坐在这儿吧。”
猫球球彻底愣了。
然而,迎接他的还是只有砰然关上的——和冷冰冰的话语一样的,冷冰冰的门。
老房子不隔音。关上门后,他还是听到白鹿原暴怒地在屋里吼了一句——好像是隐约的“你他妈凭什么瞧不起我?!你有什么资格瞧不起我?……”
班长慢慢地从另一边的楼上下来了,小声地说:“喂……”
猫球球急匆匆地说:“他喝多了——你听到没有?他好像倒下去了的样子……会不会酒精中毒啊……”
“喂……我说……”
“别说啦,有什么办法——让我进去啊!我要进去!……”
“喂!”班长瞪着他,跺了跺脚说:“你失败了啊!——我第一次看到这么冷酷无情无理取闹的人……你确定他喜欢你嘛?就算他喜欢你你也不值得和他在一起啦……”
“……”猫球球转过身来,闷闷地,顺着门,直接在门口坐了下来。
“喂……”
他抱着手臂,倔强地说:“他不开门就算了——我在这里等他。”
班长叹了口气——突然觉得心脏一颤,好像有什么东西被摔过一样,疼得狠狠的,从胸膛蔓延到指尖,疼得手都伸不出去。
她也转过身去,慢慢地,很失落很无神地望着角落的灯,小声说:“我陪你等吧……嘘,别说啦。我爸才不会管我的,他都不知道我在哪儿——嗯……其实能有个人让你这样等着开门,也不错啊。”
第66章
“我有一次也是这样,坐在我爸二奶的门口,等我爸开门。坐了一个晚上,腿上凉飕飕的,后来就在我爸二奶家的门口,睡着了。”
“……真的啊?”
“假的。我哪知道哪儿是我爸二奶家啊?我爸那么多奶,没准是三奶四奶呢。”
“……那后来呢……你爸……开门了吗……”
“卧槽你还真信啊?”
班长把头靠在旧铁门上,噗通一响。昏黄的走道灯照在她的头发上,流光溢彩却看不清真实的表情。
她的小腿细细的,满不在乎地蹭在地面上,甚至还哼起了歌儿——猫球球沉默地坐了一会儿,突然说:“这样不行……算了,我送你回去吧。”
“回哪儿去啊?”她把双手一摊,“我就这样出来的,钥匙都没带。”
“……你家还有人吗……”
“卧槽,我怎么知道他们在哪儿呀?”她翻了个白眼,“你还真要我去找我爸的那些个三奶四奶五奶呀……那还不是得一样坐在门口等。”
“……那……”
“再说了,”她打断他,满脸漠然的表情:“我怎么知道我爸今晚宿在谁家呀?难道要我一家一家的敲门找?没找着的吧,他的那些个蜜,正睡着被我吵醒了;岂不是恨死我了;找着了吧,人家正干得热火朝天呢,这一来要是我爸吓出病来了怎么办?还不得把我给恨死了。”
“……那,你妈妈呢……”
班长突然沉默了。把脸扭到一边儿去,再没说话。
猫球球听着这些话,无端觉得心里更难受了。他一点儿也不了解班长的家庭——她也不会说的。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谁愿意在别人面前自揭疮疤呢?
他突然觉得自己是那么笨拙……自己的事情没法解决好,也根本不会说什么漂亮话,哪怕安慰一下旁边的女孩子——虽然她是那么强大,总是保护自己——都做不到。
“喂。”班长突然转过头来说,“你顶着一副哭丧的脸干什么?”
“我……”他咬咬牙说,“要不我送你去宾馆睡,我回来继续等——”
她很不屑地瞟了他一眼:“你先下去帮姐姐买包烟。楼下那个24小时便利店,左拐。”
猫球球显然小看了不良少女的战斗力。等他闷头闷脑地揣着一包烟上来时,白鹿原家门口已经没人了。他正愣神儿的时候,身后一个声音兴奋地喊着:“喂——陈冠诚!快过来!过来!”
借着微弱的灯光,猫球球同学惊悚地转过身,发现——在这所1974年的房子里,班长显然已经摸透了它的建筑结构。她一只脚踏在四楼白鹿原家的阳台栏杆上,一手扶着走道的水管,修长的身体加上高跟鞋被拉得长长的,灵敏地冲着他喊:“喂!快过来!”
猫球球的下巴瞬间就掉下来了。
片刻之后,他迅速捡起自己的下巴,小心翼翼地冲过去,对着悬在半空中的班长说:“你——你这样太危险了!快下来……这里是四楼!”
“磨蹭个什么啊!你是不是男人啊?”她瞪着他说,“烟呢?”
他内牛满面地把一包在便利店里能找到的、最贵的烟递过去,结果她借着灯光一看,很不屑地说:“我艹。姐姐平时都抽万宝路以上的。”
说完她就灵敏地一转身,唰一下,敏捷地跳到了白鹿原家的阳台上。
猫球球此刻除了内牛满面还能干什么!
——虽然我不是从小就开始翻院墙的班长……
——虽然这样做是不对的……
——但我……不能输给女孩子啊!
等他终于克服心理斗争,抬出腿去,脑门冒汗——幸亏这时不是白天否则看着脚下一定会摔下去——等成功翻越过去时,那时刻也不过一瞬。
班长在后面说:“慢死了,擦。”
“喂……”他心惊胆战地望了望阳台,“我们这样会不会不好……”
“怕什么?这里的物业烂死了,你没看到连走道灯都没修么,哪里还会有摄像头?”她走到阳台门口说,“你的饭卡呢?”
猫球球瞬间大惊失色:“这……你要进去?那……那不就是非法入室。”
“说个屁啊,进都进来了。你的饭卡呢?饭卡啊餐卡,什么卡总有吧?”
“只有房卡行吗……”
“拿出来!”她不耐烦地说,“会用房卡开门吗?”
“……你说平时撬寝室门那种吗……”
“听着。我们等会一进去,就闭嘴。然后,你看到白老师,就唰,”她比了个动作,敏锐地说:“脱光了,睡到他床上去,听到没?然后我趁机用手机,给拍个几张。等明天早上,他就跳进黄河洗不清了。嘿嘿。”
她说这句话时,带着一种熟稔的、好像办惯了似的兴奋感,两只眼睛在黑夜里直发光。
“这不行……”猫球球如遭雷劈,“这样做他会恨死我的……”
然而,法律是阻止不了不良少女的。还没等他说完,她就迅速地唰一下——连动作都没看清,老房子的门就咿呀一下,开了。
“嘘。”她比了个手势,率先进入黑漆漆的卧室。
他心里嗵嗵直跳——有生以来,从未做过任何坏事,现在竟然到了这样的地步……
——是不是每个人心里都潜藏着干坏事儿的因子?
——可他从未想过真的要主动去把白鹿原怎么样……就像你想过把天上的太阳摘下来么?
阳台的卧室里并没有人。
黑暗中,班长在他前面低低地说:“出客厅以后,小心点。我左你右,分头找。找到了通知我。”然后就消失在黑暗中了。
他迟疑了一下,还是怀着焦虑的心情走了出去——心跳变得越来越快,房间里什么气氛都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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