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确实没打算混了。”他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行。”黎家老大咬牙切齿地说,“以后我找人搞你的场子,你他妈也别站出来!”
“我本来就没打算站出来,”他平稳地说,“现在珞珈路的扛旗连一点场子都守不住么?——那他就活该坐不上这个位置了……没有任何一个大哥是靠比自己还大的大哥捧上去的。不过,”他淡淡地扫了他一眼,“你现在是正儿八经的混黑道了,没必要和一个学校的小混混一般见识。”
“我草你妈的!”黎家老大的眼角狠狠地抽了一下,眼中满是不可置信的惊怒:“姓白的……好,好,你变得真大……你要混白道是吧?你要和你们大院里出来的那帮人一个德行是吧?!好!我以前还真他妈觉得你可惜了——”
白鹿原的心猛地抽痛了一下,但脸上却依然毫无表情:“没必要可惜,我本来就和所有人一个德行。”说完,他擦过他的肩膀,头也不回地走去。
“站住!”黎家大哥在他身后恨铁不成钢地喊道,“你忘了你和我第一次打架时说的话么!”
你和我第一次打架时说过的话……
忘了么?
能忘么?
怎么可以忘记……
白鹿原又觉得自己的心脏缩紧了。这种感觉是这样难受,以前从来没有,也不知道会那么痛过。
很多年之后他才知道,那是心里的那只小野兽,在即将冰封的原野里大吼,想要冲破即将来临的寒冬——
——高一的夏末,第一次和世仇学校的打架。
——“群殴有什么意思?”对方派人来不屑而张狂地问,“你们那新上位的老大,敢和我们老大单挑么?”
——“哈哈哈珞珈路这帮没用的纨绔子弟会打架么?”
——“只会逗鸟儿泡妹妹吧?大院里出来的都是软蛋。”
——“他们也懂打架?难道每次不都靠着家里在上头有人么?”
——“耶耶耶耶耶!有本事别靠领导!这群公子哥儿!”
——他毅然拍了桌子:“我去。”瞬间一片反对之声“老大不能啊!”“杰哥你这样不行的!”“一个人去怎么成啊”……然而,他扫视众人一眼,漠然地说:“这么不放心我么?“随后笑了笑,“算了,你们以后就放心了。”
——“不是啊杰哥……”有人弱弱地表示,“我们以前都是群殴比较厉害,而且省实验那个老大家里就是黑道的,下手特狠特专业……”
——“打架,不是靠人多。”他冷冷地说,“是靠愤怒。”
……
……
……
——然后在后湖边,从午后到傍晚,整整大半天漫长的战斗。
——“好久没这么打过了,”黎家小子和他肩并肩躺倒在草地上,看着红得滚烫的、落下去的夕阳,笑道:“喂,你姓白是吧?想不到啊想不到,原来珞珈路哈有你这等人。”
——“还要再来么?”白鹿原自己也累得瘫软地倒在地上,却并不放松,冷冷地说:“别小看珞珈路——真正的混子,不是靠上面的关系,是靠自己。”
——“行,有你这句话,这个朋友我交定了,”黎家小子笑嘻嘻跳起来,十五岁的脸映着夕阳无比灿烂:“记住你今天的话!——你是个人物,知道什么才是打架的意义!”
——“打架的意义么?”他笑了,“我也是第一次遇到你这种难缠的人。”
……
……
……
那一年的夕阳如血,就和今天的一样。
白鹿原慢慢地往前走,身后的黎家小子就和五年前一模一样——仿佛没怎么变,依然是那么暴躁冲动……他忍不住想,你怎么就可以一直那么年轻呢?
——为什么有些人就不用面对生活中的选择和放弃呢?
“姓白的,算我看错你!”背后的人用尽全身力气大吼了一句,转身走了。
风从远方吹了过来,他看了看前方,视线一下子黯了——太阳彻底沉落下去了。
明明才是初秋,却无端觉得冷。
天之涯,海之角,知交半零落,人生难得是欢聚,总是别离多……他恍惚地想着这段话,此时此刻,另一个白鹿原的本子上,一定记着这一段吧?
然而,当然霍然回头,却震惊地发现,永远跟在自己身后的、背后灵一般的,另一个白鹿原,彻底消失了。背后、前方、身侧,再无踪迹。
就像从来没存在过,就像一个真正的妄想症一样。
连那个白鹿原……也不见了。
白鹿原从未觉得这般茫然过。天地之间,落日西沉,决然一身。
有谁知道,那心中冰封小野兽,一冰封便是十年。
005
另一个总是举着本子晃来晃去的白鹿原消失了,写作的欲望却像野草一样,在心中铺天盖地地生长出来。
每当夜幕降临,脑中那些无穷无尽的思绪便疯狂地蔓延开来,它们不像火那么奔放,不像水那么柔情,不像风那么猛烈——它们就像藤蔓。那些藤蔓攀附着每一条神经,在所有的节点上生根发芽,展出更多的枝蔓,绿叶在脑中招摇……他几乎觉得自己要成了一棵树。
有一种精力,你永远也发泄不了。无论你在浴室里一遍遍撸到睡着,或是你少年时在湖边打架从早到晚,还是你辛苦工作得回家只能躺下……你都不能杜绝这种渴望。只要你不干这些事情了,晚上的时候,一闭上眼,你满脑子都是写作。
你想触摸纸笔。你发疯了一样的渴望把手指黏在键盘上。你恨不得每天输一万滴血,顺着键盘和屏幕注射到读者心里去,你想在旷野里果奔,想站在全世界人面前无休止的演讲,你只想表达,表达,表达,倾诉,倾诉,倾诉,疯狂的表达和倾诉。
每个流氓不一定都是文人,但每个文人都一定是流氓。当白鹿原出来打架的那一日,上天就该注定他日后得是一个作家。
白鹿原自觉自己把生活控制得很好。每个有着强烈控制欲的人,都不会让自己失控——过去的黑历史没有了,在政府实习的生活过得有滋有味,连另一个讨厌的白鹿原也消失了。
他还是在第欧根尼上写一些深奥严肃的内容,不多,但是多多少少一直持续。朋友慕容笑笑生是个痞子,尽写一些流氓般的小说……当然,他不一定真的是个流氓。白鹿原嗤笑着想,往往真流氓写出来的东西都一本正经。
事情的变故出现在市长很赏识他——怎么又是市长?别问他为什么,多年前多年后,总会冒出一个XX市长的侄女,试图和这位青年才俊结成姻缘一段——难道这就是冥冥中的命运?
所不同的是,二十出头的时候,他在办公厅实习时,一开始,并没有拒绝这等美事。
市长的侄女从外地归来,一见之下便对这位年轻帅气的白家公子芳心暗许,开展了若有若无的倒追,所有人都对此挤眉弄眼。当这对青年男女结伴走出大院大门时,人们由衷地觉得这是一道靓丽的风景——只有看门老大爷略略地瞟了一眼,露出剧透之神般的微笑。
多么好的人生。白鹿原暗想,工作,学业,好的出身,好的婚姻,平稳的升职,平稳的生孩子,平稳的把孩子养大,一生就这么完了——后来有些重生小说里,过的生活也不过如此。
但是总觉得不对劲。
每天夜里,他都觉得脑中有个声音在说着什么:不……不,不是这样的。
甚至于他可以听到血液在血管里奔腾流动的声音,它们日夜在体内咆哮着前进,如此跳脱和激荡,仿佛喊着最不可能的、疯狂的野望……没人明白,他自己也不明白,有的人天生有着不安的灵魂,却总不能察觉。
同样没能察觉的还有父亲。这段时间里,他似乎也越来越忙碌和紧张了。没人知道他在干什么。
工作没那么多,他却觉得神经越来越衰弱。甚至市长也特地看了他一眼,意味深长地说:“小白,怎么今天看起来这么憔悴?没休息好?——你们年轻人,尤其是人生选择和立场,要多注意啊。”
“哦——哦,我知道。”他有些惊惧地说。
晚上,市长侄女约他去湖边,一路无言,走到一半路,她忽然气呼呼地转过头来,大眼睛瞪着他:“你到底喜不喜欢我?”
“呃……”
“你娶不娶我?”她扬眉一挑,瞪了他一眼,然后闭上眼睛,主动站在原地等待。
那个年代风气还没那么开放。周围来来往往已经有人在围观了——可他心一横,想就在此一举了,以前也没喜欢过谁,但kiss总归和电视上一样不会有错的……
结果,他心跳越来越剧烈,却不是因为爱情——女孩子花一般的脸颊就在面前,即使是黯淡的天色也遮挡不住她的美艳,他却只惊惧地看见,就在她身后,他们面前——
另一个白鹿原又出现了。他这回冷冷地靠在一棵树上,还是拿着那个小本子,眼中的表情是从未有过的不屑。
没有人比你自己更了解自己。那一刻白鹿原彻底被看穿了。他从未觉得有这般觉得自己该钻到地缝里去。
“真无耻啊。”那个白鹿原分明瞧不起他似的说,“和于连一样,拿并不喜欢的女孩子当做加官进爵的垫脚石么?——你还没有司汤达的才华呢。”
女孩闭着眼睛等了半天却未等来温暖的拥吻,再睁开眼睛,只见白鹿原根本没面向自己,却呆呆地、震惊地望着前方一个视线中仿佛不存在的空茫方向——
她气得跺了跺脚,转头就跑了。
世事无常,也许只有剧透之神才能说清世间万千因缘。白鹿原一生之中,并无和市长侄女相亲的缘分,这便是命,也是天意。
天意让这一夜风云变幻。那天晚上他失魂落魄地回到家,发现同样失魂落魄的父亲,家中罕见地、满地酒瓶和烟味,那是他印象中一贯酷爱装逼、毛笔字和茶水不离身的父亲唯一的一次失态:
“完了,都完了!”父亲红着眼睛瞪着他,“晚了一步……呵,晚了一步!你……”他有些绝望地看了还没成气候的儿子一眼,摆摆手说,“罢了,你自己的路以后自己走,爸爸帮不了你了。”
那一次事件在市内波及了相当多的一批人。父亲并非首当其冲,却也被强行退休在家,一辈子的仕途付诸东流。无数人失魂落魄地搬出大院,无数人欢欢喜喜地加官进爵,这其中的深意就宛如市长白天的笑意一般,永远捉摸不透。白鹿原并不知情——他只是突然恍然,这白道仕途,果然危险重重。
所谓的大好姻缘当然泡汤了。他此后再也没见过那个倒追他的女孩子——果然,纵然是喜欢,也要看家世背景的。他并不觉得有怨言,本身自己并无喜欢……只是突然想起了黎家那小子的话:
“你以后不要和他们一样。”
白鹿原苦笑了一下想,怎么可能一样……已经不一样了。
已经不一样了,他望着翻云覆雨的天空,模模糊糊地想,起码,最明确的就是,此后这一生,和女孩子恋爱,都会有阴影。
他回到学校,诚恳地去找了校长。校长怜惜这位家道突然中落的青年才俊,更欣赏他在学校时期的优异表现,爽快地让他留校了下来。既然在办公厅实习过,教书未免可惜,不如做行政。正好二级学院建起来了,好岗位当然留给年轻人做。
就这样,白鹿原抱着电脑搬进了学校后勤集团的办公室,一头扎入象牙塔。办公室外,绿荫漫漫,阳光寂静。这时日真好,看着外面连帽衫的少年和短裙少女,便能让人忘掉时间,忘掉世间浮沉,纵然不得不应酬,却也较外面人心单纯。
他打算驻在这里,不走了。
006
天之涯,海之角,知交半零落。这句话宛如文谶,总跟着他,如影随形。
慕容笑笑生出事的那段日子,白鹿原从未觉得如此恍然。到了夜里,血管里奔腾的洪流越发疾驰起来,仿佛揭示着不能抗拒的命运,仿佛呐喊着不得不喷薄而出的自由。
有的人一生也没写过长篇小说,可到了一定的年纪就忽然会写了,那并不是编造的某个故事,那只是倾诉你自己的表达。
那天之后,他也再没有见过另一个白鹿原了……不,不,他梦到他了。
梦回龙战玄黃地,坐晓鸡鸣风雨天。
在某个呼吸愈来愈焦虑的梦中,他满怀着那些不能诉诸于口的苦闷和渴望,仿佛穿越一道道真理之门,在时间回廊的尽头,看见一个中山装的青年,满脸痛苦和绝望,跪坐在地上,口中悲愤道:“良友渐随千劫尽,神州重见百年沉……神州重见百年沉,这家、国、君、父,便真的没有救亡之路了么?!”
他只觉心中一痛,有些不受控制地走了过去:“你……”
“是你么?”那青年却是一阵狂喜,猛地扑了过来,狂热而又有些绝望地说:“死便死了!我心中早就报国救亡的死志,大丈夫顶天立地,抛头颅洒热血又算得了什么?倘若这般下去,即便是后世也并无希望——求求你!让我再穿越一次!”
“你……”他目瞪口呆,“你在说什么?”
“让我再回去一次。”青年脸上满是他多年看不见的、决绝的、一去不复返的壮烈意志:“纵然失败了……我方燕台绝不退缩!我还要再来一次……一定可以成功的……”
另一个白鹿原像是了然一切般地从他身后走了出来——这是白鹿原第一次听见另一个自己开口说话,宛如高天之上的神明,悲天悯人:“你还要再来么?”
“是。”方燕台坚决地说,“即便再次失败,粉身碎骨……我也在所不惜。”
另一个白鹿原缓缓地看了他一眼,慢慢地开口道:
“第一次穿越,你竭尽全力,让民主自由在中国得以散播开来,可中途,你想救的人却代宋教仁被刺身亡了;”
方燕台脸上露出了痛苦的神情。
“第二次穿越,你吸取教训亲自登上党内高位,倒功败垂成地看着你想救的人再次沦为日本人的傀儡;”
白鹿原不由得看了方燕台一眼——他一语不发,眼神绝望,可分明还有火种在燃烧。
“第三次穿越,你这次下手得早,赶在辛亥前自己代袁世凯篡了满清,可却没防着载沣早在牢里就把他杀了。”
白鹿原突然觉得自己有点敬佩起方燕台来。
“第四次穿越……”另一个白鹿原顿了顿,仿佛也有些不忍地说:“你这次小心谨慎,步步为营,可没防着国民大革命的时候广州疫情爆发,你亲眼看着他……像蔡锷将军一般,缠绵病榻,当着你的面死不瞑目。”
“别……别说了!”方燕台痛苦地看着他,“求求你……让我再来一次!……这一次我肯定不会输……我不会输的!”
“这世上的事总难完满,”另一个白鹿原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