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晚风更加没有多余的解释,嘴里勾的笑,眼里压的沉,连手上漫不经心把玩的玉玦,都仿佛嘲笑了南九两个字:愚蠢。
但南九也来不及细想了。
若是漠之尘真命丧于此,他南九恐怕这辈子都睡不安稳。
虽然并不知道漠之尘的目的地,但他大致记得他离开的方向。昆仑雪原一片浩淼,没有遮蔽之物,顺着方向,应该能发现蛛丝马迹。
手里朱枪一握,胸中丹田凝气,脚下点足踏雪。
虽然从来没有用过,也不敢妄用,但是眼前紧急,不得一试。
南九狠狠一咬牙,疾奔数丈,于崖尖猛然重跃腾空,气凝朱枪一点,龙吟长啸,破风激空,身姿轻盈跃起,翻转直冲。
大轻功直奔而去。
漠之尘,你再等等,千万要等一等。
☆、第九章
走到人迹稀少处,冰雪覆盖了一层又一层,马蹄踩上去根本不能立足站稳,直直打滑,漠之尘只好下马牵行。
他要去的,是无心教位于昆仑的一个隐蔽据点。
据点虽然隐蔽,但也太过偏僻,几乎要深入昆仑山系,但好在易守难攻,没有识路的带领,必定会迷失在茫茫冰川里。
太阳完全落山之后,昆仑的风雪只会更加的遮天蔽日。现下天色已有黯淡,需加紧步伐了。
再行十里,便是终点,这一路,终将有所尽头。
一步尚且迈出,突然一道凌厉气劲混杂在风雪中袭来,漠之尘一个后仰压低,手中滞气一抵,一枚弩箭直擦过他的额头斜打进雪地里,生生没入半尺。
不留任何喘息余地的,一连数发箭雨破风袭来,漠之尘反手重剑一震,踏地后跃数步,剑锋一横,只见金光之下,无一完羽。
待不再有暗劲袭来,漠之尘扫了一眼满地的残箭,均是精铁制造,长二尺之下,且每一支都笔直强劲,是箭弩之用,出自暗器大家。
随手将重剑直插入地,半只胳膊抵于剑柄至上,慵懒道,“唐门果然是名不虚传,不知现在是不是在续一发追命箭?”
话音未落,铁羽峥鸣之响传风入耳,漠之尘仅仅身侧半尺,便躲了这箭见血封喉。
而后笑道,“看来,追命也不过如此。”
风雪蔽天,他看不清箭势来向,手中掌钉一齐,只得凭借印象连射数枚。出手之后,如石沉大海,寂静无声,甚至连风声也沉寂了片刻。
但素闻纯阳一脉,剑气超绝,有凝风煞雪之势,此番沉寂,只怕别有暗藏。
漠之尘于腰侧缓缓推轻剑出鞘,凝神肆听。
果不其然,凌空一抹蓝白道袍踏雪而来,剑气凝霜,直指心门。漠之尘身形偏侧,两剑交错只见金光擦现,却只抵了他大半的气劲,轻剑震得他虎口生疼,来不及缓势,纯阳伺机一掌拍下,生生将漠之尘击退三尺。
轻盈落地后,纯阳一步逼近。漠之尘一个斜侧重剑入手,嘴角噙上斗兽般的笑,高声道了句,“来战!”
二人厮杀间,雪愈加落紧。白雾雪片掩盖之下,漠之尘已是身中数道剑痕,但那纯阳也未见有半分优势,半身道袍都已然被血色染透。
啐了一口痰血,重剑一横,方要携惊雷之势予以最后一击。一弹气劲逆风而上,漠之尘脚下一重,暗叫不好。
来者万花一招芙蓉并蒂将他气脉封缄。随即冲出护在纯阳面前,甩了一袭秀发,嘲道,“太虚兄技不如人呐。” 纯阳身子一抖,站且不稳,“漠恶人在前,某之技权当抛砖引玉。”
黑衣万花眼压一狠,俯冲而上,“既是如此,不如让本公子会上一会!”
漠之尘聚气冲脉,额上已渗有汗珠,但奈何气运凝滞,只好匆忙举剑去挡,失了片刻真力,又怎能抵的住他一招半势!几招生生受了下来,硬是吐了一口血出来。
待得万花掐指一转,漠之尘立即调动全身以血气冲破了阻滞,片刻未楞,拔剑而起,轻剑横光,决然没入万花胸膛。
尚未反应过来,他便只低头愣愣看着穿胸而过的剑身,汩汩鲜血源源不断的流淌,口中未吐一词,便已颓然倒地。
漠之尘缓缓将剑抽出,道,“兄台大意了。”
见盟友惨死眼前,暗处之人便都再按捺不住。
无心恶人漠之尘,有轻重二剑傍手,从不畏惧,遂勾起唇角笑将道,“不知诸位是一一送死,还是一齐来战?”
话出,尽是狂妄和不屑。
浩气人,自来以刚正不阿、惩强除恶为己任。今日,誓要将漠恶人的人头拿下,以祭奠枉冤的生灵!
来者铁骨铮铮,口中一番道理。
漠之尘冷然一笑,说的这么多,不过是怕敌不过,要一齐上罢了。重剑一横,大笑了三声,“承让!”
昆仑大雪每年都这么漫漫的落,极寒雪原每日都这么层层的堆,天色唯余一抹残光时,风声突然呼啸了起来,掩盖了刀光戟戟,拳脚铮铮。
南九踩雪踏风,直寻觅了大半个冰原,风中掺带着冰霜,划的他脸颊生疼。他轻功使的累极,脚下越来越重,屡屡提气,也只能是越来越低。
他几乎气馁,再寻不到一丝半缕,恐怕就要落地休息片刻了。这一片刻,可能就是生死的距离。
漠之尘,你还能等多久。
最后力气都要用完,只好于一旁山崖中伸出的枯木枝上接力一跃。却是这一跃,让他发现了前方山坳里铿锵作响的刀剑金光。
白惨的雪上淋落着触目惊心的血色,温热的血化开了冰冷,融成一片一片的红。
漠之尘恰好凌空而起,重击而下,直截了前头那人的退路,一把轻剑追逐破出,划颈而过。
他反手把剑上污红甩落一地,这时的漠之尘,有着野兽一样精猛的气势,分不清是谁的血将一身衣衫颜色染的更重,顽强挺身直立了片刻,终于稳不住,剑插雪中,俯身作气。
南九急将收气下落,却见漠之尘背后闪烁了刹那精光。
心下暗骂,浩气盟也没有多么光明正大,对付敌人的手段也没有多么高明,不过是群殴、偷袭和暗弩毒箭,真和市井百姓骂人打架没有二致,甚至还略略猥琐了那么一些。
他不像漠之尘,整天揣着一把暗器掌钉。见到偷袭的人举剑要砍,连忙从怀里摸了一摸,却是一只银锭。
倒也没什么舍得舍不得了,救了下头的金主,还能有更大的收入。
南九手臂轻弯,掌中聚气,蓄力猛然一掷,虹气长空,直将那人手腕打的一震,三尺寒剑直接飞了出去。
得意一笑,别的本事大概不行,投飞镖、啊呸,虹气长空这一招,我可是练的炉火纯青!
这头漠之尘将面前之人击退,只感觉有气劲从后脑划过,心下一疑,浩气的支援是否来的太快了些,回身做抵,却见是捂着手腕的敌人、远远甩出的长剑,以及……一枚银锭子。
也不禁感叹,这年头,用银子做暗器的人,未免太奢侈了些罢……
未及细看,半空中突有一暗红色人影,伴龙吟长啸之势,如俯空而下的赤龙,宽袖鼓动,掣一抹朱红的凛光,疾速而下,落入场中。尚没来得及打个照面,就擦身而过,直奔身后而去。
只听血肉一声钝响,漠之尘回头,只见咫尺倒地的尸体,还有脸上倾洒了数滴鲜血、却望着他笑的款款的小天策。
他的小将军,未着一甲,跨越了风雪,为救他而来。漠之尘承认,那一刻,他有些出神。
南九收了笑,一把拔出长枪,踢了踢脚边的人,哼道,“我家情缘也是你动的?!”
漠之尘身子有些失血的颤抖,却仍是伸手抹去了南九脸上的血渍,一本正经的问道,“什么是……情缘?”
南九一把扶住了他,扯了脸嘿嘿一笑,“就是……大晴天遇见的缘分。”
漠之尘回忆了初遇的夜晚,又抬头看了看飘雪的天空……
南九数了数地上卧倒的人,一共四个,小声说道,“还有俩呢?”
漠之尘无力回答,从暗处便又出两人,南九立马擎起长枪警惕起来。
俩人尚没动手,就先将南九质问起来。
话里不过是说:南将军,你是上头派来杀人的,怎么反倒杀起了自己人;南将军,你知不知道漠之尘手里攥着许多的人命;南将军,你记不记得江南村的惨案;南将军你这么做是背盟弃义。
南九真恼了,他就是来傍土豪蹭软饭救情缘的,我没看见他做坏事,反倒看见你们逼良为娼。
一手扶住了漠之尘,长枪一横,眉目一凝,道,“今日南九就叛出浩气,你们如若不肯离去,不如为我祭枪!”
他们二人尚且发愣,漠之尘先一手甩了他的胳膊。
南九疑惑的望着后退了几步的漠之尘,他捂着胸口,突然猛咳了几声,哇的涌出一口鲜血。要伸手去扶,却被一把横断的重剑阻了去路。
“漠……”
他堪堪笑着,“小将军,刚才风雪太大,没有听清你说的话。”
那边浩气二人也终于反应过来,睁大眼反问南九刚才话里的意思。
南九怒道,“既然没有听清,那就再说一遍!今日……”
“小将军!”
南九被这一声低吼吓的一愣。
“举起你的枪,来与我一战!”他拔起柱力的轻剑,颤抖着指向了南九,“然后回你的浩气盟,做你保家卫国的将军。”
握朱红长枪的手泛着青白,只不知是用力过猛,还是风雪太寒。南九深吸一口气道,“你说什么……”
漠之尘笑道,“这里太冷了,不适合小将军。”
冷?没有银子他不冷,没有大马他不冷,没有铠甲、没有狐裘他都不会冷,甚至没有地方可去也不会觉得冷。独独他说举枪一战的时候,才最冷。
漠之尘,不管我把你当成哪一个漠之尘,在我分清楚之前,我都不愿意让你死。要救你,要离开浩气盟,这都是我南九的意愿,你凭什么与我一战。
南九的目光忽然暗了一些,动了动唇,仿佛是低语:“……这里确实太冷了。”
他突然退了两步,向那两个不知状况的浩气道,“两位盟友,恶人当前,你们为何不动?”
两人对视片刻,瞬间明白,手中握紧一拥而上。
看着漠之尘又陷入了苦战,强撑着挥动重剑的身影摇摇欲坠,身前背后的伤口深深浅浅,甚至动作大时都能隐约可见森森的白骨。出招、凌刺、收剑,每一势都十分完美,直逼敌人命脉,但他没有了野兽一般凌厉的目光,也没了猛兽一样的骄傲。
南九就站在场外看着,看他继续受伤、流血。
他看的心塞。
他像杀红了眼一般焦躁,就算累的重剑都抬不起来,就算招式都渐渐失了准头,他都没有看他一眼,说一句帮他,
南九握住长枪的手开始颤抖。
漠之尘,既然是你说要我回去保家卫国,那我便回去鞠躬尽瘁好了。
一个猛突,枪尖一抖如晴空霹雳打散场中三人,反身回枪一挑,尘雪煞起。待又风雪平静之时,浩气二人徒瞪大了迷茫的双眼,直挺挺的倒了下去。
南九转身时,漠之尘心里一颤。
他满身污黑,目光冰冷,长枪之上沾染的血气屡屡的往下滴,“漠之尘,我听你的回去保家卫国。这两人,算我还了你的不杀之恩。”
漠之尘从没有见过这样的南九,他的小将军从没有露出这样冰冷的眼神,他应一直无畏无惧的笑着,一直银甲铮铮的站在阳光底下。
但他不能说什么,是他拒绝了他的投靠。脚下四横的尸体,就是善恶的分界。
“多谢小将军……”漠之尘笑了一笑,这一笑却牵扯了脏腑的痛,疼的他几乎跪倒在雪地中。
军字落地之时,却又斜空里金光乍现,破势惊鸿。
一声低吼如暗压了滚滚的怒雷,打破了一场静谧,一字一句:“漠——之——尘!”
☆、第十章
一声低吼如暗压了滚滚的怒雷,打破了一场静谧,一字一句:“漠——之——尘!”
这一招,是抱着必杀的决心,没留丝毫的退让。
来势汹汹,漠之尘只来得及以剑相挡。无可避,无可退,看了一眼充满了死气的对手,甚至微微一笑。
但对方似是看破了他会有挡剑之举,甚至连剑的角度都算得一清二楚,偏侧半分,恰恰错开了漠之尘的剑锋。
眼看那一刀要直直插‘入毫无防备的身体,南九一个迅疾冲了过去,一把推开了漠之尘。剑随即穿肩而过,快的都来不及有丝毫应避,片刻之后,才有一片湿红黏著了整个肩膀。
漠之尘尚未反应过来,却只见一柄寒剑穿透了南九的左肩,“……阿九!”
南九没有回应,只望着剑的那一头,道,“漠晚风,你跟踪我?”
漠晚风冷漠的将剑狠狠一拔,南九才感到一阵缓来了的刺骨疼痛,他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疼,这一剑拔出,南九直接扑倒在地,痛的连大叫都没有力气,只觉得连呼吸都会撕扯出剧烈的疼痛。
漠晚风垂眼看着倒地的南九,嘲笑道,“我以为米克乌想要的人有多么厉害,原来不过是连这点疼都耐不了的杂碎。”
抬脚将南九踢到一边,逼近了漠之尘笑道,“漠之尘,你什么时候沦落到要让你家小男宠来保护你的地步了?”
漠之尘借力勉强站起身,向南九方向顿顿走去,丝毫没有理会漠晚风的挑衅。
“漠之尘!”漠晚风怒极,抬手一剑悬在南九头顶。
漠之尘被迫停下脚步,才缓缓抬眼去看他,语气平淡,“师兄,你要怎样?”
漠晚风大笑道,“师兄?这么多年你还叫我师兄?漠之尘,师父的长风重剑合不合手?”
“你既是我兄长,也是我师兄,不管多少年我都会这么叫,不管多少年我都问心无愧。”漠之尘又向前迈了两步。
南九肩头的血已晕染了半个身子,痛极后是几乎模糊的意识,只看到头上一点亮闪闪的尖物,和一双一步步向他挪行的白锦靴。
他十分想开口叫一句好疼,可是刚启了启唇又闭上了,再叫有什么用呢。
有些后悔了,早知道替人挡剑这么痛苦,就不去逞那个能了,武侠小说里男主挡剑之后总还能潇洒的再战三百回合,果然他就是一朵温室的花儿,不是当男主的料。
只是这下,倒是叫漠之尘欠了他一条命。
“阿九……阿九!”
好像是有人叫他,但他没那个力气再来个僵尸起了。四周渐渐的暗了下来,他只感觉越来越冷,却又觉得冷了还好些,就不会感觉的那么疼。
“阿九……”
南九终是没有回应,沉沉昏睡去。
漠晚风将头顶悬剑一收,斥笑一声,“真是没用。”
黏腻了半张脸的污血迷蒙了漠之尘的眼,怒气蒸腾上来,连喉咙里都有低低的颤声。他一把端起轻剑,于身前一横,“漠晚风!长风重剑就在身后,今日一决高低,你报你的仇,我血我的恨!”
漠晚风低低的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