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天瑞果然熟悉自己的性格,居然设下这种歹毒的计划。
苏允明苦笑着,脱下外袍,披在头上,走了进去。
出乎预料,一路上竟没有太多的机关,只是毒物无数,好在苏允明艺高人胆大,加上早有准备,虽然那些毒物大多色彩斑斓并吐着信子蠕动,无比的恶心,但也没有在意太多。
如此行了约莫半个时辰,石板湿气渐渐散去,路也有些狭窄了,苏允明知道已经到了地下的最深处。
继续走下去,毒物渐渐少了,不知何时石板变成了青砖,他心中惴惴不安,小心翼翼地走下去,地道的尽头是扇石门,花了心思打开石门,里面很干燥,有个房间,寻常的房间,雕花木门,丝绢糊成窗户,门没有锁。
抬起手,就能推开这扇门,但是苏允明的手有了颤抖,他不知为何如何的害怕。
我在害怕什么?
难道这就是所谓的近情情怯?
苏允明苦笑着,再一次伸手,而这时,门的另一面,有了响动。
“是送吃食的人吗?我说了,不放我出去,我就什么都不吃!”
有些脆弱的声音,萧宇的声音,嗓子有些哑,怕是好多天都没有吃东西了。
苏允明的心因此一下子被揪紧,而后是舒缓的痛。
他,没事吧。
手放在门扉上,脚迈出,想推开,又想退开。
踌躇,无法做出决断的踌躇。
里面的人,因此好奇了。
“咦,你为什么还不走?你快走!我就是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想给我治伤的话就放我出去!我是宁可死也不会忘记他的名字的,你给我带话给你的主子,如果他想送给萧天成的是我的尸体的话,我马上就能成全他!但是如果想要我心甘情愿的回京城,就是痴心妄想!”
虚张声势,脆弱不堪的声音。
苏允明的眼泪留下来了,滚烫的眼泪,不听使唤的流下来,他的手指颤抖了,害怕却又渴望的矛盾在他的心中点燃,膝盖,竟因为害怕,不能继续支撑身体了。
手扶着墙壁,他害怕自己会就此倒下,膝盖以上的部位都如被铅灌的沉重,唯有大脑无比的清晰。
“……萧宇,我……是……我……”
但是还是垮倒了,害怕和愧疚让他无比的害怕,只是一刹那却如一生一世的漫长,一步,两步,三步,手指再伸出一寸,那扇门就会被推开,真相就在门后等着他。
他……不能再逃避了!
门轻飘飘地推开了,门后是一个熟悉而陌生的人影,萧宇低垂着头,整个人都瘦了一圈了,双手握在一起,白色的衣衫上满是血迹。
“你来了。”
萧宇抬起头,诡异地笑着,苏允明看见他的脸,感受到刺骨的寒冷。
他的脸上满是血迹,无数的小伤口,横七竖八的小伤口布满了这原本精致的面容,虽然还能勉强看出原来的模样,可惜血痕太多,竟是淹没了五官。
“是不是觉得我的样子很可怕呀?”
萧宇空洞地看着苏允明,笑得毛骨悚然。
“因为我的记忆正在一天天的消失,我或许明天就不记得我叫什么名字了,但是有一个人的名字我是不会忘记的。他叫苏允明,字行之,是我一生中最爱的人。你看这墙壁上,全都是他的名字。我可是每天都要在墙上写满了他的名字,才能安心睡觉的哦。”
循着他的手指,苏允明看着四周,空荡荡的墙壁上,满是血色的小字,反反复复的只有一句话:他叫苏允明,字行之,是我一生中最爱的人。
铺天盖地的苏允明,反反复复的念叨着的苏允明,因为害怕自己忘记了他的名字于是一再地割开皮肤蘸着血写这个名字,每一笔每一划,都浸满了深情。
这是萧宇给自己的承诺,是自己承受不起的深情。
苏允明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会害怕,这份深情面前,他确实一无是处!
我承不起你这样的爱!
无限懊悔翻滚心头,苏允明的眼泪流出来了。
一直以来的回避都是可笑的,所谓的为他着想,不过是懦弱的借口。
在萧宇赤裸裸的不求回报的爱情面前,他自惭形秽,他本能地逃避,因为他配不上这份深情,痴狂得付出一切的感情。
从一开始,萧宇就比他更清楚他们的感情必须承受的压力,可是他还是选择了自己。为了爱自己,萧宇抛去了身份,自愿承受人间一切的悲哀,从不后悔。因为在萧宇的心中,自己是无可取代的。不管别人怎么轻贱自己,羞辱自己,在萧宇的心中,他永远是唯一。
所以,这一次,该我为你付出了。
苏允明下定了决心,他走到萧宇面前,低下身,握住满是伤痕的手。
“萧宇,我是你一直在等的行之,我来带你离开。”
萧宇抬起头,看着他,笑,眼珠儿转动了一下,他依恋而贪婪地抱住苏允明,带着诡异开心地说着。
“行之,我等你很久了。”
亲吻,柔情的划过肩膀,而后,利刃抵在肩胛骨。
“我一直都在等你,不要再离开我,行之,永远都成为我的一部分,好吗?”
轻柔地说着,利刃刺进了苏允明的肩胛!
“你——”
苏允明不防此变,本能地想要推开萧宇,但当凝结劲气的手即将落在萧宇的肩上的时候,他的手指再无法移动一寸:萧宇的衣衫血迹斑斑,略带褴褛,在他胳膊上,行之两个字正滴着血,蜿蜒地爬在白皙的皮肤之上。
手指轻柔地落下,苏允明忍着痛,抚摸萧宇的肩膀。
“萧宇,噩梦结束了,我是你一直在等的行之。”
萧宇却只是疯狂的敲打着苏允明,怒骂着:“你不是行之,你是萧天瑞!你杀了行之,还骗我说行之没有事。你要带我去哪里!我绝对不会走,我要在这里等他,我要等他!”
他已经疯了。
苏允明清楚地知道萧宇已经疯了,萧天瑞给他吃的药毁了他的记忆的同时也毁了他的神智,但是萧宇什么都忘记了,也还牢牢的记着自己的名字,甚至,不惜自残身体也要记住那个名字。
因为,爱……沉重得超越了彼此的心。
眼泪再一次沉重地积攒在眼帘处,忍着快要流下来了珍珠,酸楚的痛弥漫着心,苏允明亲吻着萧宇的脖颈,柔声道:“是我,是我来了,我是来带你离开!”
忍着肩膀处传来的痛,手刀砍在萧宇的脖颈处,而后,草草的包扎了伤口,苏允明架起了伤痕累累的萧宇,一步一摇地走出去。
踏过的地方,鲜血凝成了归路。
来时走了半个时辰,出山洞时却已经是夜深,假山外一片狼藉,火把灼灼,混乱不堪。苏允明看了一下,至少有两批人马正在混战,抬头张望,可以看见人群簇拥的楼阁上,有萧天瑞的身影,而另一边也果不其然地看见了萧玉倾,至于那站在萧玉倾身边的中年文士,料想便是苏卿玉。
果然是一场诡计。
苦涩地笑着,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一次的事情有阴谋,苏允明却还是跌进来了,因为——不能扔下萧宇。
“看起来我们今天是生死与共了。”
低声说着,苏允明吻了萧宇的耳垂,他知道自己的体力消耗大半,已是强弩之末,但此刻他的心中却是无比的欣慰。比起一年后孤独得死于反噬,能和最爱的人在一起,幸福的甜蜜抵消了死亡的恐惧。
单手揽住萧宇的腰,肩膀靠着肩膀,苏允明缓慢的走过去,混战的人群开始退却,他们让出了一条路,苏允明抬起头,是萧玉倾诡异的笑容。
萧玉倾似乎也看见了苏允明的注视,低头,和身边的传令官说了句话。传令官点头,挥舞令旗,于是萧天瑞也点点头,命令自己的人退下。
诡异的宁静在星星和月亮都沉默的夜晚,妖娆地盛开着。
苏允明不知道他们又在玩什么游戏,他只是轻轻地小心翼翼地挽着萧宇一起走,走向唯一的出口。
血,蜿蜒了一路。
没有人阻拦,或者说有人试图阻拦,却被这诡异的平静凝结了行为,梅花般细碎的血在地上盛开着,凄绝的美丽。
突然,大刀砍来,虚弱的无法避开的苏允明晃了一下,本能地挡住萧宇,等待着刀劈进肩膀,却有一支长枪从身后飞来,挑开了大刀。
是姜偌。
他满身是血,身后还有十几个护卫,具是手中捂着武器,严正以待。
“属下救驾来迟,还请王爷责罚!”
“姜大人不必多礼,快些保护王爷出去。”
苏允明顿时松了口气,他下意识想要松开萧宇,交由姜偌等人。不想萧宇虽是昏迷之中,却也死死地抓住他,绝不放手。
姜偌看出了这一点。
“保护王爷是自然,只是若左使不能与王爷一起安全,也是属下的失职!”
说罢,不等苏允明推脱,这十几个护卫已经分散开将苏允明与萧宇护在中间,簇拥着。
而此时,外面的局势又有了改变。
萧天瑞和萧玉倾竟是同时下令攻击,于是原本诡异的平衡立刻被打碎,混战中,苏允明却只是下意识地抓紧萧宇。
身边的人纷纷倒下,但是立刻会有人接过倒下的同伴的武器,苏允明不懂他们的忠诚的源头,他只本能地不能放弃萧宇,只想着气息逐渐微弱的萧宇。
从未如此害怕的失去,从不知道生命的重量可以如此真实,他的心看不见萧宇以外的一切,只有无尽的忏悔,以及无尽的害怕。
不能失去他,不想失去他,绝不允许手中的温度逐渐散逸!
肉体剥离了灵魂,在护卫的拼杀下,他带着萧宇如行尸走肉般穿行于厮杀的人群,对也罢,错也好,都不再执着。
萧宇,我唯一想要保护的只有你,过去,现在,以及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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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蒙蒙亮的时候,阿婆们聚在一起坐门前剥毛豆,剥着剥着就开始谈起生意不好做,最近的世道不太平,先是皇上要削减平南王的势力,平南王不乐意,反了,五王爷率领大军和平南王的军队打起来了,后来又听说七王爷被反贼抓走了,白将军奉命满世界的缉拿挟持着犯人。
“这可真是个吓死人的世道。还好我们这里本来就是偏僻的乡下地方,那些过往钦差也不会路过打秋风。”
张阿婆叹了口气,收起剥好的毛豆,准备进屋子。
这时一辆马车停了下来,赶车人压低了帽檐还蒙着嘴巴鼻子,一下车就扔给张阿婆一锭银子,阿婆老眼昏花,也看见银光闪闪,连忙进屋把儿子媳妇都叫起来,生火煮水,牵马喂草,招待这难得的阔绰客人。
客人到也没说什么,只是小心翼翼地从车厢里面扶出一个人。那人身体虚弱,大半都靠着客人的挽扶,长发垂下来也看不清是男是女,只是那体型纤长,料想不是女子。
两个客人借了一间房,还有一桶热水,一进屋就关上门,也没有要饭菜。
张阿婆年轻时在县里的富户做过丫鬟,也算是见过世面,看两人的衣着和行事派头便知道不是寻常人家,料想是两个富商公子有那龙阳断袖的癖好,瞒着家人逃出来的。
只要他们出手阔绰,不给自己惹是非,张阿婆也不会赶他们离开,只是私下和儿子媳妇说了一下,要他们都长个心眼,这两个客人得要小心伺候着。
苏允明看了眼房间,很简单的样式,主人家是勤俭人,弄得还算干净,床上铺的是稻草,加了两床被子,说不上柔软,却也没有潮霉的气味。
这户人家手脚很快,几桶热水搬过来倒进木桶里,苏允明试了下水温,正合适,于是倒入药粉,再将还昏昏沉沉的萧宇剥光了浸入水中,细心地为他清洗。而后,待到萧宇的每一根头发丝都干净以后,他将萧宇拉出,抱到床上安排他睡下,只等自己洗完澡,便会和他抱在一起,缓慢地将体内的纯寒内力导入萧宇的经络之中。
平生汶没有跟来,那毒效用可怕,单纯的断药不能让萧宇彻底清醒,要治好萧宇,需要几味稀奇古怪的药,那药物唯有平生汶能够识辨。所以杀出苏州后,郊外匆匆诊脉开方,只给萧宇开了些清脑醒神的方子,彼此约定了雪山相见。
因为没有继续吃药的缘故,加上苏允明的精心调养,萧宇这些天的神智已经逐步清晰,只是记忆混乱,往往昨天还叫他允明,明天又叫他皇兄了。苏允明也知道平生汶给萧宇开的方子不过是一时之用,余毒浸入血脉,寻常法子是不能拔出的。
但是平生汶有一件事情没有说,苏允明却也已经知道了:萧宇的毒除却那几味稀罕药材,还有一个法子能救治。需要一个练纯寒武功的人将毕生所得分成三十天注入中毒者的体内,将毒逐步的从每一根经络中清除,只是这法子乃是以命易命,祛除毒素之时,祛毒人也是耗尽毕生修为,油尽灯枯了。
苏允明是个心怀意尼教的人,即使还只有一年的性命,他也会将这一年都交托给意尼教,但是平生汶不知道,今日的苏允明已经不是昨天的苏允明,苏卿玉和萧玉倾的勾结让他心灰意冷,而萧宇那不计回报的付出更是让他顿悟。
比起即将失去萧宇的可怕,若是能用只一年半的性命,换做萧宇后半生的幸福安康,似乎也不算作是赔本的买卖。
拿干毛巾擦了擦潮湿的头发,苏允明坐在床沿,看见萧宇的头发还是湿漉漉的,贴在脸上,忍不住低下头为他挑清发丝,却不想手指留恋他脸颊的温度,竟是缠绵不去,反复摩挲,苏允明也觉得自己真是过分。
萧宇的年纪还小,只是自小都严肃,此刻心智丧失又在睡梦中,竟有些憨态可掬。苏允明见他嘴唇粉嫩,于是指甲轻轻滑过,不想他张开嘴唇,竟是含住了他的手指。
“……娥姐,别走。”
迷迷糊糊地说着,娥姐应该是照看他的宫女的名字吧。
苏允明于是也不抽开手,任由他的嘴唇嘟吸着自己的手指,却不想失去了理智的束缚,这位小皇子的睡相着实不文雅,竟手脚并用的贴过来,一只手搂在苏允明的腰上,一只脚更是很不文雅地挪动着,脚趾头竟踢到了苏允明的臀部。
“……行之,别离开我,我好冷,好冷……”
又是迷迷糊糊的话语,但在萧宇的眼角,一颗泪珠缓慢凝结。
苏允明看得心痛,小指竖起,轻轻刮划他的眼角。
萧宇笑了,笑得天真烂漫,但这笑容转瞬即逝,变成了惶恐不安与扭曲。
“……皇兄,你要什么都可以,但是别把他也带走,我……我只要他……求求你……把他留给我……我……我什么都答应你……”
他手脚并用的踢打着,似乎正与看不见的敌人争斗。
苏允明不知道他到底是记忆起了什么,但看他这幅摸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