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她自以为最最了解的至亲。
录像中的女儿还在哭诉着自己多年以来的孤独与无助,镜头聚焦在母亲脸上,等待着捕捉她的泪水。然而在落泪之前,年迈的女人转过头直面着镜头,脸上一片空白的茫然,仿佛在经历一场幻觉。
镜头真实到无可置疑地沉默着,让她领悟到之前十几年朝夕共处携手共度的人生,才是一场巨大的幻觉。
对坐成参商,咫尺成胡越。
“Chris,我能理解你的感受。”Katie叹了口气,“我没有孩子,所以在我看来,祁就是我的半个孩子了。作为过来人,我会劝你放弃一个精神状态不太稳定的人,因为太辛苦了。但作为母亲,我也想自私地为自己的孩子说几句话。”
“我明白……”许辰川无力地说,“我都明白,不需要——”
“Chris,他很在乎你,很想和你一起走下去,或许连他自己都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但是给他一点时间,我知道最后一定能——”
“我不怕等待,Katie。”许辰川止住了看上去有些急切的女人,“我怕的不是等待,也不是什么PTSD。”
“……那是什么呢?”
“就像你说的,或许连他自己都还没有看清自己的内心。既然如此,你又怎么能判断他是无法拿出爱,还是单纯地不想?毕竟你也说过,PTSD的症状因人而异。”
Katie愣住了。
“你真的喜欢祁吗?”她问。
许辰川顿了顿,笑了起来:“说得也是。是我听完你说的,就过度反应了。”是啊,他们明明都走到这一步了,怎么能连最基本的信任都没有?白祁固然不是平常人,但如果不愿意付出感情,以他的性子根本不会理睬自己,更遑论接受自己了。
Katie拍了他一下:“别太悲观,我相信你们会是完美的一对。祁只是需要被轻轻地推一把。我做不了,其他任何人都做不了,只能靠你了。”
“推一把……”许辰川低声重复。
“行了,我们该出去了。”Katie把八音盒放回柜子里,和许辰川一道走回客厅中,提高了音量说,“我得去一趟超市,一小时后回来。”
白祁在看电视,没有问两人为何耽搁了这么久,平静地应道:“需要我们一起去吗?”
“不用,你们待在家里。Chris,留下来和我们一起吃晚餐。”Katie拎起包出了门,临走前和许辰川交换了一下眼神。
白祁像看电视节目似的瞧着他们两人的精神交流,依旧没说话。
房门关上了,许辰川想了想,磨蹭到沙发上坐下,一边随口问:“看什么呢?”他抬头望向屏幕,小小地吃了一惊。画面中的几个西装男正围着一幅戈雅的战争版画严肃地交流,其中一人口中滔滔不绝地冒出各种术语。
“……这不会就是一笔千金吧?在重播?”
“嗯,我也是刚翻到。”白祁说。
许辰川好奇地盯着这部国内字幕组间的传说之作,想象了一下当年的白祁第一次翻译它的情景。“哪个是你喜欢的那个角色?”
白祁一顿,没想到他连自己随口提到的一句都还记得。“左边那个灰头发穿衬衫的。”
这当口,那灰发男人笑嘻嘻地用一种故作庄严的语调说:“美在幸福中妊娠,在痛苦中分娩。我刚上初中的女儿也会画点儿流血的玫瑰无病呻吟,因为人类天生就知道没有毁灭就没有美的诞生,我们天生向往悲剧……”
“这整部剧说话都是这个调调?”许辰川刮目相看,“而你把它全翻了?”
白祁轻笑了一声:“念大学那会儿的我……跟现在不太一样。”
“怀念吗?”
“半点也不。”
许辰川大笑。他见白祁坐在轮椅上视野偏高,就说:“你也到沙发上来吧,坐着舒服些。”
白祁点点头。许辰川正要起身去抱他,白祁这回却拒绝了帮助,自己推着轮椅转了个向,撑着沙发把身体挪了过去。许辰川在一旁见他动得实在辛苦,凑过去扶了一把。
白祁坐稳了身子,一手揽在许辰川肩上,另一手拖着不听使唤的双腿将之摆正了。然后他也没放开许辰川,就那样维持着搂着人的姿势。
两人对视了几秒,许辰川目光躲闪,白祁倒主动亲了亲他的嘴唇。
“明天就回学校了?”白祁低低地问。
“嗯……”
白祁又吻住了他。唇舌纠缠,许辰川从刚才开始就有些魂不守舍,也就没能捕捉到对方的那一丝反常的急切。
电视里的男声还在慷慨激昂:“野蛮、暴力、扭曲的尸体,戈雅是丑恶的大师,因为他所追求的艺术要靠最彻底的残忍直白才能成全。如果你的心被恐惧、愤怒与悲伤撕裂,那伤口中淌出的即是新鲜纯净的美……”
许辰川终于找到空档猛吸了两口空气。白祁被他逗乐了,松开他说:“慢慢喘。”
许辰川脸都被憋红了,暗下决心要提高吻技,起码得学会换气。白祁却好像挺中意他的笨拙似的,低下头轻轻触碰他的脖颈:“毕业之后,就回去工作了吗?”
“是这么打算的。”许辰川被那双薄唇触过的皮肤一片片地发烫,伸手摸到了白祁的后脑,指尖穿过他偏长的发丝间,“我会去找你……”
白祁唔了一声,泛着凉意的手指挑起了许辰川的下摆。
“白祁,”许辰川顺着话头问,“你以后有什么计划吗?”
仿佛有谁按了一下暂停,四周的一切都静止了一瞬。白祁向后拉开一点距离,反问:“什么计划?”
许辰川耸耸肩,在脑中把可能的对话过了一遍,才不经意似的说:“之前不是还打算去做复健的吗。”
他脑中的演练全白费了。
白祁整个人在话音落下的时候僵了几秒,而后露出了微笑。“我说过不去了。”
许辰川瞳孔微缩。那笑意有几分陌生的熟悉,好像突然回到了初见之时,却比那时的感觉更冰冷。
白祁浑身散发着此案已结的气息,许辰川记起Katie的话,硬着头皮往下说:“我觉得吧,至少可以去试试,不试又怎么能彻底放弃希望呢?”
白祁的表情就像听了个笑话。
刚才的温情已经没了痕迹,电视里的声音聒噪烦人,白祁抓起遥控器一把关了它。室内顿时安静得令人害怕,许辰川甚至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
“我记得没那么久远之前,你曾说过不在意我的腿。”白祁慢慢地说,“所以现在是考虑清楚了吗?”
“不是那样的!”许辰川被扎得一疼,脱口而出,“我当然不在意,就算你去了之后毫无效果也没关系,我是说——我只是想看你和那件事好好道个别,在心里把它放下就行了……我说不好,但你能听懂的吧?”
白祁的确听懂了。
正因为听懂,才犹为悲哀。
刺耳的刹车声又一次撕开空气回荡在耳边,连回着一道歇斯底里的声音。
你怎么不去死呀——白祁?
……
许辰川等着一个回答,却只等到沉默。白祁的眸色一点点地转深,仿佛有光在熄灭似的。
“当然,如果碰巧能有点疗效,那就再好不过了。”他徒劳地试着做最后一次劝说,“我希望你过得好一点,只是这样。”
“我过得很好,不需要什么改变,也改变不了。如果你不能接受现状——”白祁停了停。许辰川下意识地准备迎接最伤人的语句,然而白祁什么都没说。
他说不出口。
但他的潜台词已经足够明确,许辰川的心凉了半截。
“白祁……我知道你有阴影,但是……”
“你知道?”白祁重复道。
许辰川一下子就想到了那个纪录片中的女孩,哭着讲述——这么多年,他们什么都不知道,活在不同的世界里。
——那你试过告诉他们吗?
——我怕他们会厌恶我,赶走我。
——你不相信他们会无条件地爱你吗?
——我不相信任何无条件的东西。
许辰川生出了一种心灰意冷的感觉。
“我可能,无法完全体会,你的心情。”他字斟句酌地说,“但是,我愿意听你讲,也愿意尽己所能,帮你把这一章揭过去。无论如何,我是想和你在一起的,如果你相信我……”
白祁的神情变幻不定。有一瞬间,许辰川觉得他快要落泪了,但细看时却又只见一脸漠然。
许辰川无力地笑了笑:“其实你心底深处,会不会并不想恢复,也不想走出来?”
这是他唯一想得到的解释了。
“我真是做梦也没想到,有生之年会和一个死人较劲,而且还被他打败。”许辰川笑得满是自嘲,“组长说得没错,是我太不自量力。”
许辰川抱着一点微末的希望等待白祁反驳他,但最后连这点希望都破灭了。
长久以来一厢情愿的靠近和理解似乎都成了笑话。许辰川仿佛被卸去了全身的力气,费了很大的劲才逼自己发出声音来。
“When you said you wanted to move on… I thought you meant it。”
白祁张了张嘴,但许辰川说了下去:“Maybe you did try。 I just expected you to try… harder。”
他转身走过去拉开门,“替我谢谢Katie。”
许辰川一路回到宾馆,各种情绪翻腾着无法冷静思考,直到走回自个房间门前时,才发现房卡找不到了。
他仔细回想了一下,只可能是落在了Katie家里。
许辰川举起手机纠结地端详了半晌,没想到恰在这时进了一条新短信。
'new message'白祁:“你的房卡没带回去。”
许辰川这会儿已经没力气去思考以白祁的性子发这种短信是否反常,抬手敲了敲门。
“谁?”室友的声音传了出来。
“是我。”
“来啦。”
许辰川松了口气,低头打字道:“我明天去取,谢谢。”
那头很快又回道:“我送过去吧。”
“不用了。我需要冷静下,明天再谈。”许辰川打这句话时手指有点发抖,长吁了一口气,又把最后几个字删掉了。谈什么呢,连顾疏影这个存在,都是他从旁人口中一点一滴拼凑出来的。
那是对方心中不容踏入的禁地,自己手上从一开始就没领到过通行证。
白祁依旧枯坐在原地,放下手机,仰起头看了天花板许久,抬手遮住了眼睛。
******
许辰川一夜辗转,快要天亮才睡着,连梦中都在一座阴森迷宫里兜兜转转。每一条漫长的道路,绕到尽头都是堵死的墙壁。
他筋疲力竭,停下脚步蹲在了原地,等着谁来找到他。
哪怕一次也好,来个人带他走吧……
许辰川最后也没能等到那个人。一头巨犬狂吠着冲了过来,他转身狼狈地奔逃,突然间一脚踏空,醒了过来。
Katie这一次不在家。也许是被支开了,也许是主动给两人留出了空间。
许辰川按下门铃,听见白祁的声音说:“门没锁。”
他打开门走进客厅里,一眼看见自己的房卡放在茶几上,白祁坐在一边。
许辰川因为缺眠脸色不好,低头走过去拿起了房卡。白祁沉默地看着他眼底疲惫的晕影。
“对不起。”
过了几秒钟,许辰川才确信这稀松平常的一句话是白祁说的。他诧异地回望过去,白祁的脸色比自己更糟糕。
许辰川有点心软,想了想说:“其实我昨天也说了气话……”
“我很抱歉,”白祁继续说,“很抱歉之前没能准确评估自己,用错误的希望把你骗了进来。”
许辰川张着嘴,圆场的话语还滞留在嘴边。
“……然后呢?”
没有回应。寂静得几乎能听见穿过荒原的风声。
“这是结束了的意思?”
时间仿佛被用尽全力阻挡在原地驻足不前,秒针蹒跚地跨过一格,两格。
白祁垂下眼去:“想走的话,你随时可以离开。”
许辰川麻木地站着,半晌之后才感觉到模糊的怒火从远方烧来。
“就这样吗。”他听见自己问。
“你一句话宣布开始,又一句话宣布结束,当我没脾气吗?你们是从心底里这样相信吗?”
那一点火势经风一吹愈燃愈烈,瞬息间烧到了面前。
“我是喜欢你,那也——那也不代表我欠你的!”许辰川多少年没发过火,竟然噎了一下,“你们玩游戏,就这么喜欢把玩不起的人扯进去?”
“……”白祁依旧回避着目光接触。
“我问过你,我——我一开始就问过你!我告诉过你我不要再当一次试验品,我只有这一个要求!”许辰川脸涨得通红,他后退两步,像被逼进角落的困兽,语无伦次地求证着什么,“我明明一开始就……”
“对不起。”
“哈!”
许辰川五脏六腑都在打架,咬着牙说不出话。
面前的人一脸亘古不变的平静表情,仿佛从头至尾,都是他在演一场可悲的独角戏。
他猛做了几回深呼吸,突然醒悟了。
“其实从来就只有我把自己当成了主角吧?你那一篇人鬼情未了还没写完,我只是来跑了一回龙套。说不定龙套跑多了,就成专业的了……”
白祁盯着自己搭在轮椅扶手上的手背。它正在不受控制地发抖,一根根青筋狰狞地凸了出来。
许辰川只瞧见了他的表情,满嘴苦涩的滋味:“顾疏影,对不对?我问过一回这个名字,看见你的反应就没敢再提……”
“别说了……”
白祁的声音听起来结了冰一般寒冷。许辰川下意识地就要服从,接着猛然反应过来,几乎觉得荒唐。
“白祁。”他一字一字地说,“这就是你最后的态度?”
白祁紧紧抓着扶手,视野在剧烈地浮动,耳边只能听见心脏搏击的砰砰声。整个人似乎在重重地下坠,来不及控制就要冲过最后的临界点。
不能是现在,他想。不能在这里,不能在许辰川面前。
“Chris,你回去吧。”
许辰川气得眼前发黑。
“我确实比不过顾疏影。他能忍你那么久,而我大概,还是正常人——”
“闭嘴!”
Oscar猛地窜了出来,瞪红了眼嗷嗷直叫。
许辰川浑浑噩噩地意识到两人的音量已经提得太高。Oscar挡在白祁前头,冲着他亮出了梦中巨犬的爪牙。
许辰川在狂吠声中扬起嘴角笑了一笑,转身就走。
他只想快点离开这个地方,迈出门时险些绊倒自己,踉踉跄跄地转了个弯,朝小区道路上疾步走去。
身后突然传来几声尖锐的鸣笛,紧接着刺耳的刹车声在咫尺之距戛然而止。许辰川一回头,一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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