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这种事,应当是宗人府中的宗人令与左右宗正,与礼部商议定下的。但是原来担任职责的秦王、宁王、燕王,都在文熙帝削藩之时,顺带剥夺了职责。宗人府一时间群龙无首,便为某些人钻了空子。
等到一直被蒙在鼓里的盛鄄之拿到手上的邸报,方才明白,自己等人犯下了多大的祸事。这两份截然不同台本早已上呈给通政院,下面竟然署满了官名,加起来竟然有礼部超过一半的官员。
他心中咯噔一声,立刻二话不说,请求面圣,一面递上了因为自己“失职”而辞官的“致仕书”。
北宫棣算是明白,一些东西已经发生了不可逆转的改变,这次礼部突发事件比上一世提前了足足三年,更是在文熙帝生母张太后生前便产生了争执,乃至盛鄅之不得不引咎辞职,但因为个中复杂不足为外人道,理由便是“乞骸骨”的退休之言。
固然此事外表看上去好似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波澜,但权谋斗争之事又有那一件是简单的,露出水面的不过都是冰山一角而已。好在北宫棣不仅有着上一世的记忆,雷霆出击,打破了那些妄图借着混乱局面,蚕食六部的阴谋。加上新官上任的方静玄雷厉风行的手段,到底把此事有惊无险得解决了。
虽然,在杨子荣眼中方静玄常常板着脸,一副严正无比的样子,别说长袖善舞,就是连亲和的同事都算不上。但是他的人品、能力与手腕,自然是受到公认的。如今方静玄受拜礼部尚书,官居三品,朝中的文人渐渐找到了主心骨,有了起色的气象,自然也比原先那般好上太多。
即使杨子荣私下里觉着,比起年轻有为却一脸严肃的方静玄,还是原来笑呵呵的盛大人更为平易近人些。
杨子荣应道:“皇上圣明!来年便是春闱之时了。”
北宫棣“嗯”了声,又问道:“那你看主考官当是谁去呢?”
杨子荣跟着他转过小路的弯,不假思索道:“自然是当选拔有名望、才华且有能力之辈。”
明年正是乾宁元年头一场春闱之试,北宫棣不免非常重视,务要办好这次科举才是。他已经嘱托了刘缜等翰林院中的人与礼部诸人开始准备筹措相关事宜,至于这主考之人,还有几分商榷未定。
脚步一顿,北宫棣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来,他对杨子荣说道:“退敏,今日忙完后你去一趟白云观找陈夏阳,他那里有事情。”
陈夏阳和他的老友青元子袁帧住在白云观里头,就在京师外的天清山上,北宫棣看不过他的闲散,本着物尽其用的原则,找了点事给他做做。
其实这件事在北宫棣的上一世也发生过,就是后世赫赫有名的“南临诸疆”。那时候,在北宫棣的积极主持下,晋朝初年的航海水平其实非常发达,但是所有的水军都集中在南方一代,加上晋朝后期逐渐闭关锁国,最后被从北方远洋攻来的另一片大陆的海军打的措不及手,王朝混乱,而后整片大陆都沦为了殖民的下场。
后世甚至还争论过,世界的“大航海时代”究竟开端于东方还是西方的大陆。也有后人惋惜倘若晋太宗北宫棣能郑重对待航海一事,在北方也发展水军的话,或许世界的历史就要倒过来改写了。
北宫棣原来看到这句话的时候,只是哑然一笑,哪有会这样的可能。然而现在,自然不由得他不怦然心动,动手尝试起来。但大晋虽然占据了这块大陆最为富饶的中土,却毕竟还不是整个大陆的主人。北方的大片陆地还落在元狄人的手里,北宫棣要想在北海发展海军,就需要先解决掉陆地上的制约。
而如何解决这个麻烦,北宫棣则打算采取两面夹击的做法。一方面在陆地上牵制那些游牧民族的注意力,蚕食他们的地盘,另一方面,则开始发展海军,以便于将来绕道元狄人的后方,来个突然袭击。
第十六章 金桂丹香淡
“大人,这边请。”
京师皇城的万歆苑中,一反往常森严而又高贵的皇家规制,处处都布置上了精致典雅的器具,在一分雍容华美之上,增添了一分静妍之气。门口宫娥、舍人来往丛动,空气中飘着一丝淡淡的桂花甜香。
刘缜下了马车,来到万歆苑前时,透过重重花草,见到的便是这样一副景象。
大晋的京师处于举国的中央靠近东部之处,毗邻四河中的夏江。皇城处在京师正中央靠近北方的位置,其后便是天清山。万歆苑虽然是皇城中建制最大的园林,却并非在皇城的禁宫之内,而是建在禁宫的西边。刘缜坐着马车走了一个时辰,才来到了万歆苑的门前。
万歆苑和皇城九门五桥后,百官上朝的文华殿的建筑风格,明显不太一样了。这里种植了各种嘉木美树、芬芳珍品,在能工巧匠的精心排布下,显示出万芳萃聚的姿态,不动声色得露出皇家的天威之感。
在门口,代司礼监太监布宁正在台阶上堆满笑容,恭恭敬敬得将每一位来客都引入其中。这时,门前已经停了大大小小数十辆马车了,几乎将空地尽数占满。
在门前的巨大青石台阶上,更是有三四名还未进入苑中的客人,在那里互相寒暄着什么,各个衣饰华美,动作优雅,气质不凡。刘缜微微一扫视,就留心到,除了自己这般尚无娶亲之辈,不少来客都是携带家眷,甚至有一些还带来了貌美如花、年方嫁娶的女儿。
看来这一次皇宫宴请,还带着几分小辈相缘的意思。
看到这一切,刘缜整了整衣衫,就动作从容得跟随一名太监步入了其中。
这日是八月十五,正值中秋佳节。北宫棣见万歆苑中桂花盛开,又念及旧礼,便将京城中三品以上的官员,与一些翰林学子,皇家贵戚,尽数邀请到万歆苑中赏花宴饮。又取那中秋团圆之意,于是诏令中还附上了一条,可携家眷同赴宴。
皇家之宴,虽不少见,却是北宫棣登基以来头一回设,邀请的,也都是现在官场中的位高权重之人,或是未来官场上的衔领之辈,其中含义不言自现。刘缜现任翰林院编修,虽然只有从五品,但他却受到太子太师陈夏阳的青眼有加,更颇得北宫棣的看重。刘缜本人才华出众,文气蔚然,后世有着“大晋第一才子”之誉。此番皇家宴会,他也收到了请帖。
若说禁宫九门之内的文华殿,连同禁宫内的景心殿、景阳宫等,都依制而建,将一派神圣天子威仪,与肃穆雍容展现的淋漓尽致的话,这万歆苑便是巧夺天工,集移步换景与森严华贵于一体,是园林的巅峰造极之作。
刘缜一边面色平静得观赏,一边在内心啧啧赞叹,穿过长廊,来到园中深处,在一片盛开的桂花之间,是一处极大的庭院。庭院四周却不设墙,而是好多排郁郁葱葱,白花影绰的桂树。
在席外,一些人正三三两两交谈着。还有一些小辈,则分别被请到了旁边的侧殿中。现在还未到时辰,刘缜见到那些人,立刻上去行了一礼,攀谈起来。
方静玄走在卵石铺就的小径上,过桥经廊,跟着引路的左常,来到万歆苑的深处。此处种植着几里的丹桂,望去浩浩然一片,尽是赤色如火。方静玄刚刚走出洞天,入目却是一人站在桂树下。
只见阳光下,北宫棣含笑,看着持着一朵花急切跑来的男孩,亲昵得抚了抚他的头,接过那朵桂花,抬头恰见了从幽静园林中转出的方静玄。
方静玄今天穿着一身端正的青蓝礼袍,身姿卓越,头带高冠,青丝被一丝不落得束起,双目深邃而带着温和的波动。他站在那里,尚未走到阳光下,背后是一片参差繁复的幽雅建筑,却仿佛从古画中走出的谪仙,带着出尘的气息。隔着十步,两人遥遥相对,目光辗转交汇。只那一刻两人都觉着,彼此见到了最美的风景。
北宫棣身后不远处,站着一位温婉端庄的少妇,身着绛红的衣袍,额头描着一朵凤钿。方静玄不知为何,竟然觉得那阳光下那一幕至尊天家的琴瑟和谐,有些细微的刺眼。
北宫棣身上穿着黑色的龙袍,金红的滚边妥帖得衬出他的庄肃高贵,与天子威仪。然而北宫棣静静得看着方静玄,却情不自禁得加深了笑意,落花里,那丝忽然吹起的风,又不知触动了谁人的涟漪。
方静玄的停顿只有片刻,便接着迈步向树林间的北宫棣走去。他正待行礼参拜,却被北宫棣快步扶起,两人的手一触即分。北宫棣侧过身,右手搭放在身前刚到他腰处的男孩肩上,对他说道:“这是方静玄大人,明年你的发蒙老师,便是他了。”
方静玄心头一跳,这言外之意便是待到明年,也就是乾宁元年,便授予他正二品太子三公的官位。然而他却不敢怠慢,纵然心中复杂,却规规矩矩行了一礼,道:“参见太子、皇后!臣不敢当!”
穿着金黄礼袍的男孩好奇得打量着他,那双酷似北宫棣的凤目中闪过灵动的色彩。太子名为北宫昱溟,是北宫棣的嫡长子,今年六岁,在北宫棣登基之时,便一并册封为太子。原先,为北宫昱溟启蒙的职责,一直是陈夏阳兼任,只是北宫棣因为陈夏阳的辞行,要给他另寻明师。
北宫棣示意皇后带着太子退去。方静玄跟着他,亦步亦趋。北宫棣随意漫步在树丛中,悠悠道:“曾闻‘人闲桂花落’,早年见先生一篇花赋,文质相彰,朕心仪不已。不知先生今日睹此盛况,可有心思做一篇文呐?”
方静玄看了他一眼,道:“臣少时轻狂,和众人嬉游赌斗之物,让陛下见笑了。臣以为,这为文当讲究合时、合事而著,文思泉涌,发于天成为佳,真情实感为上。”
北宫棣停了下来,等他走到身旁,才道:“那此刻,孝甫心中难道没有什么思绪真情吗?”
两人立在山丘之上,前面已是一片明丽的海洋,明叶煌煌,秋枫如火,遥远之处与天清山相接,仿佛没有际涯。方静玄初见天地间如此盛景,一时间心驰神往,脸上显露出震撼的神色。秋华色,而味贵淡。回过神来,他却看着北宫棣的侧脸,那人心情似乎极佳,眼中一片意气风发,竟让他有些恍惚。
方静玄轻轻道:“震动心魄而有为文。这震动,自是有的。”
北宫棣侧身看他,却见方静玄不避不闪,红叶与红花倒映在他的黑瞳中,仿佛染上一丝心火。北宫棣也不知怎么,突然问道:“方夫人与孔嘉、孔懿二子也来了?”
方静玄道:“受邀而至。”
北宫棣的心头一下子泛过一丝涩意,方静玄却走近了一步。北宫棣微微后撤,道:“方孔懿年方七岁,入宫为太子侍读,如何?”
方静玄道:“陛下想说的就是这个?”
北宫棣的眼中闪过慌乱的神色,方静玄锁住他的目光,他却看不出方静玄眼中的情绪代表着什么。北宫棣微微错开视线,方静玄却趁势欺近。北宫棣下意识后退了一步,却冷不防踩到了一枝枯木,发出清脆的声音。
方静玄眼中的情绪一下子消散得一干二净,北宫棣后知后觉得反应过来,自己居然被臣子逼得后退了一步,纵使心中狼狈万分,也有些恨恨,恼道:“请先生为朕写一篇文章,就这么难么!”他却又不待方静玄回答,自己岔开话题,说起了其他的事情。
申时三刻,众人已经端坐在席位间,北宫棣终于携着皇后与太子,姗姗来迟。他接受了众人的行礼,便示意道:“今日乃家宴,朕与众爱卿赏月饮酒,共乐也!不必拘礼,来人啦,传膻!”
眼尖的人自然看到,方静玄只比北宫棣早了一些时候出现,未免有了些猜测。方静玄现任礼部尚书,景心殿行走,又常常被北宫棣召请入宫中,他的座位便在席中较为前面,对面是陈夏阳。今日陈夏阳穿着一件紫色的儒衫,敛去了昔日的城府之色,倒也文质彬彬,两人遥相举杯示意,颇有一番感慨。
“这第一杯酒,祭月!”北宫棣说道,随即群臣举杯祭天,与他一饮而尽。
虽说陈夏阳对北宫棣推举方静玄作为“国士”,但其真正相中,大有作为弟子栽培的,却是刘缜。
“这第二杯酒,庆今秋丰年,百姓安足!”北宫棣又道。
觥筹交错之中,精美的佳肴纷纷陈罗而上,北宫棣却有些食不知味。席上方静玄身侧坐着的是他的妻子郭络氏,也是方孔嘉、孔懿两人的生母,这是北宫棣头一次见到她。
郭络氏出生书香门第,姿容虽非异常出众,身上的温婉气质却令人感到十分舒适,放到前一世,也是性格风流的北宫棣赏心悦目,意动不已的那类女子。但现在,北宫棣却完全不觉得,只见他们夫妻二人神态虽不十分亲密,却无比自然和谐,心中未免有些奇怪的滋味,好在他城府非凡,掩饰着那丝异样,未露在行迹上。
方静玄冷眼旁观着北宫棣坐在上首,亲自为太子布菜,容貌绝色,气质典雅的皇后陈裴华坐在他身畔,望着他们,眼中露出温柔的神色。他的眉头细微的蹙起,又展开,将手中的桂花酒一饮而尽。但心中那道不明说不清的刺目却始终横在那里,不得消泯。
第十七章 芙蓉帐意暖
由于北宫棣下了“众卿请便,如在自家便是”的吩咐,宴会上的气氛便颇为热闹,众人轻言交谈着。有来往暗示言语中,涉及着政事的,悄悄打探一番朝中的动态与新皇的态度。这一切都被化作极为优雅隐晦的交锋,藏匿在一言一笑间。却然让人以为他对这满园秋景煞是喜爱,沉醉花香其中了。
也有一些世家侯贵之门的长辈,对一众年轻翰林子弟青眼有加。却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们家中确然有芳龄女子待字闺中,来此欲找一门合乎心意的佳婿。若好事成就,自然这年轻人也就默认加入了岳父一方的阵营派系,从而在朝堂之上站稳脚跟。
众人喝着酒,这桂花酿是宫中的佳品,淡香萦绕齿间,却不是很醉人,最合适于这种场合。
庭院一角摆开了一桌墨宝,几个翰林子弟在那里斗诗,杨子荣则被请去做了评判,好不热闹。女眷们则纷纷聚集在庭院一侧屋中的厢房内私下里聊着什么,偶尔可以听到琉璃八织屏风后传来羞怯的笑闹声,添上了一丝娇俏可人。
一个婢女半席后来到方静玄这桌,将郭络氏请去,言辞文雅,说是皇后陈裴华想要与众公卿的夫人们说会儿子话。方静玄与郭络氏俱知这是皇家的惯例,也不阻拦。郭络氏微微颔首,连同方孔嘉与方孔懿一并跟了过去。
方静玄眼中一晃神,再回过头去,北宫棣身边却不知何时忽然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