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尽头。灯火照出了一室阴暗,青苔暗生的墙角有着深色的顽固痕迹,北宫棣一下子就认出来那是血的凝渍。
几人将北宫棣的双手扣在了地牢中悬下的两个铁环上,北宫棣顿时被半吊了起来。铁锈摩擦着手腕,左腕又不能用力,使得这个姿势异常痛苦。
他听到一个温和的声音传来:“你最好说出来,皇帝在哪儿?”
北宫棣抬起眼,就见年轻人换了身精绣的黑色衣服,一手执着长鞭,一下下敲打着手心,缓缓走到他面前。北宫棣懒懒的说到:“你想知道?可惜的很,你们永远也不会知道。”
年轻人不由冷笑一声,长鞭直直击来,落在北宫棣的身上,划破了月白长衫。北宫棣闷哼一声,这少主练过武艺,这一击比他昔日在战场上厮杀时的刀伤痛楚更甚。他冷冷看着对方,目光中满是漠然与不屑。
那个年轻人被这样的目光激起了凌虐的欲望,一下下抬鞭毫不留情的落下,一面近似于疯狂的叫着:“说,皇帝在哪里?你这般助纣为虐,该死!汉人、南人俱都该死!……”至后来北宫棣已然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只觉得意识茫然见所见的那张面目狰狞异常。
入夜的宁王府依旧是灯火通明,宁王默默坐在大堂下首,装成泥菩萨木雕。不必看方静玄的神色,他也知道那人已然盛怒滔天。一个个鬼魅一般的黑衣人在他王府中进出,直看的宁王心惊肉跳,原来大晋还有这样一支他从不知晓的力量。
“再探!”方静玄不知是第几遍说这个词了,一遍遍的重复,也让他的眸子深处酝起了森冷冰寒。抓住他不在之时的机会,调开左常,除掉暗卫,再带走北宫棣。这件事做的行云流水,几乎没有破绽,而那杯留下的水中所含药,更让精通医道的方静玄心下发寒。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但一个个疑问依然在脑海中盘旋着:他们为甚带走北宫棣?莫不是北宫棣的真实身份暴露了?他们是谁?……
就在这时,一个王府中的老仆战战兢兢的走进气氛可怖的厅中,跪着道:“王爷,外面有人呈了封信来,说是要给百鬼神医镜先生。”
宁王有些摸不着头脑,此地哪有什么神医百鬼的,方静玄却脸色一变,咬牙切齿的道:“呈上来!”
他面色冰冷的看完了薄薄的信纸,露出了阴晴不定的神色,微微阖眼思索起来。一手一点点扣紧了一块摆在桌上的玉佩。宁王早就认出了那是北宫棣的亲王玉牌,不由得在心底更是复杂万分。
方静玄一身青衫长剑,头发一丝不乱的高高束起,慢慢从停下的小船上走下。天色微亮,四处弥漫着清晨的雾气,只听见一声大笑自前方传来:“想不到镜先生真肯亲赴此地,小子万分荣幸。”
方静玄冷冷的道:“带我去见他。”
迷雾中走出来一个身影,正是那位被称为少主的年轻人。年轻人悠悠一笑:“好说,好说。”
方静玄一手握着剑,脚步隐隐有着些特殊的韵律。随着走入的地方渐渐昏暗阴森,他的脸色也愈发难看。当他见到那被吊在半空中的狼狈人影时,不由呼吸一窒,脚步乱了几分,方静玄一时间心如刀绞,恨不能以身代之。他压抑成沙哑的声音对年轻人道:“他并非此道中人!”似乎下一刻便要拔剑相向。
年轻人却满不在乎:“不过是小惩一番。”
北宫棣不知何时转醒了,慢慢睁开眼来,与方静玄四目相对。凌乱的发丝自他额头一绺垂下,火光下,苍白无色的肌肤有些脆弱,使得他出挑精致的容貌变的有些柔软。上身残破的衣服浸了几分血,掩藏着伤痕。他低低柔声唤道:“静官。”
北宫棣心中异常复杂,方静玄完全可以不来救他。国不可一日无君,太子已然十六,文渊阁足能辅佐。而方静玄独身闯进龙潭虎穴,一不小心,他们两个人俱都要交代在这里。
年轻人解开了枷锁,北宫棣直接倒在了方静玄的怀中,感到方静玄在他手中快速写了几个字:“宠、戏、逃。”
他神色不变的倚靠在他身上,转瞬间就明白了方静玄的意思。方静玄抱着他出了地牢,来到了一间屋子中,门一关上,北宫棣的脸色又苍白了三分。方静玄心头大乱:“阿棣!”
门外忽然有人呈上了两个瓶子,小厮开口道:“这一瓶是缠丝香的解药,一瓶却不是。想来镜先生医术出神入化,定能够将贵夫人救回来。”
北宫棣心中疑窦横生,为什么他们唤方静玄“静先生”?莫非这就是他们找“方景”的缘由所在。他一时间思索入神,连那句“夫人”都没有听到。
接过两个瓷瓶,方静玄立刻来到北宫棣身边。银针金针如舞一般,看的北宫棣眼花缭乱,不过一柱香的时间,他便喂北宫棣喝下了其中一瓶之物,片刻后,服下了解药,北宫棣原本能稍稍活动的身子重新恢复如初。
北宫棣一手轻轻勾着方静玄的脖子,脸色温柔:“你能来,我很欢喜。”
方静玄心底一颤,虽然知道北宫棣依言在作戏。但那凤目中盛满了喜悦与一丝说不出的柔意,登时让他几乎沉溺在其中,回不过神来。北宫棣继续道:“静官,我受了些伤,你却莫要嫌弃我。”
那楚楚神态几乎以假乱真,连方静玄都要以为眼前之人是优伶玩物,而不是天之骄子。他扣起北宫棣的下巴,眼中深沉而有些歉疚,嘴上却冷冷道:“是么?你替我惹了许多麻烦,你可知道?”与此同时,他在北宫棣手中写了二字:有人。
北宫棣眼眶似乎红了红,攥紧了手,神情凄然而又决绝,开口时带上了□□|惑:“我不过是一届……与你相遇已是……若是,若是你不介意……”北宫棣含糊掉了所有的关键词汇,直教人浮想联翩。
他身上披着大红色的外袍,墨发散落而下。衣物掩盖了一切,却又掩不住那些真实的动作。方静玄一手渐渐握拳,冰冷的神色渐缓,露出了一丝细微的迷醉。二人仿佛身处至乐天堂,又清楚的知晓身在人间地狱。这种反差激起了内心的一种激烈情绪,犹如扁舟在狂风骤雨的大海间,摇摆起伏着。
这一刻是幻象与幻象的堆叠,亦是力与智的阴谋角逐。重重塑造下的“黄天”是谁?拥有皇家的赐物,又是神医钦差的禁脔,有着不俗的暗卫,却又甘为人做出这种事宜。这一团迷雾似乎无解,又似乎已然有了一个清晰不过的解答:百鬼山庄庄主镜先生七年前开始很少出现在江南,是因为在京师遇到了这个黄天,而他或许与皇室中人有着情缘纠葛,使得方景不得不求助堂兄镇北公,谋得一官半职。此番回到江南,也有了钦差的头衔。而堂堂百鬼山庄,有两个武艺高强的暗卫并不教人生疑。
一丝志得意满的微笑浮现在年轻人的脸上,掌控着一切的感觉让人欲罢不能。能逼出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镜先生来此,百鬼山庄便是囊中之物。只待江南落入瓠中,天下或也不远……
然而猖狂常常是死亡的前奏曲。
方静玄与北宫棣再次登上船后,他背对着岛屿紧紧搂着他,眼前是烟波浩渺的广陵湖,即将交错在后火光与刀光不再重要,呐喊着的“剿贼平叛”于他也无动于衷,但忽然方静玄慌乱的呼喊起来:“阿棣!陛下!”他怀中的人再支持不住,彻彻底底的晕了过去。
方静玄几若疯狂,遍体生寒,又死死扣着北宫棣,他的神智奇迹般的冷静下来,仿佛受到了明确的指示,将那些情绪与叫嚣封锁住心中。方静玄上岸后策马狂奔,一路来到平江行宫中,御驾在连夜疾驰之下已经赶到,几位太医一股脑儿的围了上来。
方静玄没有跟进去,他颤抖着靠在房外的墙侧,北宫棣微微一笑而后晕倒的画面历历在目,令他心神不宁,无法思考,更无法前去诊脉。然而,北宫棣中的毒是否解开了,调动扬州军队用的是祥龙配而不是虎符,丢失的两仪环与天子佩剑在何处,黑龙会的势力会进行多大的反扑……这一切切余下的繁难还待他躬身处理。
北宫棣身上的遭刑痕迹让太医宰的太医们齐齐震惊了一下,大气不敢出一声,接着便有条不紊得处理起来。快要结束时,几人中一位最有资历的老太医却悄悄得唤来了左常,低声道:“陛下切不可让方大人把脉,否则……”
身上带伤的左常默默点了点头,示意他明白此间道理。他退出房间,守在长廊中,天空中夜色微阑无月,星光璀璨着,隐隐约约帝君格紫微星仿佛悄然闪烁了一下。
第四十九章 重塑言官制
北宫棣清静养伤的这些时日里,大晋各地再次因着一条条震惊的讯息,陷入了一片哗然之中。先是扬州州牧领兵扫荡了广陵湖,抄去了黑龙会的老窝。接着又是扬州乃至徐州的某些知府、知县被撤职押送遣京,公布下来的罪名中有一条正是“勾结叛党,图谋不轨”。这名不见经传的黑龙会竟与这般多官员有所牵连,教人惊心。
黑龙会被连根拔起时,不仅仅带倒了这些官员,许多商人也因为素有来往而在厂卫的名册之中,被抄了家。江南乌烟瘴气的官场与商场一时间肃然一清,露出了破而后立的势态。
趁着各地正一片吵吵嚷嚷时,北宫棣开始按部就班得实行他的江南大计。在清洗官场后撤换上一批新鲜血液,打破原先官商一体的格局,而又将大批从商人手中得来的钱庄、店铺、缫丝厂等化为了“州立”的财产。
与此同时,北宫棣下诏宣布成立招商局,严格规定了“官员不得从商”。招商局分南、北两地运营,分别负责八州之地,且下令其直接隶属于皇帝,避免了出现上下否鬲,中外睽携的情况。
北宫棣在伤好后,正式按照帝王仪驾宣见了扬州州牧与大学士王善。令他有些意外的是,在扬州州牧拿给他的候选替补官员的名单上,倒是见到了一个有几熟悉的士子名字。北宫棣略一思忱,便记起了好几年前那人在有邑问题之上论述有道,眼光卓远,他还令厂卫查了查那人的身份,在春闱中点为了进士及第。
“苏争衍如何?”北宫棣淡淡的问着跪在一旁的扬州州牧。
扬州州牧顿时心领神会,低了低头答道:“此人现居从六品府漕司,臣闻其才略不凡,为人耿直,可担重任。”
北宫棣心下满意的微微颔首,不经意的道:“平江知府如今缺了。”
扬州州牧一副唯马首是瞻的样子,北宫棣对他的识时务颇为中意。北宫棣又交代了王善他将常驻江南,负责招商南局。三言两语间颇有将江南财政托付于他的意思,直令王善激动不已,连连指天为誓不负帝王信任。
北宫棣到了宁王府中,方才知道原允志已然被他父亲叫了回去。因为官场突然有变故而走的匆忙,所以只托宁王转达了几句告辞之言。北宫棣听到“惜不能与二位同游广陵湖,待再来江南时,原某必定扫榻相迎”,顿时抽了抽眼角。这广陵湖想来去一次就足矣,未见美景反倒入了贼窝,他是再也不会想去的了。
这次露面后,扬州众人倒也发现北宫棣似乎一改三个月来拒不见驾的态势,开始大张旗鼓频繁的出现在众人视野之中,或体察民情,或阅兵历野、游山玩水。而由于“黑龙会”之事,本地官员也纷纷不敢玩花样,安守本分的接待御驾。
北宫棣生平有几多好,一好酒、二好武。江南不仅产美食,更有美酒、美人。未免再次出了差池引火烧身,扬州瘦马北宫棣是不敢玩的,不过扬州小调与美酿姑且可以赏玩一把。但因为他伤愈未久,方静玄严格控制了他的饮食,北宫棣也无法肆意贪杯。
兜兜转转再次回到京师,已然是乾宁十年年末。北宫棣默默思索起来,官督商办制度已然建立,加上有统计局的制擎,大体上近十年内的经济可以放下心来。
这是太子第一次长久监国,北宫棣回到宫中后,立刻在景心殿中仔细询问了一把。果然历练后的北宫昱溟多了份对政事的熟稔,比以往的纸上谈兵要成熟不少,令北宫棣很是满意。他拍了拍坐在一旁的太子的肩,性质颇高的说:“溟儿,此番你做的不错,可要何奖励?”
北宫昱溟闻言眨了眨那双与北宫棣肖似的凤眸,登时让北宫棣心下暗暗警惕起来。自那次带着二皇子溜到文渊阁的事情之后,北宫棣下令加强了宫中的守卫。但太子隐藏在温文一面后的性子暴露无遗,这与北宫棣本人如出一辙的狡猾,真让北宫棣很是头疼。
北宫昱溟脆声道:“父皇,让二弟搬来东宫住吧,孤年纪大了,可以照顾二弟。”
“你二弟也十一岁了。”北宫棣斜斜的看了他一眼。二皇子、三皇子住在皇城的西侧皇子所之中,离东宫有些脚程。光北宫昱溟一个人就能煽风点火,让皇宫好不热闹。若加上一个只好武而对计谋不感兴趣的二皇子,天知道宫中还有没有宁日。
北宫昱溟顿时使出了百般本事撒泼打滚,缠起了板着脸的北宫棣,让北宫棣大感吃不消之余,也开了番眼界。顿时琢磨起来,若是用这招那招对付不让他饮酒的方静玄,效果又会如何……
就在父子二人交锋之时,左常递上了几份奏折。北宫棣还未说话,北宫昱溟就皱起了眉头:“又是六科御史的奏本,怎地没完没了了。”
北宫棣顿时不动声色引开话题:“说的什么?”
“便是为那些下狱的江南之官求情的,或者言辞凿凿的说江南应该贬商的,各种俱有。”北宫昱溟脸上露出来难见的恼火,“孤已经晾了他们好久,怎地还是三天一回的上奏。”
北宫棣顿时知晓这些是言官们的上奏,看着北宫昱溟怒形于色,不由心下暗道太子年幼、还待历练。同时,他也意识到了另一件重要的事尚待处理,那就是大晋的言官制度。
晋朝继承瑶制,进一步建立了历史上最为完善的监察制度与组织机构,并由此形成了一个十分独特的言官群体。
按照晋制,这个群体总人数一般保持在两百人左右,为历代之最。言官体系包括两个机构,都察院负责监督十六州,六科负责监督六部。大凡从中央到地方地各级衙门,从皇帝到百官,从国家大事到社会生活,都在言官的监察和言事范围。
既然言官有这么独特的身份与职权,理应起到正面作用。但晋朝后期还是出现了中央混乱的情况,甚至后世普遍认为言官制度劣大于优。北宫棣私下里也很不喜欢晋朝的言官体系,因为与它所起到的正面作用相比,其负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