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到底是怎麽看自己的,到底对自己有没有一分的留恋。可惜他也知道,按照杜雨时的性子,即使他问了,杜雨时也不会说。
喝酒听曲都已经索然无味,这晚齐逢润带着杜雨时坐在金桂园里。这金桂园是一片水榭,低低矮矮的,形制随意,只用一些纱帐间隔,平日里倒是一些文士更锺爱此处,清静雅致,可以吟吟诗写写字。也正因此,吴明瞬才没想到他们会在这里。
齐逢润自然没有吟诗的兴致,而是唤了个说书先生讲些前朝轶事。齐逢润听得心不在焉,偶尔看看怀里的杜雨时,也是似听非听。不知怎麽地,突然听见一个男子的声音在外面一声一声的叫喊。本来齐逢润也没有在意,因为这种地方争风吃醋有了争执并不是多麽出奇的事情,可是过了好一阵子,那叫喊也没有停,而且那人叫的竟然很像是“雨时”。
齐逢润不自觉地手上一紧,杜雨时却没有挣扎,细看他的脸,血色几乎全都没了,才明白杜雨时耳力比自己灵敏,大概早就听到了,而外面那个男人是谁,已经不言自明。齐逢润家里的事情就够烦心的了,偷偷摸摸地跑出来,没想到躲到扬州又被咬上,肚子里的火腾的就燃了起来。
那声音在外面一路响过,显是在挨着细细找来,慢慢地越来越近。齐逢润一腔怒火还没来得及爆发,就见纱帘猛地被掀起来,露出一个穿着赭色长袍的男子,满面通红,气急败坏,一看到自己跟杜雨时,反倒愣了一下,这人自然就是吴明瞬了。
软香69
吴明瞬脑子里混杂着各种各样的画面,其中不少是他想象的再次看到杜雨时并是且和齐逢润在一起时的情景。在那些想象里,甚至有一闪而过的极其不堪的情景。亲眼见到了,其实根本没有任何出格的地方,然而还是比任何存在於脑海中的想象更让他难以承受。这是一个极朴素的小隔间,四周是浅灰纱帐,能隐隐听到邻座的喁喁细语。其中摆设也极简单,不过一榻一案,案上两三碟寻常茶果,对面一张小凳端端正正坐着个说书先生。听到吴明瞬进来,那说书先生奇怪地回过头来,也不知之前讲的是个什麽故事。齐逢润懒懒地斜靠在榻上,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瞪向吴明瞬,怀里依着一人,正是杜雨时。
杜雨时眼盲无所谓颜色,家人亲友全都喜欢朴素简洁,所以吴明瞬与他相交十数年,从没见他穿过鲜艳的衣服,更何况他正在孝期中之。前次他清晨从齐家回来穿了一身柳叶绿的绸袍,已是扎眼,今日身上更是一身宝蓝缎袍,黯淡的灯光下也是明艳照人,头上一条织金锦带,只随意将一头乌发松松挽在脑後。他横坐在齐逢润的腿上,身子软软地倚在齐逢润胸前,脸微微低垂着,看不出神情,那露出的脖颈与侧脸是吴明瞬熟悉的诱人的脂白,但那种慵懒的风情却是吴明瞬从没见过的。
吴明瞬受了打击一般愣在当地,说不出话来。齐逢润脾气算不上好,可是吴明瞬明显是他惹不起的人,而且当着杜雨时的面,想惹也不好去惹,於是也只能闭口不言。隔间里一时沈闷之极,那说书先生见多了情海波澜,眼看着气氛不对,悄没声儿地拔腿溜了,自然没有谁会留他。
杜雨时心中羞愧,却不失冷静,余二人都僵在当地,他便鼓气勇气开口说:“明瞬,是你来了吗?”
吴明瞬哑声回答:“是我。这麽久没有见到你,可是我一直在找你。”
杜雨时低声说:“我知道。”
此言一出,不但吴明瞬,连齐逢润也吃惊起来。齐逢润有些惭愧,吴明瞬却是惊怒交加,问:“你知道我在找你?那为什麽……”转而又对齐逢润说,“是你,一定是你!你为什麽要这样对他?如果你对他有一分真心,怎麽会连这点自由都不给他?”
齐逢润高大魁梧,身强力壮,吴明瞬与他相比只能称作瘦弱,可这时也毫不畏怯,直冲上去就要动手。齐逢润憋着一肚子火,暗暗冷笑,心想吴思远要跟自己比蛮力,可怪不了自己。
杜雨时听到动静,急忙撑起身挡在齐逢润面前,扯扯齐逢润的袖子,说:“你先在别处待一会儿行不行?我跟明瞬很久没见面,你不能连话都不让我跟他说。”
齐逢润的确很想把吴明瞬给痛揍一顿,奈何他也清楚,在杜雨时面前痛揍吴明瞬除了出气之外,对自己一点好处都没有,只能站起身黑着一张脸出去了。
软香70
杜雨时已经开了口,吴明瞬也不能再揪着齐逢润不放,眼睁睁地看齐逢润满脸煞气地出去了。
杜雨时说:“这园子龙蛇混杂的,难为你一路找来,先坐下歇歇。”一边伸出手抓吴明瞬的衣襟。
吴明瞬挨着他坐下来,才发现自己双腿发虚,早就累到脱力了。
榻边留着一对缎面鞋子,杜雨时坐起身来,踩上鞋子,摸索着在案上找到茶壶茶杯,浅浅斟了一杯茶,递到吴明瞬手上。杜雨时与齐逢润一同出门,穿衣梳头都是齐逢润动的手,自然不甚高明,此时鬓边松散,领子也微微敞开,倒不是有意而为,而是齐逢润笨手笨脚的做不齐整这些事,杜雨时自己也看不到,可是瞧在吴明瞬眼里却是难以言喻的暧昧。吴明瞬连他的手指都不敢碰,接过茶杯,心怦怦直跳,垂下头不敢再看他一眼。
杜雨时看不到吴明瞬的异样,只当他真的累得厉害。吴明瞬一时没有说话,杜雨时就想让他先歇过一口气来。过了好一会儿,杜雨时才说:“明瞬你是我最要好的朋友,可是有些事情,我还是不好意思跟你说。不过想一想,如果不跟你说,更没有别人可以说,憋在心里,还是难受得很。”
吴明瞬熟知他的个性,倒不意外,说:“你讲得没错,不论什麽事情,你都可以告诉我,只要是你说的,我都愿意听。”
杜雨时摸索着,找到他的手握住。杜雨时的手一片冰凉,吴明瞬却觉得似乎有一股热流慢慢沿着自己的胳膊烧上来。他不愿挣动,也不愿说话,摒住呼吸,想听听杜雨时到底会说些什麽。
杜雨时的脸突然红了起来,声音也不再那麽平稳,一字一句地说:“上次你问起我的时候,我心里也很乱,讲的话都是语无伦次,难怪你会生气。你走了之後,我一直都很想念你,要是没有了你这个朋友,将来的日子真的很难熬。我也一直在想,想要把这件事情想清楚,慢慢地又觉得,即使把内心里的想法全都明明白白地讲出来,也许你还是会对我生气的,因为我如果不珍惜自己,就对不起你过往对我的照顾。”
吴明瞬心里憋屈,说:“你本来就是个聪明人。”
杜雨时接着说:“我跟……跟那个人,开始得……不明不白,我最初很恨他。可是时间长了,才知道‘日久情生’这句话的意思。他後来对我很用心,跟他在一块儿,很多时候,我心里都是高兴的,而不是不情愿。越到後来,就越不舍得离开他一刻。也许将来没有一个好结果,可是现在,我很想珍惜这段相处。就像种一株纤细花草一般,也许它不能永远活在我的园子里,不过如果我好好照顾好好培育,它会生长得更长久一些。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这道理我原本就知道。”说到後来,他脸涨得通红,抖得语不成声。
吴明瞬不知道杜雨时对齐逢润有这样深厚的感情,惊得呆了。如果这时杜雨时满含情意地提起的“他”就是自己,那该是怎麽样的幸福。可惜事实总是残酷而又冰冷。更何况杜雨时心心念念的他在吴明瞬看来是那麽一个不堪的人。吴明瞬只觉得有一种寒冷和一种苦涩混杂在一起,从胸口漫溢而出,蔓延到全身。
软香71
杜雨时讲这些话的时候,脸上柔情流转,好似闪烁着三月的明媚春光。可是对吴明瞬来说,这个时候杜雨时脸上的表情也许是他平生看过的最可怕的东西之一。杜雨时内心深藏的这份情意,从没对任何人讲过,这时鼓起勇气对吴明瞬讲了,似乎好受了不少,一边又有些慌乱,接着说:“也许明瞬你会笑我傻,可我真的还是抱着一丝的希望。我并不是个挑剔的人,要的东西也不多,没指望那个人对我有多好。我也不是多了不得的人,只要他的身边给我留下一点点位置就好。”
吴明瞬觉得自己的心都揪了起来,抓着他的肩头说:“雨时,你大概很奇怪,为什麽我这麽沈不住气,一定要追到这里来找你,有一件事情……有一件事情……”话到嘴边,却又拿不定主意要不要直说。
杜雨时抬起头,脸正对着他,一双眼睛晶莹剔透,似乎将世间万物都看得清清楚楚,平静开口:“明瞬是想说那件事吗?我也已经知道了。”
吴明瞬又吃了一惊,说:“你知道?”
杜雨时说:“是呀,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就算他不肯告诉,总有旁人跟我说。说起来,连明瞬也都听说了,肯定是一直在担心我吧。不过这种事情,我能想得明白。我从来就没指望过娶妻生子,可是一个男人,想要有自己的子嗣也是天经地义的事。”
杜雨时只想着齐逢润以及自己跟齐逢润到底还有没有将来,可这话听到吴明瞬耳朵里却是完全不同的意思。自从明白了情为何物,他就知道自己其实是深爱着杜雨时。之所以没有表明心迹,是因为他知道这段关系不可能被家人认可。既然一早知道不可能,不如将这段感情深埋於心。年纪稍长,家中的长辈就忙着给他张罗婚事,要他早些开枝散叶,於是他就顺水推舟了。在杜雨时看来,自己也是天经地义地有妻有子吧。这样的自己,跟齐逢润又有什麽两样?相比起来,其实自己连齐逢润都不如。在他看来,杜雨时实在是太过委屈,可是现在的自己又有什麽资格来劝他?
吴明瞬不想再惹杜雨时伤心,强作镇定说:“我最担心的是那姓齐的事事欺瞒着你,既然你什麽都明白了,我也无话可说。之前我就告诉过你,这一生,我对你的心意都不会改变。以後有了什麽为难的事,一定要告诉我。你已经决定的事,就不要太过忧虑,不论如何都有我帮着你,没什麽值得担心的。”
齐逢润守在外面,可是吴明瞬跟杜雨时讲话的声音太低,连只言片语都不曾听见。一直提防着如果吴明瞬要强行带走杜雨时,他宁可撕破脸面也不让吴明瞬得逞。过不多时吴明瞬独自出来,看都不看他一眼,径自走了,他反倒有些意外。掀开纱帐走了进去,杜雨时正坐在榻边,赤着一双脚踩在鞋子上,满脸红晕,听他进来,抬头盈盈一笑。齐逢润却觉得,似乎有千斤重担压在了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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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的时光全都消磨在绿荫馆,不论齐逢润做什麽,杜雨时都安安静静地陪着他,比起往常还要格外耐性。齐逢润心神不宁,想起遂阳的家就让他有些喘不过气来,恨不能逃避一世不回去。可是时时面对着杜雨时,他的那一丝愧疚又让他不安。於是离了遂阳之後,二人都不曾欢好过。杜雨时察觉到齐逢润的异样,却也不去问他。待得齐逢润终於下定决心启程返家时,天气骤变,已刮起了凛冽的寒风。
二人各怀心事,回了遂阳就各走各路。杜雨时记挂着老仆的病情,直奔自己的住处。果然老仆又添了喘咳的病症,在杜雨时面前努力压抑,到底还是忍不住一阵阵的咳嗽。便算不咳的时候,讲话的气力也比往日里微弱了。杜雨时握着他的手,瘦骨嶙峋,清清楚楚地可以摸到骨节了。玉髓过来说早已请大夫来瞧过,又端过煎好的药来给黄老头服下。杜雨时眼又看不见,手又帮不上忙,一边干着急。待得齐逢润再过来时,他才想起竟然已有三四日没跟这人照过面。
齐逢润这一趟回来真是好大一通忙碌。沈珊珊早被接回了宅中。众女知道她居然怀了夫君的长子,各自酸溜溜,却只能亲亲热热地过来跟她道喜,嘘寒问暖。下人们更是拿她当菩萨供了起来,唯恐东家回来责怪自己照顾不周。沈珊珊被安排在北院最和暖舒适的居室,一群丫头婆子伺候着,人都显得富态了不少。见了夫君回来,笑逐颜开地过来迎接,隐隐地有了些主妇的气势。
齐逢润有些头疼,却也只能敷衍应承着她。他心不在焉,一直记挂着杜雨时,好不容易从沈珊珊那里出来,又有不少酒肉朋友过来凑趣,请他出去喝酒,贺他一把年纪终於得子。其实孩子还没生下来,未定男女,哪里喜庆到了这地步?偏偏还是推脱不得。当晚喝得大醉回来,次日仍是有人摆宴请他,周而复始,三四日後才得了空闲。
齐逢润原本就有些心虚,不知道杜雨时是个什麽反应。这一拖就拖了数日更是没底。摸去那个小院,一眼就看到杜雨时满面的愁容,心中就是咯!一响,以为杜雨时必是在跟自己生气了,搜肠刮肚一番,整理出一肚子的软话,才过去一把搂住了他。
杜雨时早听到他的脚步声,正在心情烦乱的时候,被他抱住也就随他,并不言语。
齐逢润知道他的脾气,他既然没有挣扎,就是没大生气,稍稍放心了些,说:“雨时你回来之後好不好?我出去了这麽些天,一回来就是大堆的麻烦事等着我。那些大大小小的铺子个个都要去看一遍,光走路就脚疼了,还要听他们讲那些芝麻绿豆的琐碎事情,耗了这麽几天才有空来陪你,别怪我。”
其实沈珊珊回来,齐宅动静不小,杜雨时回来这几天,要是还不知道这事,那真是傻子了。这时听到齐逢润一番花言巧语,倒楞了一楞。他本来也是熟知齐逢润的性格,可这时却是一股怒火怎麽都压不下来,问:“你是说你这几天都是去铺子里照看生意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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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逢润的声音极其坦然,说:“是啊。我从没像现在这样觉得那些生意烦人透顶。人跟陀螺一样转来转去,也就挣了那麽些银子而已。要不是怕我娘从地底下钻出来揍我,我宁可把这些铺子关了,在家里清清闲闲地陪你。”
其实齐逢润平时就是这样,谎话张口就来,完全不用寻思,杜雨时总是不痛不痒地听过就算,可今日却气得全身直抖,只觉得头脑一阵发懵,四肢几乎脱离了自己的控制,想都没想,抬手就是一个巴掌甩了出去。
按理说,杜雨时睛眼看不见,不会轻易伸手,伸了手也不见得能打到,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