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抬手就是一个巴掌甩了出去。
按理说,杜雨时睛眼看不见,不会轻易伸手,伸了手也不见得能打到,不过他与齐逢润相处得久了,如今也有了相当的默契,两个人站得又近,他狂怒之下随便一巴掌正正抽到齐逢润的脸上,清脆响亮至极的一个耳光。他从来不曾打过人,一时只觉得自己的手掌热辣辣的像火烧;他为人自持,总不肯生气,更不愿为了齐逢润生气,这一下连他自己都意外,茫茫然地呆在当地。
再说齐逢润,虽然算不上什麽了不起的世家子弟,不过素来自负,但凡天下人都没看在他眼里。过往偷香窃玉,挨过不少女子的耳光。可女子手上究竟又有多少劲力?他自谓“牡丹花下死,作鬼也风流”,往往甘之如饴。但杜雨时毕竟是个男人,手劲不是一般女子可比。这一巴掌抽得齐逢润耳朵里嗡嗡作响,不但痛,而且屈辱。
齐逢润就像传染了杜雨时身上的怒气似的,气得头皮发炸,揪住杜雨时的领口一甩,就把人给甩到床上,按住他的胸口压了上去。毕竟还保留了一些神智,抬手要打,打不下去,要发狂把人折腾一顿,又狠不下心。定睛再看,杜雨时被那一摔就摔得气闷不已,满脸煞白。齐逢润那一口气怎麽都咽不下去,呆了半晌,只能气冲冲地走了出去。
那西院中本来也有不少花木,到这初冬之际已掉光了叶子。齐逢润冲出去,只看到满院萧索。走不多远,那股怒火就慢慢消散得无影无踪,突然就有了些无处可去的感觉。要回北院吧,实在不情愿去面对沈珊珊。要去找杜雨时吧,又拉不下脸来。犹豫一刻,真的出门巡看铺子去了。
齐逢润心不在焉,早上被杜雨时抽巴掌的情形一遍一遍地在眼前打转,越想就越是过意不去。想来杜雨时应该是早就知道了沈珊珊的事情,恐怕还是在出扬州之前就知道了。想想杜雨时的立场,被自己强行圈起来,自己却这麽快就跟别的女人有了孩子,他却从来没有过片言只语的抱怨。而自己,只看到吴明瞬对他态度亲昵些就已经完全受不了。自己想顾全沈珊珊的将来,却没有顾全杜雨时的将来,其实在自己心中,杜雨时才是最重要的那一个。这一巴掌自己挨得一点儿不冤枉。
想到这些,齐逢润再也撑不住,急急地又往家里赶。见了杜雨时也许还是没资格说什麽,可至少讲些软话还是应该的。哪知道冲回那小院,杜雨时却已经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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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逢润猛然之间不见了杜雨时,一颗心刹那就提到了嗓子眼,背脊直发寒。随手抓过一个下人,问杜雨时的下落。
那家仆被他那一脸凶相吓了一跳,结结巴巴地说:“我瞅见玉髓带了杜公子出去了,听说是要出城,晚上必能回来。”
齐逢润才想起,杜雨时原本就时常回城外自家宅子打理那花圃,更兼黄老头还病在床上,主子哪里跑得了,不禁失笑,一口气就松了。眼看日已西斜,杜雨时还没回来,又有些悬心,不如亲自去接他,回来路上慢慢一起走着,还可以好言好语地哄哄他。
天气虽然晴朗,可日光已经不带多少暖意,淡淡的白金一般的颜色,天空是浅浅的水蓝,远近都没了绿意,慵懒的灰蒙蒙的氛围。如果杜雨时的眼睛能看得见的话,必然最爱这一季的景色。齐逢润不多时就走到了城外杜家的宅院,轻推大门,果然只是虚掩着。走进去,四下静悄悄的,踱进後院,倒很意外。屋门口的那一小带空地上,摆了大大小小的几案椅凳,上面密密麻麻地铺着的竟然是古人才会使用的竹简,杜雨时手上捧着木盒子,玉髓就把一册册竹简卷起来,码进盒子里。齐逢润不由地问:“你们在做什麽?”
杜雨时自然一听就知道是他的声音,可是完全没料到他今日竟然会跟着过来,心里一慌,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玉髓见到东家,立刻放下手上的东西跑过来说:“这些是杜公子的诗集。杜公子说许久没拿出来晾晒,恐怕要发霉,趁着还没有下雪,赶紧好好晒一晒。这会儿正要收回屋里去了。”
玉髓不识字,齐逢润却觉得这些竹简全是小幅的,并不像是诗集,走过去,随手拿起一幅,只有寥寥数语,读出来:“雨时,自你归家之後,金陵城内外到处闷不透风,跟下了火一样。去岁我们栽下的忍冬已经开花了,那味道隔着几重院墙也能闻见。睡前偷偷跑去闻一闻,整晚都觉得清凉。”字迹刻在细竹片上,圆润挺秀,却还是有些像小孩子的手笔,落款赫然是“明瞬”。顶头上是另一种细弱的字迹刻着“庚申年夏乙酉”。
一眼扫过去,每幅竹简上都是这样的家常言语,要麽嘘寒问暖,要麽吟风弄月,各自标注着日期,按顺序排列。写这些书信的人是怎麽样的温柔情致,收藏这些书信的人又是怎麽样的顾念旧情,只要识字的人,都能读得清楚明白。
齐逢润看着杜雨时,杜雨时的嘴唇已经苍白,捧着木盒的手指在微微发抖却不自觉。齐逢润突然满心的忧愁,却说不出话来。杜雨时与吴明瞬的交情如此深厚,自己难敌其一二,而自己一直以来都没有全心全意地只对杜雨时一个人好,不知道在杜雨时的心里,自己究竟有几分重量?细看杜雨时此时神情如此慌张,大概是在担心自己生气吧,想他那麽一个性格,可见得还是很在意自己的。想起早上自己跟杜雨时的争执,更是心烦意乱。
齐逢润一时也难以决断,索性也不说什麽,接着刚才玉髓站的地方开始收拾,一卷一卷地将竹简放进木盒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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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明瞬对於杜雨时来讲不仅仅是身边的朋友,也是童年最甜美的回忆。总是回味过往并不是一件多麽争气的事,不过杜雨时最大的乐趣就在於此,现实总是让他疲惫无力,若不找些慰藉要如何支撑下去?与吴明瞬之间往来的书信,十多年间积下了一满架。吴明瞬请匠人订做的竹简用的是上好的材料,又密密地上过漆,但江南水乡总是太过湿润,杜雨时还是担心放在阴湿的屋子里久了会霉烂,天气晴好时总惦记着拿出来晾晒。与齐逢润有了亲密的关系之後,就再没机会,一拖就是近半年,要是就此失去这笔收藏,真要毕生遗恨。今日突然想起这事,知道随行的玉髓不识字,就吩咐他去干这活计。
此次摆弄起自小摸熟的竹简,心情就与往时颇不相同,总是带着些对齐逢润的愧疚。接着不免想起,如果自己与齐逢润是寻常情侣彼此交心,那麽自己太过惦念朋友就有些对不住他;偏偏自己与他也不过是露水情缘,哪日一拍两散,什麽痕迹都不会留下,实在没有必要太在意他。只是这麽一想,心里更加悲凉。不巧齐逢润竟会在这当口来寻自己,不禁又慌乱起来,不知他会是什麽反应。哪知道他一言不发,代替玉髓接着收拾,倒搞不懂是个什麽心思了,杜雨时心底的歉疚就更深了几分。
齐逢润不是笨人,这等简单事做起来毫不费力,将一幅幅竹简卷起放入木盒,杜雨时手上就渐渐沈重起来。那木盒本就不太大,装得十几卷就满了,齐逢润就推杜雨时:“这一个盒子装满了,放哪里去?”
杜雨时答声:“放屋里。”说着就转身进屋。
齐逢润一路跟进去,才发现二人之前夜夜同寝的床後另有一间小室,里面满满的书简。一边的架子上全是一式的木盒,因为屋外还晾着许多竹简,所以此时这些盒子多半空着。这许多盒子,盛着的显然是不为齐逢润所知的,杜雨时的过往。齐逢润倒有些庆幸,如果自己今日没有追出城来,岂不是永远都不知道杜雨时的这个秘密?然而心里总归是泛酸的,除了默默帮着收拾之外,还是无话可说。
杜雨时将已盛满的盒子放进架上的空位,抽出旁边的一个空盒,又走了出去,齐逢润连忙跟了上去。待得按照杜雨时所讲的顺序收满这一盒,再由杜雨时将盒子摆进合适的位置。如此反复,外面的竹简渐渐少了,架子上也渐渐装满了。
齐逢润不经意地瞥见,架子边上有一个盒子与别不同。别的盒子都是黄杨木所制,上了桐油,一色的浅黄,单单只有这一个是乌漆斑驳,陈旧不堪。好奇心起,很想知道里面又装着什麽样的东西,只是那连着盒盖的活页锈迹斑斑,只怕一动就有声响,给杜雨时听到就不好意思了。琢磨了半响,正巧玉髓在外面收拾几案,不记得原先各样东西都摆在什麽位置,唤了杜雨时去问。齐逢润得了这个空儿,伸手揭开那盒子。一看之下,里面既不是竹简,亦不是玩物,而是一束淡黄的细竹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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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叠纸整整齐齐地扎成一束,纸上满是字迹,除此盒中再无别物。瞧这纸质颇精细,上面又不见有印戳,不像是房地契,齐逢润更觉奇怪,杜雨时的房中竟然会有这等东西。展开一看,尽是一串一串的药方子似的内容,某某草二两、某某根五钱之类,更有大段大段的文字讲述烘焙炮制的方法。
齐逢润悚然一惊,觉得嗓子里烫得快要冒出火来。初春时节杜雨时的父亲新丧,孙先生劝他前来拜祭,他无可无不可地来了,那一天,他在这里遇见了杜雨时,就此沈迷。细细回想孙先生的谋划,言犹在耳,只是他强占了杜雨时,食髓知味,欲罢不能,把孙先生的那番话抛到了脑後。直到这时候,看到这束纸,自然而然地又想起了当日孙先生的那番话,否则只怕一辈子都想不起来了。
齐逢润拿着这束纸,手都在微微发抖,突然听到杜雨时在外面连名带姓地叫自己:“齐逢润你在那里?该回城去了,再晚就要关城门了。”
齐逢润浑身一震,脚开始往外迈着步子,手却没有将东西放下。
走出屋子,天色果然已经暗下来,玉髓跟杜雨时在外面等着他。玉髓本不识字,自然不会留意他手上的东西。杜雨时半垂着头,不知道怎麽的,脸上似又有些羞色。齐逢润走过去牵起他的手,他就极顺从的由他牵着,大概还在为早上甩那一巴掌的事不好意思,那模样看在齐逢润的眼里可爱至极。一行人走出院外,玉髓锁好院门,就一块往城里去。齐逢润一手握着杜雨时的柔软的手,另一手捏着那卷纸,心里却有挥之不去的悲伤。
越近城门,行人就越多,推着车的、挑着担的,坐着车的、骑着马的,回城的、出城的,各人脸上都是类似的表情,有些疲倦也有些满足。每个人最终所求的也就这些,白日过完黑夜到来时,有个温暖舒适的休憩之所。细看身边的杜雨时,嘴角上竟然似也带了若有若无的笑意。齐逢润心中酸楚,几乎滴下泪来。(解释:这真是鳄鱼的眼泪)
齐逢润数日之间都是惶惶然,常常在书斋里坐着发呆,手上摩挲着那一卷纸,不禁想要找个法子验证一番。自家铺子里的人是不能找的,这消息立马就会走漏出去。想来想去,想到东院花园里有个老年园丁,专管打理花木,在齐家多年,为人实诚,又极渊博,而且似乎粗通文墨,便把这园丁找来,抽出那卷纸中的一张教他看看。
那纸上所提到的尽是些名贵而又不太常见的花草香料名字,那园丁并不明白制香之道,只就着提到的那些花草滔滔不绝。齐逢润听得几句,就已确定,这叠纸就是他与孙先生之前一心图谋的杜家的秘方。既已确定,齐逢润再没耐性听下去,挥挥手让那老园丁下去了,嘱他不要跟别人提起此事。这样一来,齐逢润心里反而更不好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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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着日子距除夕已不过月余时间,孙先生一日比一日繁忙,堆成山的事情要跟齐逢润商量,二人在书斋里逗留的时间越来越长。孙长先生好几次在齐逢润手边看到一叠纸,色泽极陈旧,却不像自家的东西,不免留意。那书斋里重要的文书不少,闲人也不能进去,独孙先生铺佐两代东家多年,莫说这书斋,只怕齐宅里他去不得的地方数不出几处来。孙先生心里存了疑问,往往借口有事请示,直接去书斋里等着齐逢润。可巧齐逢润不在时,他在案上总没看见那叠纸,显是有意避着他。
这就更加奇怪。须知齐逢润从小到大,瞒骗不母亲的事不少,瞒着孙先生的事几乎没有,原因无他,只为了玩出麻烦时还得请孙先生来出谋划策帮忙善後。孙先生挂心东家,胡思乱想,竟想到东家是不是欠了什麽巨债,开始琢磨变卖家产,却不愿告诉自己。这疑惑存得越久,就越是不安,於是一日趁齐逢润不在,大着胆子翻他的书桌。
果然在一沓帐本子下面翻了出来。扫过一眼,并不是什麽房契地契之类的东西,首先就松了一口气。再细看里面的内容,回想齐逢润手摸着纸沈吟不语的神情,一下子就把这事猜了个八九不离十。想是东家与杜雨时处得熟了,杜雨时少了防备之心,终於被东家弄到了他家的秘方。
生意人的心态,拿到了人家的秘方,没有不动心的,东家犹豫不绝,必是顾念着与杜雨时的情分。孙先生原本就不赞同东家跟杜雨时的关系,现下沈珊珊怀了东家的子嗣,更不应该让杜雨时再在齐家里这样不明不白地待下去。女人们关起门争风吃醋倒还罢了,这杜雨时又不是自家人,还是个男的,长年累月住在齐家,一时不妨,真不知会搞出什麽事端来。孙先生念头一转,当下将那一叠纸上的内容誊写下来,先去含烟坊与自家的制香师傅商议一番。
含烟坊的师傅一看之下,那还了得,便是不好配的,出於竞争之心也要把胸脯拍得山响。说道这些材料果然都不是易得的,但是只要有了方子,哪里还有办不成的。
孙先生却收起那誊写的方子,教他先沈住气,不要声张,自己去找东家,东扯西拉了一阵,说:“年初的时候,我与东家提过,因城东杜家制香料有不传的秘方,所以咱们的胭脂铺子含烟坊总得向他们采购,这麽一宗小生意,却有说不完的麻烦,不如收了他家的作坊,岂不便宜?东家这许多时日也从没给个话,想来也不至於完全记不起此事。眼见得年终岁末,马上又是一年,何不趁此做个决断?”
孙先生陡然提起此事,本来绝无道理。齐逢润近来总是琢磨着这件事,此刻那卷旧纸正在手边,而孙先生的目光正自紧紧地盯着这卷纸,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