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齐逢润另一般古怪心思。他从小跟在母亲身边,生来商人本色,说穿了就是唯利是图,又兼好色成性,保不定就有对手要用美人计来对付他。这其中的分寸他倒拿捏得精确,与自家生意无碍时尽可肆意妄为,关系到大局时不该沾的人绝对不沾。这杜雨时与他自家生意有些关系,终究又没有多大的了不起,於是连他自己也说不清心中的权衡,是先想到这人无关大局所以尽可纵情,还是先心不由己所以把自己与孙先生的计议抛到了脑後。
这其中的细微之处,他本人尚未能厘清,外人更难妄加揣测。只有一点是明明白白毫无疑问的,就是他当下就动了念头总要把这人弄到手玩一玩才好,更甚者,出了门一路往回走时,连脚下的泥泞都没再多留心,只反反复复地想着杜雨时清澈动人的嗓音还有满身素服凄楚堪怜的身影。
小厮玉髓是个绝顶伶俐的,早已熟知自家主子的脾性,看到他一路出来都没言语就猜到他大概是惦记上人家儿子了,只是心中也诧异这样年纪大的主子竟然也看得上。正在暗暗好笑,突然听到主子喃喃自语一般地说:“想来想去,还是觉得那人是真有哪里不对劲,你说是不是?”
玉髓更是错愕,答说:“主子竟然不知道?那个杜雨时在娘胎里就长得不安稳,从小是个病秧子不说,一生下来就是个瞎子。”
齐逢润听到这话,惊得呆了。
软香06
杜雨时觉得,除了天生残疾之外,自己过着最最平凡的生活。
从小就听父亲反复地提起自己早已过世的母亲。不是一起了头就停不下来的唠叨,而是偶尔之间的不经意的怀念。父亲往往喃喃着:“苒眉若是在世,大概也与我一般腿脚不济了吧”或是“那年中秋,苒眉兴致很高”,却又不再接着说下去。
所以与父亲相依为命二十多年,他对母亲仍是所知极少,只知道她闺名叫做苒眉,以及年少就与父亲情投意合。母亲病弱早逝,只为父亲留下了一个先天不足的孩子,父亲却从来没有半点责怪她的心思,只是纯粹地一心一意地思念着她,也连带着对自己极耐性极慈爱。
明明目不能视物无法支撑家业,父亲却不厌其烦地慢慢教导自己认识各种香料的用途典故搭配诀窍。如今後园里的藤萝香草大都是父亲带着自己亲手照料培育的。自己何其幸运能有这样的父母亲,并且在这疾苦世间能有这样安稳的生活。
父亲去了之後,心里其实并没有太过伤怀。想来父亲早就想赶赴黄泉免得母亲在奈何桥边苦等,羁縻世间二十来年,全是因为有自己这个牵绊。现在终於能母亲相聚,琴瑟和谐了吧。
然而杜雨时还是心绪低沈,父亲走得没有遗憾,那自己这暗淡无光的生活何时才能是个尽头?
杜家唯一的仆人黄老头原是照顾着杜雨时的父亲长大的,後来又从襁褓之中一手带大了杜雨时,对这两父子的感情之深可想而知。先时感叹着老东家一生心慈行善,竟连五十都没活过,倒把自己这麽个没用的老头子留下来,弯腰驼背地活到了七十还是没能去见阎王;後来才发现丧事完了杜雨时仍是茶饭不思,意兴阑珊,不禁暗暗揪心。
平日里杜雨时最爱调弄香料侍弄花草,现在却终日闷坐,连动都难得动弹一下,更不用说去过问一下自家的香料生意了。
说到生意,黄老头倒没太在意,只因那帐房先生胡有才是个能干可靠的。杜家的生意本来就没有多大,杜知意在世时本来一人打理就足够了,後来年纪大了不免疏懒些,又要花心思教导杜雨时,就要找个帮手。胡有才本来是个穷酸秀才,圣人之道念了半辈子,文章仍是作得不大通。杜知意与胡有才是七八门子勉强搭得着一点边的亲戚,听说胡有才越活越是潦倒,别说娶媳妇了,就连破烂茅屋都没剩得一间,就觉得尽可叫这人来帮自己管管帐目试试。哪知这胡有才文章做得不通,算起帐来却半点不含糊,又无妻无子无牵无挂的一条光棍儿,比别家的掌柜的靠谱多了,年年月月的,就一直留着这人做了下来。到後来竟可以不大操心生意进出,只在家与独子潜心调香,帐目往来大多交给了胡有才。
所以说黄老头不大担心自家的生意,只担忧着杜雨时本就身体单弱,又年纪轻轻的生趣全无,真不知该如何是好。想要劝吧,偏偏这杜雨时骨子里是又硬又倔的,必然不肯听他说。只好变着法子将饮食做得精致些,哄他多吃些饭菜才得无碍。哪知道突然之间听到胡先生的传话,说最大的主顾含烟坊近来不大友善,屡屡挑剔。
软香07
若是旁的事情,黄老头也不会去跟杜雨时讲,可这事实在可大可小,只好将胡先生的话转述了。
却说杜雨时数日下来浑浑噩噩,自己并不觉得自己的消沈,听到黄老头的话,才猛然想起自己似乎已经关在屋里很久,竟将父亲留下的这笔生意抛到了脑後,如何使得?紧接着又想起连园里花草都没去理,脱口而出先问说:“园里的花草怎麽样了?”
这话问得没头没脑,黄老头却明白得很,说:“平日里跟着少爷一块照料惯了,这几天下来,都好好的呢。”杜家如今只单剩了杜雨时一个,他却一日改不过口来叫一声东家,还是叫少爷。
杜雨时突然想通了一般,微笑起来,从软榻上站起来,走了出去。他虽然眼盲,自家里的摆设却记得清清楚楚,家中又没有别的人口,所以他不需人搀扶也能在家中随意走动。
他的卧房在後院北侧,门外就是花圃,满满的是各样可作香料的花草藤萝。其实制香的原料光靠自己手栽肯定是不够的,培育这些花草也算是杜雨时的乐趣。而且自己细心照料过後,似乎制出的香特别的馥郁。此时正是初春时节,连日阴雨,天气倒不再苦寒了。杜雨时一走出门外,就闻到一丝蜜糖般的甜香,知道是留仙草最先开花了。雨水的湿意,泥土的气息,还有花的香气,混合成一股生机勃勃的味道,使杜雨时觉得这几日来的怠惰的自己未免太过矫情了。
丝缎面的鞋子踩在浸湿的土地上,软软韧韧的,很舒服的触感。即使自己这一辈子就只能笼闭在这小院子里吧,也是很幸福的事情了。
他一边慢慢地在院里走动,一边问:“含烟坊怎麽会突然挑剔咱们的东西呢,他们是怎麽说的?”
黄老头答:“他们就说香料成色都陈了,味道发潮发涩,拿出制胭脂时,调制师傅不肯用。”
调制一色香剂,往往要用到各样香料十多种,样样都是难得之物,需要慢慢采买挑选,配完之後一时是售不完的,都放在特制的地窖里仔细封存收藏着,今年卖的总是头一年甚至头两年制成的成品,什麽成色太陈发潮发涩之类的说辞全都是无稽之谈。杜雨时眼睛虽然盲了,又少与外人接触,心思却剔透,立时就想到,这大概是谁看到父亲新丧,想趁机来找茬。
於是杜雨时说:“既然如此,咱们少不得要去登门拜访一回了,有什麽问题,当面跟人家好好地解释明白。黄伯帮我去递个帖子吧。”
黄老头说:“含烟坊已经传了话来,约少爷去面谈。”
杜雨时笑说:“这样说来,倒像是成心请咱们去见面似的,约在什麽时候什麽地方了?”
黄老头说:“这事情就怪在这里,他们要少爷亲自去一趟齐家大宅。”
齐家是大主顾,名下的铺子多而又多,杜家这样的小商铺,日常只与含烟坊的二掌柜接洽,那日齐逢润亲自上门吊祭就已经是相当不寻常,只是当时杜雨时心神恍惚没去深思而已。回想齐逢润的声音,略略低沈,冷静理智,讲话不慌不忙的,很让人有好感,难道是嫌自己当日无精打采轻慢了他不成?
软香08
无论这其中的道理究竟是怎样,总之杜雨时是拒绝不得的,也就不再多想了,这一日就花足了工夫在花圃中。
次日约在未时,照着时下的习惯,正是午饭过後小憩的时间。黄老头服侍着杜雨时略略吃过一点东西就出门了。杜雨时平日不大出门,每出去却不愿意坐车坐轿,只与黄老头慢慢走着。
齐家大宅也在城的东侧,不过自然是在城内的。齐逢润的母亲顾氏经营有道,赚了大笔银子,後来就买下原先某官宦人家的宅子,修缮过後真是富丽堂皇。宅院正南是三开的朱漆大门。杜雨时跟着黄老头走到了门口,已经有人专在那里等着,却不教他们从正门进去,而是领着他们绕向西侧的边门。院子西面就是一条极僻静的小巷,一路连个过路的都没遇见。奇的是到了那窄窄的小门门口,那引路的小厮不让黄老头跟着进去,说是东家吩咐了只请杜雨时一人进去会面。
黄老头早听说了许多齐逢润的荒唐行径,虽然自家少爷是个男人年纪又老大不小了,却还是心里不对劲,一个劲儿拉着杜雨时绝不肯让他独自进去。
那小厮就是贴身伺候齐逢润的玉髓,素来伶牙俐齿,反口便问:“我们齐家下人没有一百也有几十,哪个不是精明能干的,既进去了,大把的人伺候着,难道还需要你这老头子紧跟着不成?不是我年幼不知轻重乱说狂话,凭您老这副模样,真个不够格进齐家的门。”
那黄老头也是见过不少大风大浪的,并不在乎他口头上的这几句挖苦,只是说不出个过得去的道理来,支支吾吾地僵在那里。杜雨时心里也是不大自在,却也不愿白生事端,黄老头看不得他那样为难,只好放手任他独自进去了。
走进完全陌生的地方,身边陪着完全陌生的人,对於杜雨时来讲是尤其难受的一件事。房屋式样,花木陈设全都不得而知,唯一的触感来自脚下。他总穿着软底的鞋子,进了齐家之後一路踩到的地面与自己家里与大街上都完全不同,是极平整冷硬的,想来是大块的水磨方砖铺就,连砖与砖之间的细微接缝都察觉不到,由此足可知这家的讲究,於是更加拘谨。院里大概是有不少花木,正开花的是木笔和迎春,余下的就难知晓。
杜雨时跟着玉髓七弯八拐,不多时就已经完全弄不清方向。原来齐宅既深且阔,齐逢润平日见客总在正门内的花厅里;内眷都住在北面的後院,东院是花园。这西院是後来加盖的,说是书院,其实齐逢润不大读书,又不让内眷入内,不过是方便自己找个鬼混的地方罢了。虽然不是正堂大院,却也修得极精巧繁复,回廊亭台交错穿插,就是明眼人也会一时眼花,更不用说杜雨时这目不视物的人了。
玉髓年纪虽小,却细心得很,每有台阶门槛,总是殷勤体贴地好生扶住杜雨时慢慢过去,不多时就进了一间屋子,让着杜雨时在一张凳子上坐下,说:“这里就是东家的书房了,杜少爷请在这里少坐,我去通秉一声。”说着就带上门出去了。
说是书房,杜雨时却一进门就闻到一股细腻的甜香,并没有笔墨之气,心中更不自在。那甜香之中还夹杂了一丝酒气,显见得面前桌上早有人摆了新暖上的酒。
软香09
这日齐逢润没什麽紧要事情,中午也没见人,只独自吃了点粥,在西院转了转,就在一间小厢房里歇下了。
那日见了杜雨时之後,不巧有事忙碌,不觉将他搁下了,近来闲下,回想起那日的蒙蒙雨雾,以及西效荒冷之地的清静小院,似乎总有些回味不尽之意。今日约下了杜雨时午後来相见,不由地有些期待,於是总没有睡意,只耐着性子看日光在廊下投下的影子慢慢推移。案边的茶水渐渐凉了,就有侍女进来添上热的,如此反复了三四次,玉髓才进来回说杜雨时已经来了,让在书房隔壁的小厅内。杜雨时一跃而起,急匆匆地就往那边走。玉髓不用跟过去伺候,乐得偷懒玩耍去了。
走到了那小厅,齐逢润再没耐性,一推门就跨了进去,随手又掩上门,看到杜雨时端端正正地坐在小圆桌边。
那日杜雨时穿着满身素白孝服,冰砌雪堆一般。算来现下仍是在热孝之中,今日却已换了浅绿长袍,腰间束着石青素色提花织锦带子,戴了发冠,将头发工工整整地束起,可见得为了过来特地换过衣服了。这身打扮不像个商人,倒像个文士,原本应该比上次显得有生气些,其实却不然。大概杜雨时因为丧父而伤怀,身形又瘦了好些,一张脸也苍白憔悴。人斜坐在凳上,背脊挺得直直的,头却微微低垂,弱不胜衣之态看到齐逢润眼里,反而更加勾人了。
杜雨时耳力灵敏,早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随即门猛地一响,又被撞上,那人应该是冲了进来。一边忖度着这人就是齐家大老板齐逢润了,一边又诧异他怎麽这样冒冒失失的。正准备站起身来见礼,却突然被人按住肩头,有个声音说:“不用那麽客气了,你就好生坐着吧。”那声音已经近在自己耳边不过几寸的距离,确是前次听过的齐逢润的嗓音。
杜雨时平日里很不惯生人突然的碰触,适才只听见他进门,没听到他走过来,突然被按在肩头,听到他在距离自己耳边很近的地方说话,吓了一跳,身子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
耳边的声音却笑了起来,说:“我吓到你了?报歉。”
杜雨时便明白这人已经知道自己眼盲不能视物了,却还要这样冒冒失失地在自己耳边说话,只不好生气,点头说:“没什麽,齐老板不用放在心上。”
齐逢润看到他眼光闪烁,立时觉出了这人的不同寻常之处。
原来齐逢润小时,家中有个佣人生下个孩子,没多大就因为照料得不经心而意外弄瞎了双眼。那孩子自小看不见人,就不知道旁人的神情举止,长大之後脸上的表情总是十分怪异,眼神也飘忽错乱,总让齐逢润有种歪歪斜斜别别扭扭的感觉。
杜雨时却不同,虽然也是天生的眼盲,脸上的神情却自然平淡,不卑不亢,因为抓不准身旁人的方位,就总低下头不轻易看人,偶尔抬起脸来,眼光也是一扫而过又垂下去,显是在刻意掩饰自己看不见的事实;虽然给人一种疏离之感,但比起那个佣人的怪异神情要自然得多了,若不是那天玉髓说他是盲人,他一时之间也是无从知晓。
一想透了这一层,齐逢润就有些惊奇这人的既好强又深沈的心思。
软香10
杜雨时哪里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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